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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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宣不放心,說:“你一個人在晉陽,我總是不放心。” 左蒼狼笑說:“沒有殿下的時候,我一直是一個人在晉陽。” 慕容宣想想,也是,他說:“那你等我回來,如果呆得不開心了,就來安陽洲找我。” 左蒼狼目光低垂,笑著說:“嗯。” 慕容宣這才上馬,行出不遠,復又回頭,只見她還站在城下,衣袂飄舉,似將乘風而去一般。他突然翻身下馬,緊跑幾步,猛地抱住了她。左蒼狼一怔,許久之后,伸手拍拍他的背。 慕容宣出了西華門,一直覺得路上有人跟蹤。因為擔心慕容炎猜疑,他跟左蒼狼返回晉陽沒有攜帶任何隨從。是以返回之時,也是只身而返。但路上總覺得暗處有一雙眼睛,他當然夠警覺——晉陽城里想他死的人可不在少數。 是以一路左繞右拐,最后進了林子就再不出去。不久之后,竟然有個和尚找了進來。慕容宣一臉困惑:“大師,你誰啊?” 那和尚回過頭來,雖然袈衣芒鞋,但居然長得還不錯。他說:“阿左怕你遇險,讓貧僧護你回安陽洲。” 慕容宣說:“就憑你?一個和尚?”他笑,“如果真有人要殺我,你一個人能護得住啊?” 那和尚也不跟他貧,說:“速速上路。” 慕容宣說:“大師,你法號是什么?”大和尚不理他,他追著問:“阿左怎么會認識你的?為什么又從來沒提過你?” 和尚還是不理,他點點頭,恍然大悟,說:“你不是也跟我父王有仇吧?” 和尚微微一僵,慕容宣大聲叫:“我靠,還真是!鄭褚說他的同袍、師長都被我父王殺了。這已經夠慘了,你跟我父王又是什么仇?不會是殺了你全家吧?” 和尚終于說:“可以這么說。” 慕容宣拍了拍額頭,一臉頭痛的表情:“誒,我父王這皇位,真是得來不易,嗯,得來不易。” 大和尚有點不耐煩了,一手拎起他的領子,三兩步就出了樹林。慕容宣只覺得眼前一恍,自己已經被擲到馬上。然后馬屁股被用力一拍,整匹馬箭一樣躥出來。他看呆了——這武藝,鄭褚過來提鞋也排不上號啊! 他大聲喊:“阿左太過分了,為什么不讓我拜你為師——” 大和尚當然是藏歌,他跟在后面,這小子是慕容炎的后代。若是再猶豫一下,說不定自己會改變主意,取他性命。可是想想當初藏劍山莊被滅門、非顏身死之時,他還沒有出生。 又有什么錯呢? 晉陽城,慕容炎的病勢一天比一天沉重。太醫束手無策。王允昭想要昭告天下,遍尋名醫,慕容炎拒絕了。他就是這樣,不愿撩起自己的傷處給別人看,說是諱疾忌醫也不為過。 宮里的氣氛也一天比一天緊張,姜碧蘭幾乎時時刻刻注意著這邊的動靜。暗處的勢力,在他纏綿病榻之時蠢蠢欲動。 然而慕容炎卻再未召見過左蒼狼,他不愿在病入膏肓時看見她。甚至不希望任何人隨侍榻旁。然而這天夜里,左蒼狼正在看書,突然有內侍趕過來,說:“將軍,陛下有請!” 左蒼狼有些奇怪,跟著內侍起身出去,走的卻不是前往慕容炎寢宮的路。 一路之上,禁軍林立。左蒼狼左右觀望,沒有看見薜東亭。她問:“薜統領去了何處?” 內侍說:“回將軍,太子即將大婚,薜統領被委派出城了。” 左蒼狼點頭,說:“難怪。” 一路來到偏僻的撫荷殿,左蒼狼正在殿中,突然門從后面關上,姜碧蘭和可晴等人竟然已經等在殿中。 左蒼狼說:“王后娘娘這番機密,又是想做什么?” 姜碧蘭說:“你沒有得到消息嗎?陛下……突然不好,恐怕是過不了這兩天了。” 左蒼狼聞言,說:“這些,還真是沒有人說給我聽。” 姜碧蘭起身,走到她面前,說:“其實你我之間,本不該有什么冤仇。如果順著我的心意,我更愿意引君為友。但是形勢所迫,卻是注定了不死不休。” 左蒼狼看了看左右,見副統領藍錦榮等禁衛立在一旁。