第14節
第三十二章奧妙 其實,榮王不是沒有想過要“貍貓換太子”,只是那終究是戲文里的故事。皇帝這一道圣旨來得太突然,沒有給他們留下準備的時間。一旦被發現,那便是欺君之罪。城澄說的沒錯,沒有萬全的準備,裴啟旬冒不起這個風險。畢竟現在的他不再是孤身一人,而是為人夫,為人父。更何況上一回他察覺到榮王府里有皇帝的眼線,回府后徹查了一番,卻只是查出了兩個無關緊要的雜役。如果他沒猜錯,現在的榮王府里,仍舊埋伏著皇帝的人手,而且就潛伏在他們身邊。 思來想去,也只有暫時委曲求全,等到羽翼豐滿的那一日,再奪回原本屬于他的一切。好在他身邊還有城澄,有她在,他至少不必再像從前一般孤寂。 女兒被帶進宮之后,一連好些日子,城澄都像是被凄風苦雨摧折過的花兒,沒精打采地呆在房里,沒有半絲生氣。裴啟旬日日去看她,然而他不會說多少開解的話,只有做實事。 近日他得到一把良弓,謂之軒轅。書房之內,裴啟旬輕摩弓弦,取出羽箭三支,張弦搭弓,只見箭矢若流星,若龍行,盡數釘入北墻,將懸掛其上的一道明黃釘死其上。 “皇帝之寶”,怎敵軒轅之弓?裴啟旬唇角微挑,耳畔但聞步子由遠及近,是莊征入內跪稟:“啟稟王爺,具折已上奏,收錄于內府。” 榮王微微頷首,心中不免有幾分好奇,不知皇帝看到他這道折子時,會是怎樣的反應? 出乎意料的是,他的折子被壓了整整七日,未見朱批。裴啟旬思來想去,這不是件小事,還是親自進宮探探皇帝的口風為妙。于是朝袍頂戴穿戴齊整,躬身入轎,一行進了宮。來到宮門候傳時,天色仍舊蒙著一層灰。 遠方天際漸生白光,冬日的艷陽沒有多少力氣,不過徒有艷麗。好在這回皇帝沒有叫他久等,很快便傳進。大概這便是帝王之術,不可一味打磨,還要適當給一些恩典,叫臣子感激。 榮王入得殿內,行禮如儀。皇帝很快叫起,他順勢起身,眸子不經意一瞥,細窺龍顏,滿臉的疲倦。他干脆直入主題:“皇上,臣前月有折奏上,卻未曾見到廷寄朱批啊。” 裴啟旬不知,此時皇帝面前擺著的那道折子,正是他親手所書。皇帝一笑,目光又落在那龍飛鳳舞的字跡之上—— 奏為恭報兵部整頓武備及鑄造夷炮折,仰祈圣鑒事。 竊臣向聞周公先有殺伐,而后有禮。然自宋明以來,漸成禮法,荒廢武備,殺伐不用,致天道日衰,生民愈弱。衛靈公問陳而孔子不答,后世儒生皆以兵為諱,儒士皆以武為恥,然非子窮,乃衛靈所求者非君子之武道也。 然何為君子之武道?必募勇以為兵,必去老而進新,必演武以自強,必裁撤以為精,不如此,以我國家,兵冗而雜,冗而弱,費餉則有余,御侮則不足。募勇以為兵,則授田以自耕,耕隙以練士。耕者無徭無賦,閑時為農,戰時為兵。去老而進新,則除病害以振奮,老而有功者,亦為費餉者,倘能剔除,則國帑亦或有余。演武以自強,則四時皆戰態,春則練兵,夏則淌水,秋則狩獵,冬則鄉射,使之愈演愈精,愈演愈強。裁撤以為精,則如河道壅塞,疏通為要,兵者不在多,而在精,我國家兵源繁復,兵丁冗雜,軍制廢弛,理當裁撤,以為精銳。邊防要地,宜別設屯衛,以駐久練之兵,若沿海沿江之水師,亦宜別設,非農之可以兼為耳。此四者行之不斷,方可期天威永駐,外夷不侮。 數兵之中,火器為精,火器之中,夷炮最強,能一斃多命,其聲若天雷,其光若天火,賊聞膽寒,亙古以來未嘗有此最上之器。先帝以為利器,鑄之大內,自前歲草擬圖紙,著沙俄工匠造辦五百門,已完工三百門,尚缺二百門,抵用三千兩一門,尚缺六十萬白銀,請旨撥款,以為公用,已擬送戶部知道,具折謹奏。 臣榮親王領兵部尚書銜裴啟旬 延祚二年一月十八日1 通篇大論,有理有據,歸根結底,不過兩個中心要義:軍中人員調動,還有要那六十萬兩白銀。 神機營也就是火器營,原先便是由裴啟旬統領。去歲新帝登基,忌憚其勢力,故而收回,由皇帝直接管轄。然而皇帝日理萬機,軍中事宜,自然不及榮王了解詳細。