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喬正岐的唇抿成一條線,很久沒有開口。 原鷺看著他的眼睛,說:“你也是我的家人。” 喬正岐盯著她的眼睛,好像一直要看到她的心里去一樣,沒有接話。 他幾不可聞地嘆息了一聲,終于出聲:“如果不止是家人呢?” 原鷺愣住,不止是家人會是什么? 喬正岐的唇邊緩緩地扯出一個笑容,輕嘲地說:“十三天,我的極限。” “什么?” 喬正岐目光堅定地看著她,說:“十三天,離開你十三天。只差那么一天就是兩個星期,可惜最后還是沒忍住。” 原鷺徹底呆住。 他,他這都是在說什么? 喬正岐覺得她現在目瞪口呆的表情正如預期,卻也真真正正傷了他的心。 他用嘲諷同時也自諷的口氣,說:“原鷺,你不會知道的。” ================== ================== 喬正岐說:“你下去吧。” 原鷺還沒從他剛才的話里緩過神來,也沒膽子繼續呆在這里就趕緊溜之大吉了。 喬正岐的手搭在望遠鏡上,用他的手掌去遮擋鏡頭。 聽見樓下傳來的窸窸窣窣動靜,他無奈地輕笑了一聲。 那么慌亂急措的腳步,喬正岐不用看都知道原鷺現在比逃命蹦急了的兔子還要神速,她現在沒給他來個前滾翻夾風火輪秒速撤離就不錯了。 樓頂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喬正岐站在穹廬之下,確確實實地再一次感覺到了孤獨。 那種沒有人能比肩并望星辰的孤獨感,一直以來他都習以為常,甚至覺得這是站在高處之人必須所承受的重量,而此刻,嘗試過和另一個人并望星辰的滋味后,他開始變得不甘寂寞。 她手上的余溫還殘留在鏡身的金屬漆上,就連她發間的洗發水香氣似乎都還縈繞在他的鼻尖。這種清冽的香氣,這樣同望星辰的時刻,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重溫。 高二那一年暑假的天文露營,有一個人對他說:“喬正岐,你一直看星空不會無聊么?看看我呀,我比你眼里的星空還要耀眼迷人許多。” 從沒見過那樣一個女孩,能把情話說得那般無遮無掩、理直氣壯,好像他那時候要是不放下手里的望遠鏡去看她就會吃多大的虧一樣。 彼時的陸時婧還是一個熱烈大膽的姑娘,成績優異、家境優渥,父母皆任其時的廳級高官,甚至連她的長相也屬于學生時代被男生念念不忘掛在嘴邊的那種。 他們的戀情在那個暑假某個濕熱的夜晚萌芽生根。 雨天,露營隊所有的隊員都在帳篷里,天文勘測任務被一場傾盆大雨暫時擱置。 淋漓,芭蕉樹下,他看著她被雨渾身澆透卻還是一直面帶微笑望著他。 她問他:“現在你的星空沒了,是不是終于可以把你的眼睛用來只看我一個?” 他抿著唇角冰冷的雨水,說:“高三我會去美國,現在不是一個對的時間。” 只剩二十天他就要轉學去美國,盡管那一刻的他有了心動的感覺,但那點心動還不足以磨滅理智,他委婉地拒絕了。 陸時婧聽笑了,信誓旦旦地說:“你在哪我就在哪,天涯海角,一路奉陪。” 在她看來,全世界只有她一個能與喬正岐匹配,只有她有那種一旦認定就再也不會回頭的決絕魄力,無論他去哪,她都有能力一路緊緊相隨。 喬正岐靜默地看著她,雨水浸濕了她的臉,眉角、眼梢、鼻尖、唇…… 他忽然露出一個很淺很淺的笑,伸手彈了一下她的額頭:“走吧。” 她望著他在雨中大步流星離去的背影,大聲問:“去哪?” “你說的天涯海角。” ***************** 然而最終只有喬正岐一個人去了美國,高三開學之初陸時婧的家里發生巨大的變故,父親因被同僚檢舉受賄瀆職鋃鐺入獄,母親同時官司纏身身負檢控。一夕之間陸時婧這樣原本的風云人物也如微星般黯淡了下去。 