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您就是鄭處長?” “對。” “失敬,失敬。” 校長熱忱地請他去了自己辦公室。 沒有人知道,這到底是哪方機關開出的文書,具有如此的派頭,叫校長如此恭敬。辦公室主任曾以為他總是要知道秘密的,因為學校有規定,所有外來介紹信函一律交由辦公室統一保存。后來他看校長老是沒把該交的東西交上來,有一天便主動去要,不料校長說他早燒掉了。校長還說,那信上面第一句話就是:要求閱完當即燒掉。主任順便感嘆一句:很神秘嘛。校長嚴肅地說:忘記這事情吧,跟誰都不要提起。 事實上,在校長帶他回到辦公室時,他手上已經捏著一盒火柴,待校長確定看完后,他便劃燃火柴,對校長說: “燒了吧?” “燒了吧。” 就燒了。 兩個人很默契,沒多說一個字,只默默地看著紙化成灰。 完了,校長問他:“你要多少人?” 他伸出一個指頭:“就一個。” 校長又問:“想要哪方面的?” 他再次打開講義夾,抽出一頁紙,說:“這是我個人對要找的人的一些想法和要求,不一定全面,僅供參考吧。” 這頁紙大小和剛才那頁一樣,都是16開的,不同的是此頁紙上沒有圖章,字也不是鉛印的,是手寫的。校長粗粗地看一眼,問: “這也是看了要馬上燒掉的嗎?” “不,”他笑了,“難道你覺得這也有秘密嗎?” “我還沒看呢,”校長說,“不知道有沒有秘密。” “不會有的,”他說,“你可以給相關人看,學生也可以,只要誰覺得自己合適,都可以親自來找我,我住在貴校招待所302房間,隨時恭候光臨。” 當天晚上,數學系有兩名品學兼優的應屆生被校方帶到302房間,然后陸續有人出現在302房間,到第三天下午已有22名學生或被安排,或毛遂自薦,來到302房間與神秘的瘸子見面。這些人大多是數學系的,其中包括系里剛招收兩屆共九名在讀研究生中的七人,個別其他系的也都是數學專業的選修生。總的說,數學能力是瘸子選人的第一條件,幾乎也是惟一的條件。但來的人出去后都說這是在胡扯淡,他們從根本上懷疑這件事可能有的真實性和嚴肅性。說到瘸子本人,他們甚至咬牙切齒地罵他是個神經病——蹺腳佬加神經病!其中有一半人都說,他們進房間后,瘸子理都沒理他們,他們只是傻乎乎地站了或是坐了一會兒,瘸子就揮揮手喊他們走人了。數學系有關老師根據學生們這種反應,跑到招待所,當面責問瘸子在搞什么名堂,來了人什么都不問不說就喊走人,得到的答復是:那就是他的名堂。 瘸子說:“貓有貓道,狗有狗道,體育教練靠摸人骨頭選拔運動員,我要的人首先必須有良好的心理素質。有的人看我不理睬他們,渾身都不自在,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惶惶恐恐的,這種心理素質的人我是不要的。” 說的比唱的還好聽,是真是假只有他自己明白了。 第三天下午,瘸子約請校長來招待所,談了他這次選人情況,總的感覺是不甚理想,但也不是一無所獲。他給校長提供了22名面試者中的五個人名,要求調他們的檔案看,估計他要的人就在這五人當中。校長看這工作已近尾聲,又聽說他明天可能就走,就留在招待所陪他一起吃了一餐便飯。席間,瘸子像突然想起似的,向校長打問老校長小黎黎的情況,校長如實告之。 校長說:“如果您要見老校長,我可以通知他來見您。” 他笑道:“哪有他來見我的道理?只有我去拜見他!” 當晚,瘸子果然去拜見了小黎黎—— 【容先生訪談實錄】 那天是我下樓給他開的門,我不認識他,也不知道他就是這兩天系里正在盛傳的那個神秘人。父親起初也不知道,但有人在系里大肆攬人的這件事,我跟他提過,所以后來父親知道他就是那個神秘人后,就把我喊過去,介紹我們認識了。當時我很好奇,問他要的人是去做什么的。他沒有直接回答我,只說是去做很重要的工作的。我問重要到什么程度,是事關人生存還是發展,他說是事關國家安危。我問選拔的情況如何,他似乎不是太滿意,說:矮子里選高個,將就。 之前,他一定已跟父親談過這事,父親似乎很知道他想要什么樣的人,這時看他那個不滿意的樣子,突然帶開玩笑似的對他說:其實,依你剛才說的,有一個人倒是很符合你要的人的要求。 誰?他一下顯得很認真。 父親還是跟他開玩笑,說,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他以為父親說的是我,一下打問起我的情況來,結果父親指著墻上鏡框里的珍弟說:是他。