如今他掌管兵部,提出的這些建議本身并沒有什么問題。 榮王的折子,皇帝早已看過,卻故意壓了幾日沒有批。原因無他,就是為了壓著裴啟旬。親王之位,兵部尚書,手底下還掌控著一個通州大營。這一項又一項的尊榮,皇帝不介意給。可他想讓榮王知道,什么是為人臣子的道理。裴啟旬雖為兄,但歸根結底他才是皇帝。 軍中事務,仍屬他轄,只要合情理,這折子皇帝會批。只是什么時候批,和同一批送進來的折子相比,早幾日,遲幾日,都是皇帝說了算,容不得臣子質疑。 皇帝嘴角微挑,道:“許是折子多,壓著了。榮王放心,你的折子,朕一定會批。” 裴啟旬今日來,便是為了探測圣意。不過除了這道奏折的命運,他還看出點兒旁的意思來。于今之言,圣上一則在用著他,二則在防著他。防著也好,防著便能走一步,驚一路,豈不是更有樂趣? 至于去月之折,人員調動,布防更變,個中奧妙,自是不必言說。榮王微微一笑:“臣只是覺得奇怪,往日折子往往速批,怎么這回……臣沒有旁的意思,不過擔憂皇上太過cao勞。圣上雖是天子,但亦是凡人。若是累了,歇歇也無妨。” 至于皇帝的承諾,似嘲似諷,似勸似慰,頗有些讓人捉摸不透。多說則多錯,裴啟旬沒有多言,說完事情便告了退。 回到府里,裴啟旬心情不錯,直接往城澄的小院走去。近日他常去陪伴王妃,南慧已經叫人把梧竹幽居的西配殿騰了出來,用于置放一些榮王日常所需的物品,也省得下人來回折騰,取他要用的東西。 榮王喜歡清靜,不喜歡下人呼來喚去,大聲通傳。他立于檐下,伸手將木門緩緩一推,便徑自進得房內。 ☆、第33章 暖香 第三十三章暖香 冬日憊懶,城澄窩在房內,許久不曾出門。他進來時,她正抱著個暖爐,窩在炕桌前畫畫兒。不為陶冶情cao,只為解悶兒。 這榮王府里主子少,下人也少,空空曠曠,有時候靜得嚇人。起初她難免有幾分不習慣,日子久了,也就習以為常。日復一日,她漸漸和裴啟旬一樣,對聲音極其敏感,一點點響動都會敏銳地捕捉到。 房門并不算老舊,然而自外推開,還是會發出輕微聲響。她下意識地順著聲音向門口看去,那人挺拔而修長的身影便猝不及防地落在視線之中。她握筆的手一頓,一幅即將完成的小像,就這么毀了。 心臟突然錯跳了一拍,城澄趕忙擱下手中的筆,將那團紙窩了,隨手丟到一邊。她作勢直起身,也沒下地,只道一句:“王爺,您來了。” 屋外,冰天雪地,銀裝素裹,推開木門,卻好像進入另一個世界。暖氣鋪面而來,將雪子化掉不少,繼而滲進衣內,不過他并不在意,只是打量著這房內。 透過一扇櫻草色的刻絲琉璃屏風,他看見她在炕上坐著。數月下來,面容仍舊如未嫁時嬌俏,唯獨性子似乎沉穩了些,不知是變故所致,還是書本熏陶? 他解開斗篷,自有下人過來伺候。等換完常服,他走近她,在暖炕上坐下,就近從木隔上取下幾卷書:“這些書都看完了?” 他打開紺藍色書篋,取出其中幾本,信手翻了翻。這些都是數月前進上來的,在她這里倒是放的格外好,幾乎能與新書媲美——不,準確地說,這就是一堆新書。 聽他提起書,城澄不由有點兒臉紅。先前他怕她無聊,就像夫子一樣給她布置了不少“課業”。可看書這種東西,就應該是興之所至,興趣所然,讀起來才覺得有趣。他給她尋的那些,實在是太過晦澀了。 她頗為苦惱地支著臉,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可憐巴巴地望著他:“看完封皮了。” 她的話落在耳里,他翻書的手不覺一頓,幾乎要笑出聲來,不過終究只是如平日那般掛著淺淺的笑,并不顯露多少笑意。 送來這里的書,在他看來已是最為淺顯易懂的了,未曾想她仍舊只看了封皮。罷了,看來凡是和經史子集沾邊的大道理,在她這邊都難逃淪落冷宮的命運。下次得叫莊征購些筆記小說,野史雜論方是。 