陸時婧再也去不了美國了,搬出了原來的聯排別墅,原本熱絡的親戚朋友漸漸也冷淡如生人一般,爺爺奶奶相繼病逝,就連在文化局任閑職的舅舅都對她避如蛇蟲。 原本不可一世的驕子死在了父親被判死刑的那一天,陸時婧的人生也從那一刻徹底被改寫。 喬正岐曾經瞞著她回來過,他找到她的時候,她正在一間主打湘菜的小飯館里做幫工,整個飯館被嗆口的辣椒油煙熏得如同一片迷霧。 她一邊咳嗽一邊擺著凳子,飯館老板娘單手靠著柜臺,剔牙的同時瞥了她一眼,搖搖頭說:“小陸呀,你這就吃不消了,還想著在我們這打長工,不是老板娘說你,這事兒是真不合適,要不你上別地兒看看?做完今天我把這幾天的工資給你結了。” 喬正岐緩緩地捏起拳頭,那一刻忽然就對她在電話里時所有的無理取鬧、怨憤、牢sao徹底釋然了。 曾經驕傲如一匹不受馴野馬的陸時婧,此時此刻被一個蓬頭垢面的中年婦女挑剔得一無是處,她還得不卑不亢地賠笑臉,說著卑微乞求的可憐話。 她眼神里的驚恐、膽小、懦弱被飯館外的喬正岐看得無處可逃,喬正岐緊緊捏著拳頭漸漸地松了下來。 他回美國去了,開始貼心地幫陸時婧定時充電話費,送她衣服、鞋子、包,學會關心她的低落情緒,試著包容她越來越敏感而猜疑的心,旦逢節日送的禮物則比平時要更豐厚上一層。 一段感情的開始,往往是情之所動,心之所向,過程未必全是甜蜜但至少不會從始至終都是一場雙方的折磨煎熬。 從高中到大學,再到陸時婧讀研一,喬正岐似乎徹底習慣了爭吵和猜忌才是戀愛的正常方式,以至于哪天陸時婧在電話里和聲細語地與他道晚安,他都會感到渾身不自在,那感覺像是有一根發絲般細的尖刺深深扎在rou里,無法除去,卻一直別扭。 他22歲那一年的夏天,父母用一通越洋電話通知他,他們要領養一個十五歲的女孩作為他們的養女、他的meimei。 喬正岐的反應平淡得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父母以為他的沉默代表不愿意接受,于是在電話里苦口婆心地述說這個女孩的身世如何悲慘,家破人亡之后又被至親利用陷入一場全城誅伐的新聞丑聞,她如何懂事,如何成績優異,如何自尊自立云云。 喬正岐在電話里的那端越聽眉頭鎖得越緊。 他竟荒唐地覺得如果不是命中注定要遇上陸時婧,那么一定是命中注定要遇上這個半路殺出來的“meimei”。 他這個唯物主義者的世界觀在那一刻第一次有了輕微的裂縫。 就算是牛頓和愛因斯坦,在最后證無可證的情況下也成為了有神論的信仰者。喬正岐始終百思不得其解,命運這種東西究竟是真的有一雙看不見的神之手cao控著,還是只是數學上的一次概率事件。 陸時婧和原鷺,兩種完全對調的人生。一個從天之驕子一夕之間變為命運的囚徒,一個從一無所有一朝成為了眾人眼里羨慕的名門養女。 那一年說的天涯海角,他和陸時婧誰也沒有到達。 原鷺帶他去的那個海南餐館,名字卻叫“天涯海角”。 他坐在“天涯海角”里問她很喜歡吃炒粉嗎,她忍著眼淚無聲地點頭,嘴里裝作若無其事地說著當年的事,盡管言語間不加任何委屈的描述,在他聽來,他的心竟會跟著被刀子片一樣地疼。 時光在倒流,時空在置換,坐在他面前的人,他開始分不清究竟是原鷺還是那個成為了命運囚徒的陸時婧。 斗轉星移,蒼穹不變。地球繞太陽公轉一周,每一個星宿都回到它原來對應的上空。 從原鷺帶著他去“天涯海角”,在看見飯館招牌上的名字的那一刻,他就知道,原鷺是他今生無處可逃、逃無可逃的命運。 他在美國呆了六年,在去年冬天的時候回國開過一次學術研討會。那一天雪下得很大,他站在g大圖書館一樓的咖啡廳望著窗外熙來攘往的行人,一杯咖啡見底,他轉身去續杯,回到窗前,卻有一個女生正恍若無人地對著落地窗照鏡子。 