他問:他是誰?父親又指著我姑姑(即女黎黎)的照片說:看,你不覺得他們兩人長得像嗎?他湊近鏡框仔細看了,說:像。父親說:那就是她的后代,她孫子。 在我印象里,父親是很少這么向人介紹珍弟的,這幾乎是第一次,也不知為什么要對他這么說,也許是因為他在外地生活,不了解情況,所以說話比較隨便。再說他是n大學出去的,當然知道我姑姑是誰,聽父親這么說后,一下子興致勃勃地向我們打問珍弟的情況。父親也是很有興致地跟他談了珍弟的很多情況,都是夸他的。不過,到最后,父親專門提醒他,叫他別動他珍弟的腦筋。他問為什么,父親說:因為我課題組需要他啊。他笑著沒再說什么,直到臨走都沒說什么,給人感覺是他已把珍弟忘了。 第二天早上,珍弟回來吃早飯,說昨天晚上很遲了,有個人去找過他。那時課題組辦公條件比較好,珍弟因為經常晚上熬夜,常常住在辦公室,只是回來吃飯。他這么一說,父親當然知道是誰去找了他,哈哈笑道:看來他沒死心。 珍弟問,他是誰? 父親說,別理他。 珍弟說,他好像希望我去他們單位。 父親問,你愿意去嗎? 珍弟說,這要聽您的。 父親說,那就別理他。 正這么說著,聽到有人敲門,進來的就是他。父親見了,先是客氣地請他吃早飯,他說已經在招待所吃過,父親就請他上樓坐,說他很快就吃完。吃完了,父親喊珍弟走,還是那句話:別理他。 珍弟走后,我陪父親上樓,見他坐在會客室里,在抽煙。父親表面上客客氣氣的,但說的話里卻藏著不客氣。父親問他這是來告辭的還是來要人的。父親說:如果是來要人,我是不接待的,因為昨天晚上我已經同你說過,別打他的算盤,打了也是白打。他說:那您就接待我吧,我是來告辭的。 父親于是請他去書房坐。 我因為上午有課,只跟他寒暄幾句,就去自己房間準備上課的東西。不一會兒,我從房間出來,本想同他辭個別的,卻見父親書房的門很少見地關著,就想算了,就直接走了。等我上完課回來,母親傷心地跟我說珍弟要走了,我問去哪里,母親一下抽泣起來,說: 就是跟那個人走,你父親同意了——(未完待續) 沒有人知道,瘸子在書房里——關著門的書房里——到底跟小黎黎說了些什么,容先生說她父親至死都不準人問這事,問了就生氣,說有些東西是注定要爛在肚子里的,吐出來是要惹麻煩的。但有一點很明確,不容置疑,就是:瘸子正是通過這次秘密的談話,把不可改變的小黎黎改變得一塌糊涂。據說,這次談話僅僅持續半個多小時,而小黎黎出來時已經在跟老夫人說給金珍準備走的話了。 不用說,通過這件事情,瘸子的神秘性已達到無以復加的地步,而且這種神秘性以后將不斷地散發到金珍頭上。 ·15· 第三篇 轉 三 金珍的神秘性其實在那個下午,就是瘸子和小黎黎在書房密談后的當天下午,便開始閃閃爍爍地顯山露水了。這天下午,他被瘸子用吉普車接走,到晚上才回家,還是小車送回來的。回家后,他的目光里已藏著秘密,面對家里幾個人殷切詢問的目光,他久久沒有開腔,可以說行為上也露出了秘密,給人的感覺好像是跟瘸子走了一趟,跟家里人已產生了隔閡。過了很久,他在言必稱校長的小黎黎的催問下,才重重地嘆一口氣,猶猶豫豫地說:“校長,您可能把我送去了我不該去的地方。” 話說得很輕,卻是擲地有聲,把在場的人,小黎黎,老夫人,容先生,都驚異得無言以對。 小黎黎問:“怎么回事?” 他說:“我也不知道該說什么,現在我想對你們說的都是不能說的。” 把幾對已經吃緊的目光又收緊了一層。 老夫人上來勸他:“如果你覺得不該去就不去嘛,又不是非去不可的。” 金珍說:“就是非去不可了。” 老夫人:“哪有這樣的事?他(指小黎黎)是他,你是你,他同意不是說你就一定得同意。我看你就聽我的,這事你自己決定,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我給你去說。” 金珍說:“不可能的。” 老夫人:“怎么不可能?” 金珍說:“他們只要認準你,誰都無權拒絕的。” 老夫人:“什么單位嘛,有這么大權力?” 金珍說:“不能說的。” 老夫人:“跟我都不能說?” 金珍說:“跟任何人都不能說,我已經宣過誓……” 適時,小黎黎猛然拍一記巴掌,站起來,大義凜然地說:“行,那就什么都別說了,說,什么時候走?決定了沒有?我們好給你準備。” 金珍說:“天亮之前必須走。” 這一夜,幾個人都沒有睡覺,大家都在忙著給金珍準備這準備那的,至凌晨四點鐘,大東西都準備好了,主要是書和冬天的衣服,捆在兩只紙箱里。