他雖這樣想著,但心中難免仍有幾分意氣,想給他的王妃肚子里頭增添一點墨水。既然她不看,那他便督促一番試試。反正他們小的時候,不也是這么學過來的嗎。 他挪開桌案上的筆墨紙硯,將《左傳》翻到第一頁,放在桌上。火盆子烤著適才微微有些濕的衣袍,這時候已經干爽了不少。他的聲音也溫軟起來,像是在哄小孩子一般:“念念。念好了放你假。” 一聽說能放假,城澄頓時雙眼發亮。她終于可以出府了么?可等眼睛在他遞來的那本書上一掃,她頓時又灰心喪氣起來。哦,左傳,一堆老頭子的故事,與她何干吶…… 她心里頭這么想著,礙于榮王“yin威”,卻也只得乖乖地湊上去看。結果只瞧了幾眼,她就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哈欠。趕忙捂住嘴,心虛地抬眸覷他一眼。好在裴啟旬的目光似是落在自己的衣袍上,并未注意到這些小細節。她松了口氣,念道:“元年春王正月。三月,公及……公及……及……” 萬萬沒想到她在第一行就卡了殼,城澄丟臉至極,卻也只得硬著頭皮指著那個“邾”字問他:“這個……這個字念啥?” 待她細心讀書的時候,他的眸子掃過她的臉龐,看那委屈的小樣子,心里必定是一千個一萬個不愿意。美人就是美人,即使是鼓著腮幫愁眉苦臉的樣子,都是那樣的撩人心弦。他想起將她綁來王府的那一天,她問他為什么非她不可。其實也不盡然,離了她他照樣能活,只是有她在,日子會更有意思一些罷了。 沒幾個字入耳,她就已是磕磕碰碰,一句話非得念成兩句話不可。 他輕輕笑了笑,想起小時候。《左傳》大抵是在上書房念書時夫子逮著自己背的,那時候老夫子總是搖頭晃腦地講這些孔孟之道,仁義禮智,若他們背不出來,就得在孔子牌位前跪著以示懲處。彼時有兄弟,有情誼,陪跪也是一道,一點都不覺得苦。如今呢,別說孔孟之道,兄弟之誼早已蕩然無存。 窗外朔風正緊,入得耳來,似有鬼魅嘶喊。聽得一句“這個字念啥”,裴啟旬方是從悠遠的記憶中回神。眸子微微瞇成一條線,瞧得頁面,估摸著她大抵是念不出來,遂是言道:“邾。” 不及她說話,他又問道:“之后便是夏五月,鄭伯克段于鄢。你且看看,我是鄭伯還是共叔段?” 和他相比,她讀書不多,但鄭伯克段于鄢的故事那么有名,她想不知道都難——鄭莊公和共叔段兄弟兩個,為了皇位斗得你死我活。鄭伯故意縱容其弟,令其驕縱,生出謀逆之心,繼而對其打壓。 他問城澄,他是鄭伯還是共叔段,這個問題問得似乎有些過于直白,叫她有幾分不知如何回答是好。要說他是鄭伯,可現在坐在皇位上的人,卻是裴啟紹。要說他是共叔段——兵敗,客死,似乎太不吉利。她想了想,故意裝傻:“唔……應當是鄭伯吧?”頓了頓,添一句原由:“畢竟您年紀大。” 她說話的聲音很輕柔,叫他還能聽見炭盆燃燒時發出的那一陣輕微的噼啪聲響,亦如爆開在心頭的一陣笑意。他在人前向來是矜貴而莊嚴的,此時也只能告訴自己,他沒笑,此時斷不能出去笑半天再進來。 他只能微微側首,含笑看著她。這是呆蠢還是大愚若智呢,他愈發猜不透了。避重就輕,這般熟稔的手法,倒叫他微微吃了一驚。也不去管那些書,裴啟旬徑直走到她跟前。炕上就這般大小,他的身子攔在炕沿之上,便將她籠罩在一片小小的天地里。 他輕輕捏住她的下巴,眸子盯著她的眼睛。眼前的女子面容姣好,水眸清澈明亮,他承認,的確令他怦然心動。 他似乎是提高了一些聲音,但也不過是些許起伏,仍舊沉住了氣:“對,本王年長,因而本王更有資格去坐定這江山,你懂嗎。” 上一回女兒被奪,他還可以推說是沖動,但這一回將謀反的心意這般直接地坦露在她面前,裴啟旬也不是不緊張的。像是害怕聽到她的回答一般,也不管城澄究竟愿不愿,他突然低下頭,吻上了她的薄唇。 ☆、第1章 .1 第三十四章交心 她已盡量小心翼翼,試圖避開敏感話題,但他終究不是那般好糊弄之人,到底還是動了些氣。