她說:“你想怎么樣?” 姜碧蘭沉聲說:“禁軍聽令,陛下有旨,若他殯天,將此人銅澆鐵鑄,立于帝陵,令她提燈執戟,為他守墓。現在……陛下已近彌留,這些事也需要早作準備。爾等還不速速動手?” 藍錦榮等人齊聲應:“是!” 左蒼狼明白了,說:“現在就急著殺我?不怕陛下醒過來?” 姜碧蘭說:“呈上毒酒,本宮要親自看她飲下。” 藍錦榮端了托盤上來,姜碧蘭說:“你也是個體面的人,還是自己飲下,以免他們動手吧。” 左蒼狼說:“娘娘為什么非要置我于死地呢?畢竟對太子有威脅的是三殿下。” 姜碧蘭還沒說話,旁邊可晴說:“娘娘別跟她多說,小心她拖延時間。” 左蒼狼看了她一眼,拿起盤中杯盞,杯中酒泛著盈盈藍光,她說:“姜碧蘭,是你害了他們。”姜碧蘭說:“事到如今,說這些還有意義?” 左蒼狼點頭,仰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竟也沒有什么痛苦,不多時,她慢慢倒地。姜碧蘭十指交握,藍錦榮上前,說:“卑職這就將她帶至皇陵。” 姜碧蘭說:“慢著!”她上前,伸手去探她的鼻息,見確實氣息全無了,仍不放心,又去試她的心跳和脈博。許久之后,她終于說:“去吧。” 藍錦榮問:“娘娘不前往親驗嗎?” 姜碧蘭說:“本宮不能離宮,畫月,你跟藍副統領前往帝陵。一定要親眼看著左蒼狼被鑄為銅像,以免違背陛下旨意。” 畫月應道:“是,娘娘。” 藍錦榮命人用白布將左蒼狼裹了,一路扛出晉陽城,來到城郊的地陵。畫月跟在后面,剛剛下得地道,突然看見里面有個人。她吃了一驚,定睛一看,頓時失聲驚叫:“薜東亭!” 薜東亭微微一抬下巴,畫月旁邊的禁衛抽刀向她劈過去。她慘叫一聲,頓時一命嗚呼。 薜東亭上前,接過藍錦榮手里白布包裹的左蒼狼,說:“其他照舊。” 藍錦榮應了一聲是,將畫月換了衣服,鑄于陵下甬道盡頭。 薜東亭扛著左蒼狼離開皇陵,來到城東碼頭,夜色正濃。碼頭上停靠著一艘漁船,船上坐著一個削弱老叟,一身蓑衣,頭戴斗笠,看不清面容。見到薜東亭,他只是將他讓到船上。 薜東亭把左蒼狼身上的白布解開,老叟為她診脈,許久說:“交給老夫就好。” 薜東亭說:“還請姜大夫順水直下,將她送往益水鎮,藏歌會在那里等她。” 老叟當然是姜杏,他說:“老夫知道。” 是夜,小船順流而下,離開晉陽城,消失在厚重夜色之中。 左蒼狼醒來的時候,只覺得嘴里一股腥味。她走出船艙,姜杏在船頭煎藥,外面碧波爍金,夕陽西斜,已是傍晚時分。 她回首而望,只見煙水茫茫。旁邊畫舫之中,有說書人講《將軍傳》,說大燕名將,無外乎溫離、溫砌、左蒼狼…… 那夕陽纏金帶赤,披裹著河山。 她在船頭坐下來,衣絳垂水,櫓槳輕響,小藥爐咕嚕咕嚕,沸騰出裊裊輕煙。 正是來時殺伐驚世人,去時城郭漸黃昏。 ☆、第 132 章 終章(網絡版完結) 晉陽宮中,慕容炎醒來之時,已經是五天之后。王允昭跪在榻前,有宮人送來湯藥,他揮手打翻。頓時整個寢宮的宮人都跪在地上,瑟瑟發抖。 慕容炎看了一眼王允昭,終于問:“發生了什么事?”看他的臉色,只怕是事情不小。 他聲音干澀,王允昭端了熱水喂他,一直不敢看他的眼睛。慕容炎說:“怎么,現在孤的話,你可以聽若未聞了?” 王允昭趕緊說:“老奴不敢!陛下……”他想了一陣,還是說:“只是陛下大病剛醒,一些事,還是等龍體好些再處理吧。” 慕容炎喝了半杯水,慢慢坐起來,說:“孤應該什么時候處理什么事,孤自己會考慮,不是你該干涉的。” 王允昭咬了咬牙,終于說:“五天前……王后娘娘以陛下病勢沉重為由……把左將軍……” 慕容炎說:“說下去。” 王允昭說:“王后把左將軍賜死,鑄進陛下寢陵了。” 慕容炎手中杯盞墜地,碎瓷四濺,他抬起頭,慢慢問:“什么?” 王允昭沒有重復,他知道慕容炎已經聽清了。