再準備就是些日常的零零星星的東西,雖然金珍和小黎黎都說有些東西將來可以臨時買,無需帶的,但兩位女性似乎有些控制不住的,樓上樓下地跑,挖空心思地想,一會是收音機、香煙的,一會又是茶葉、藥品的,很快又細心而耐心地收滿一只皮箱。快五點鐘時,幾個人都下樓來,老夫人的情緒已很不穩定,所以難能親自下廚給金珍做早飯,只好叫女兒代勞。但她一直坐在廚房里,寸步不離地指揮著女兒,這個那個地提醒著,要求著。不是說容先生不會下廚,而是因為這頓飯非同尋常,是頓送行飯。在老夫人心里,送行飯起碼要達到如下四項特殊要求: 1.主食必須是一碗面食,取的是長壽平安的意思。 2.面又必須是蕎麥面;蕎麥面比一般面要柔韌,意思是一個人在外要能屈能伸。 3.調味時必須要加酸醋、辣椒和桃仁;桃仁是苦的,意思是酸甜苦辣味,其中酸、苦、辣三味都留在了家里,出去就只有甜了。 4.數量上寧少勿多,因為到時必須金珍吃得滴水不剩的,以象征圓圓滿滿。 與其說這是一碗面,倒不如說是老夫人的一捧心,裝滿了美好的祝愿和期待。 寓意深重的面熱騰騰地上了桌,老夫人喊金珍快吃,一邊從身上摸出一塊雕成臥虎狀的玉,塞在金珍手上,要他吃完系在褲腰帶上,說是可以給他帶來好運的。就這時,門外響起來車和停車的聲音。不一會兒,瘸子帶著司機進來,和大家招呼后,吩咐司機裝東西上車。 金珍依然在默默地吃著面,他從開始吃面起就一直緘默不語,是那種千言萬語不知怎么說的無語。面已經吃得滴水不剩,但他還是默默地坐著,沒有起身的意思。 瘸子過來,拍一下他的肩膀——像已經是他的人一樣的,說:“告個別吧,我在車上等你。”回頭跟兩位老人和容先生作別而去。 屋里靜悄悄的,目光都是靜的,收緊的,凝固的。金珍手上還捏著那塊玉,這會兒正在使勁搓揉著,是屋子里惟一的動。 老夫人說:“系在皮帶上吧,會給你帶來好運的。” 金珍將玉湊到嘴前,親吻一下,準備往皮帶上系。 適時,小黎黎卻把玉從金珍手上拿過來,說:“凡夫俗子才需要別人給他帶來好運,你是個天才,相信自己就是你的運氣。”說著從身上拔下那支已跟隨他快半個世紀的沃特牌鋼筆,插在金珍手里,說,“你更需要這個,隨時把你的思想記下來,別叫它們跑掉,你就會不斷發現自己是無人能比的。” 金珍像剛才一樣,默默地親吻一下鋼筆,插在胸前。這時,外面響起汽車喇叭聲,只點了一下,很短促的。金珍像沒聽見,一動不動地坐著。 小黎黎說:“在催你了,走吧。” 金珍還是一動不動地坐著。 小黎黎說:“你是去替國家做事的,高高興興地走吧。” 金珍依然一動不動地坐著。 小黎黎說:“屋里是你的家,屋外是你的國,無國乃無家,走吧,別耽誤了。” 金珍還是一動不動地坐著,像是離別的愁悵將他牢牢地粘在了凳子上,動不了了! 外面又響起汽車喇叭聲,比剛才拖長了聲音。小黎黎看金珍還是沒動,跟老夫人使個眼色,意思是喊她說句話。 老夫人上來,雙手輕輕地放在金珍的肩膀上,說:“走吧,珍弟,總是要走的,師娘等著你來信。” 金珍像是被老夫人的手碰醒似的,朦朦朧朧地立起身,恍恍惚惚地邁開步子,往門口走去,卻沒有話語,腳步也是輕輕的,像夢游似的走,把家里人都弄得糊里糊涂的,都如夢游似的跟他走。走到門前,金珍猛然轉過身來,咚地一聲跪在地上,對著兩位老人沒有猶豫地磕了一個響頭,帶淚地喊一聲: “娘——我走了,我走到天涯海角,都是你們的兒……” 這是1956年6月11日凌晨五點多鐘,就是從這一刻起,幾乎像一棵樹又像一個傳說一樣在n大學校園里既沉靜又喧囂地度過十余年的數學天才金珍,即將踏上神秘的不歸路。臨行前,他向兩位老人要求把自己改名叫容金珍,他以一個新的名字甚至是新的身份與親人們作別,從而使原本已帶淚的離別變得更加淚流滿面,好像離別的雙方都預先知道這次離別的不同尋常。可以不夸張地說,從那之后,沒有人知道金珍去了哪里,他隨著吉普車消失在黎明的黑暗中,有如是被一只大鳥帶走,帶到另一個世界去了,消失了。感覺是這個新生的名字(或身份)是一道黑色的屏障,一經擁有便把他的過去和以后徹底隔開了,也把他和現實世界徹底隔開了。以后,人們只知道他呆在某一個地方,這地方的通信地址是—— 本市36號信箱。 仿佛很近,就在身邊。 可實際上無人知曉這究竟是個什么地方—— 【容先生訪談實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