這氣,不知是對她的“糊涂”,還是對那看似只有一步之遙,卻遙不可及的皇位。 說話間,兩人間距離突然拉近,在她還未反應過來之時,他的吻已經落了下來。霸道,強勢,不容置疑。這是他第一次吻她,城澄緊張至極,心臟驟然收緊,仿佛被人狠狠攥住。 她的唇瓣一如他想像中的那樣柔軟,好像水做的一樣。可天下至柔之物,莫過于水。古人所言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大抵便是這般道理。他太貪戀這份美好,舍不得分開,也不想分開。 兩人緊緊貼在一起,但覺發香攢動,讓人不自覺地閉上眼,沉迷其中。她既然為他的王妃,他自然吻得——他在心里這樣告訴自己,像是給自己打氣一般,然后逐漸加深了這個吻。 他像一座巍峨的高山,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的雙手本能地想要推阻,最后卻只是抓住了他有力的雙臂。 她在心里不停提醒自己——城澄,他是你的丈夫。所以她閉上眼睛,任由他肆意掠奪,盡她所能,也給他些許回應。直至幾乎喘不過氣,她才哀求似的輕喚:“王爺……” 她仍是不自覺的動彈,好似一昧的想要掙脫,又好似不愿放開。只不過他的力道要遠勝于她,一手扣住她的肩膀,她便動彈不得。自唇邊吻向耳根,自心動漸入難耐。此時的城澄仿佛鮮妍的花兒,承載著清甜的露水,待他采擷。 他不明她的心意,城澄卻知道自己還是沒有完全敞開心扉。雖是出身風月之人,卻并非生性水性楊花。不過短短數月,要她全心愛他,還是太過勉強。但如今,木已成舟。她想試一試,和他一起好好地走過這一程。 榮王雖不懂女人,但并不遲鈍,她在抵觸自己,他很快就發覺,心中不免有幾分喪氣。手上動作緩慢幾分,但并沒有停下。輕褪腰封,只留下薄薄的一襲中衣。他苦笑著在她耳邊低語:“本王又不是虎豹狼豺,有這么害怕嗎。” 他不是什么虎豹狼豺,甚至還時常是副笑模樣,可事實上他遠比豺狼虎豹來得可怕。當然這話,城澄只敢在心里想想,說出來,激怒他,對她并沒有什么好處。 屋內燒著地龍,燃著銀炭,按說并不算冷。可能是因為緊張,她的雙手都涼得跟冰一樣。她想了想,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反而抬手摟住他頸,似是撒嬌:“我冷……” 他有些意外,心里卻受用得很,柔軟的一塌糊涂。玉肌微露,皓齒相依,指尖觸碰之際,的確能感覺到一絲寒意,與這溫暖的室溫形成鮮明的對比。他稍加猜測,就知這是心里極其緊張造成,猶如自己領軍遇上大敵,看起來再鎮定,內里也會冒出涔涔冷汗。 他心生憐惜,因而逐漸放慢了動作,不再緊緊扣住她。用絨毯裹緊了兩人的身體,用自己的軀體溫暖著她。 他不是柳下惠,又禁欲已久,自然想要。只是她輕顫著,仿佛羽翼還未豐滿的鳥兒,他在逼著她墜下懸崖。他舍不得勉強她,只有將她抱在懷里,逐漸平復自己的心緒。 不過,就算只是到這一步,于他們而言也是進了一大步。她就停留在他懷里,這個認知讓裴啟旬感到欣喜。若在以前,這都是不敢奢望的事情。 他不明白,她這樣柔順而美好,怎么會有人舍得不要她呢。她摟著他的手指,好像生出了無數個無形的小鉤子一樣,緊緊地鉤在了他的心上。他情不自禁,親吻她的額頭和側臉,低聲道:“別怕。本王不會傷害你。以前答應你的事情,現在仍舊作數。你是本王的王妃,你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本王都會盡可能滿足你。” 城澄輕輕點頭,心頭涌過復雜感受。她一直以為自己這一生都注定會是孤身一人,從不曾想過會有一個女兒,還有一個丈夫,會有一個家。 