她褲子的膝蓋處有雪印在上面,顯然是剛在雪地了跌了一跤。 她對著窗里自己的倒影齜牙咧嘴,一點不顧及里面還有人望著窗外,大大咧咧地抖了抖膝蓋上的雪塊,照了照倒影里的自己,似乎滿意了,走的時候好像還吹起了口哨。 喬正岐手里的咖啡原本十分燙手,一直被他握到冰冷,他仍舊站在窗前,連位置都不曾挪動半寸。 在波士頓六年,兩千一百九十二天,他只回來一天,兩千一百九十二分之一的概率;一天有二十四小時,一千四百四十分,八萬六千四百秒,她不遲一秒,不早一秒,在他轉身回到窗前的那一秒出現在他的眼前,八萬六千四百分之一的概率;g大有一百五十一萬平方米,沒有偏差出一個平方,她出現在了他的眼前,和他僅僅隔著一扇玻璃的距離,一百五十一萬分之一的概率。 這么微乎其微的數值,這么微乎其微的概率,除了能用“命運”這個虛無縹緲的詞語來解釋,就算是計算能力能與計算機一較高下的喬正岐這次也是徹底無解。 咖啡冷了,他卻痛快地笑了。 今夜,他對她說:“原鷺,你不會知道的。” 是啊,她不會知道。這些連他自己都無解的事情,這些讓他平生第一次嘗到“糊涂”二字滋味的事情,大概她永遠也不會知道。 出差的前一晚,他替她小心翼翼地卸妝,動作輕柔嚴謹得仿佛對待一件極易碎的絕世珍寶。有那么一瞬,他想親手捏碎這件美麗的珍寶,想要撕裂命運加之于他的枷鎖,但卻在指尖感受到她柔軟的唇上傳來的溫度的時候,徹底繳械投降。 整整十三天,他嘗試著變回在美國的那個自己,對她的一切不聞不問、不理不睬,她的微信他不回,她的短信他不回,甚至連在看到手機屏幕上躍動著她的來電號碼的時候,他都竭力克制住自己千萬個想接聽的沖動。 然而,盡管他如何想與她背道而馳,命運又一次把他牽扯進了輪回。 c城的年度青年圓桌酒會主辦方給他的電子郵箱發了一封邀請函,邀請函下方的主辦方合作媒體顯示著:cstv。 喬正岐在看見這四個英文字母的那一刻,這么多天的陰霾忽然間全部煙消云散了。 cstv,原鷺的實習單位。 不知為何,那一刻的喬正岐突然有了前所未有的釋然,與其說釋然,其實更像是在千斤巨鼎的壓迫之下偷得了一絲珍貴的喘息。 所以,他的嘗試以徹頭徹尾的失敗告終了。 希爾頓的地下一層車庫,她的車擋住了旁邊白色別克的倒車位置,他前腳剛從接他到酒店的車上下來,后腳就碰上了同時下車準備給原鷺打挪車電話的別克車主。 出差時隨手錯裝進行李箱里的車鑰匙,正是原鷺前天晚上開的那輛英菲尼迪的匹配鑰匙。 于是,喬正岐只能一邊無奈一邊自嘲地幫她挪車。 一切都那么正好,一切又是那么可笑。 這世界上唯一喬正岐解不出答案的難題,就是原鷺。 僅此一個,獨一無二。 ☆、第二十二章 原鷺用被子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整個人忍不住顫栗發抖。 她在害怕,仿佛世界的某一角正在崩塌,而她站在世界的中央孤立無援,只能眼睜睜看著崩塌向自己蔓延過來。 如果不僅是家人會是什么,她不敢往下想。 理智在說:一定是自己的思維跟不上喬正岐的思路,又把他的話想偏了。 情感在說:你不是一直覺得他的背影可望而不可及嗎?他在向你靠近,你為什么要躲開? 理智和情感兩個小人不斷在腦子里打架,打到最后,原鷺覺得自己可能想多了,畢竟剛才從樓上下來的時候他的反應那么冷漠,還用冰涼涼的語氣哄她下樓。 所以她現在是蒙著被子在自導自演著什么? 原鷺氣呼呼地把被子一掀,煮熟蝦子般的臉頰一直guntang至耳根。 原鷺吹了口氣,把垂在臉上的發絲呼開,從床頭柜夠著了手機拿到手里。 一整天沒開機,一解鎖屏幕就是數十條微信轟炸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