他以為慕容炎會有雷霆之怒,但是他只是說:“孤雖病重,她卻并沒糊涂,會因為王后一句話,就乖乖被賜死?” 王允昭說:“可是……老奴派人去陛下地陵驗過,陛下……這事,是真的。” 慕容炎慢慢下榻,王允昭趕緊為他穿鞋子:“陛下,您剛剛醒來,這是準備去哪啊?” 慕容炎說:“孤不相信。擺駕,去皇陵地宮!” 王允昭說:“陛下,這夜深露重,外面冷,還是等天亮再說吧。” 慕容炎根本不理他,已然大步出了寢宮。 皇陵在晉陽東郊,慕容炎去到該處時,天堪破曉。縱然大病初醒,他卻走得很快。王允昭跌跌撞撞地跟在其后,很快便進了地宮。甬道漫長,慕容炎的腳步竟也放慢,王允昭領著禁衛跟著他,沒有一個人說話。 陰暗的地底,再華麗的雕紋陳設也掩蓋不了這壓抑和凄涼。一路行到甬道盡頭,銅門緊閉,獸首銜環。一個人左手提燈、右手執戟,沉默地守衛在銅門之前。很近的距離,他卻走了很久。 銅漿微赤,伸手摸觸卻格外冰冷。他輕輕撫摸那銅像的身軀,很久很久,才低聲呢喃:“這不是真的,對不對?” 沒有人回應,那銅像竟然還微笑著,雙眼平視前方,面容寧靜而安祥。慕容炎抬手,削去她的尾指。但見那銅漿鐵汁之中,女人的尾指已被澆透,卻仍隱隱可見經絡骨骼。 那一瞬間,如同全身的力氣都被抽干,他將額頭抵在銅像肩膀,握住她手腕的指尖劇烈顫抖。 沒有人敢抬頭看他,不敢看見他的顫抖。許久之后,王允昭輕聲說:“陛下?” 許久之后,慕容炎站直了身體,他的聲音又恢復了那種冷肅:“走吧。” 王允昭一臉擔憂,慕容炎回首,又看了一眼那銅像,說:“這個人,看似溫情,其實冷酷無比。這么多年,來了去,處心積慮,到這一步,也不過是想換孤一場傷心,真是其心可誅!” 王允昭不敢搭話,他盯著那微笑的銅像,說:“孤偏不傷心,”他微微抬頭,一臉倨傲:“偏不如你心意。今生就算生不同寢,百年之后,你總算還在這里。” 他挺直腰身,大步走出地陵,再不去看那甬道盡頭的銅像。外面天已大亮,他出得地陵,用手擋住突來的強光,從此世界入膏肓。 宮里,姜碧蘭自從知道他清醒之后,就一直提心吊膽。太子慕容澤跟慕容兌也感覺到了危險的氣息,慕容炎醒來的第一件事,不是召見任何人,而是直接去了皇陵。 及至夜里,姜碧蘭還未睡下,慕容炎已經進來。她上下打量他,說:“恭賀陛下舊疾盡去,圣體安康。” 慕容炎沒有跟她說話,只是一招手,王允昭低著頭,捧著御旨上前,高聲道:“王后娘娘,請下跪接旨。” 姜碧蘭也不意外,緩緩跪下。王允昭開始宣讀圣旨,當聽到“廢除后位、貶為庶民,遷居長寧閣”,她抬起頭,望向那張熟悉又陌生的容顏。原來當這一刻真的來臨的時候,心里的恐懼與悲傷層層堆積,反而趨于平靜。 她說:“我知道我這一生做了很多錯事,但是回首來路,即使后悔,也無從后悔。惟有當初與陛下的初遇,才是真正令我心如刀割的事。陛下,為什么當初我要遇見你?又為什么要愛上你? 這一生啊,你編織一場夢,讓我用盡最美的年華,把一塊石頭捂在懷里,從此朝思暮想、費盡心機,以為它會有情有義。到最后,你慢慢讓我攤開雙手,讓我發現原來掌心之中一無所有。” 禁衛上來將她剝去后服,拖了出去。姜碧蘭沒有掙扎,眼淚模糊了所有,一場榮華一場空。機關算盡之后,那些滔天富貴、無邊錦繡,竟沒有一絲留在心頭。 慕容炎在棲鳳宮站了很久,那一年,情竇初開的姜碧蘭一身紅色獵裝,牽著白馬款款行來,笑著說:“炎哥哥,你也在啊?” 他微笑,隨手折了一根鉚釘,輕撫馬背,刺入她的馬鞍之下。嬌俏的女孩自馬上跌落,墜入他的懷中,也曾含羞帶怯,也曾風情萬種。 他走出棲鳳宮,往事寸寸消融。 次日,慕容炎廢黜太子,貶慕容澤、慕容兌為庶民,令二人立刻遷出宮苑,于晉陽城另擇一處民宅安居。朝中當然也有人反對,但是這一次,他幾乎是力排眾議,獨斷專行。 連王允昭也沒有規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