人性大抵若此,如果從未擁有便不覺得什么,一旦有了一個溫暖的依靠,就再也不想失去。她的雙親皆已過世,女兒又被皇帝奪走,她的家人,便只剩下他。此時此刻依偎在他懷里,不僅僅是因為害怕他,所以才聽他的話,而是她實際上與裴啟旬需要她這個妻子一樣,她同樣離不開他。 他總是叫她別怕,城澄卻畏于他的深不可測,相處時難免處于恐慌。既然他已經敞開心扉,將那樣重大的心事吐露給她,城澄投桃報李,也和他說幾句真心話:“那您以后,能不能別總是笑?很多時候,您明明都不想笑的……” 世人皆言榮王無憂,時常都掛著欣然的笑意,又有人說,榮王乃笑里藏刀,該是敬而遠之。裴啟旬向來不大介意旁人的看法,兩種說法于他而言都沒什么差別。不過在他面前,還是頭一次有人這樣說他。他有些好奇:“為何呢?” “生氣的時候笑,喜悅的時候笑,悲傷的時候也在笑……我覺得您很累,甚至比那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還要累。”有時候,她甚至有些心疼他。可她知道,他不需要一絲別人的同情或是可憐。像他這樣胸懷天下的男人,需要的是一個共同前進的同伴,而不是哭哭啼啼的拖累。 就像他剛才那樣大逆不道的言論,旁人聽了或許會唯恐避之而不及,可她恰好是個離經叛道之人,能夠理解他想表達的點。她是他的王妃,理應是可以和他分擔一切的女人。以前她總覺得是被迫,可現在長久地相處下來,倒不覺得他是個壞人,起碼對她不算壞。更遑論女兒被人奪走,他們有了共同的牽絆和共同的敵人。她不該再那么抵觸他了。 城澄抬起眼睛,看著他近在咫尺的眉眼,低低地說:“未知則生畏,我只是,想知道王爺您在想什么而已。” 他禁不住笑了,抓起她的柔荑,放在唇邊輕輕親吻。“好。”細細想來,的確是這個道理,他想讓她卸下心防,自己卻不脫下面具,怎能換來她的真心呢? 城澄的書沒念好,但他還是給她“放了假”,帶她出府游玩。她本就是馳騁于天地間的馬兒,是他強行拘束了她一年。這會兒重回“草原”,高興得跟什么似的,多日以來的陰郁仿佛一掃而空。 人的適應能力總是超出自我的想像,有些以為一輩子都邁不過去的坎兒,就算一時過不去,也終究會有撥云見日的一天。她心里仍惦記著女兒,但已經逐漸從憤恨中走出來,總歸是一件叫人安心的事情。她很嬌弱,但并不脆弱,與從小便順風順水的女孩子相比,蒲柳一樣的姑娘生命力反倒更加旺盛。 她鬧著要和他賽馬,這是她由來已久的心愿。那時候他們還沒有成親,城澄估摸著是想逃掉。這會兒安定下來,大概只是圖個爽快。 他痛快地答應下來,只是比賽之前,免不得叮囑兩句:“你太久沒有上馬,別跑得太快,注意安全。” 她應了一聲,揚起馬鞭,如同離弦的利箭般瞬間便沖出去好遠。一身赤色金絲鳳紋斗篷迎風飛揚,如同翩躚的蝴蝶,美得令人移不開眼。他并非刻意讓她,只是靜靜欣賞了一會兒,方夾起馬腹,揚鞭追趕。 她本以為自己領先,還有點小小的自得,誰知不過須臾之間便被他追上。兩個人并肩馳騁一路,他顯然是在刻意等她。城澄覺得沒趣,率先放慢速度,讓馬兒慢慢地在草場上遛著。 “不比了?”他問。 她扁了扁嘴道:“愿賭服輸,什么條件,你說吧!” 兩人比賽之前就約定好,輸了的人要答應對方一個條件。裴啟旬早就想到自己會贏,所以說起自己的要求時,簡直是張口就來:“你不是很會唱歌么?在榮府里倒是從未聽你唱過。左右這里也沒有旁人,不妨唱上一首聽聽?” 她有些意外,沒想到他平日里那么嚴肅的一個人,竟然想聽自己唱歌。她還以為他除了打仗和看書,就沒有什么旁的興趣呢。如今看來,她對他的印象先入為主,倒是存了不少偏見。 “這里風太大啦,”她說:“等回府吧,我可以一面唱,一面奏琵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