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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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非顏說:“還沒好?” 楊漣亭苦笑:“沒有。”這樣的重傷,是不可能完全痊愈的。即使痊愈,他的武功也必將大打折扣。他抿了抿唇,突然微笑,說:“但是值得。” 左蒼狼伸手,扶著他坐下來。三個人在神農像下席地而坐,神農雙眼平視前方,左手持藥草,右手持耒耜。清泉如鏈,從他右手袖間緩緩流瀉。左蒼狼說:“我明日要去漁陽了,臨行之前,過來看看你?!?/br> 楊漣亭微怔,問:“你能給我帶一樣禮物嗎?” 左蒼狼說:“你說?!?/br> 楊漣亭說:“一顆人頭?!弊笊n狼怔住,問:“聞緯書?” 楊漣亭點頭,冷非顏不以為然:“你不自己去取啊?或者看他五花大綁被押赴刑場,那才過癮呢?!?/br> 楊漣亭說:“該五花大綁押赴刑場的不是他!他是太子的左膀右臂,販賣軍馬的錢,十有六七進了太子口袋里?!?/br> 冷非顏沉默了,左蒼狼說:“行啊?!彼ь^看月亮,說:“今晚月色真好,可惜沒帶酒?!?/br> 冷非顏起身,問楊漣亭:“你的美人呢?她那里不會連酒都沒有吧?” 楊漣亭苦笑:“沐青邪帶著阿緋離開了姑射山,我估計……他們是去漁陽見陛下了?!?/br> 冷非顏說:“那更好了,等等我去找酒?!睏顫i亭拿她沒辦法,說:“沿此向東,見回生殿右拐,行十米左右有酒窖。” 冷非顏下去找酒,楊漣亭說:“你有話跟我說?” 左蒼狼說:“非顏陷在灰葉原的時候,主上曾派封平管理燕子巢,以非顏的個性,她必然有所察覺。而一旦她察覺……” 楊漣亭苦笑:“她必然不會給封平留半點顏面。” 左蒼狼說:“我希望你能將燕子巢的毒藥重新改良,不能輕易讓人破解。” 楊漣亭說:“我不懂,你是說,主上有可能會授意我交出藥方?” 左蒼狼搖頭,說:“主上知道我們三個相交莫逆,不會這么做。但封平這個人,心思陰沉,我總還是不放心?!?/br> 楊漣亭說:“我明白了。” 話說不見幾句,冷非顏已經拎著三壇酒上來,小壇的酒,二十年的羅浮春。泥封打開,酒香四溢。也幸得這祭壇平素少有人來,否則光酒香也夠引人注意的。 三個人舉起酒壇,在月下一碰。冷非顏說:“中秋沒能一聚,今日就當慶賀佳節了?!?/br> 左蒼狼說:“這佳節可過得夠簡陋的。這個主人連菜也沒有一碟?!?/br> 楊漣亭苦笑:“我也是客啊,而且是藏身于此。你以為容易??!” 冷非顏不滿了:“你們不會還想吃rou吧!少來啊,我可不跑了!” 兩個人俱都笑起來,最后左蒼狼發現山上有幾棵柿子樹,起身上樹,摘了幾個柿子,挨個分:“來來來,這樣勉強可以算過節了?!?/br> 冷非顏接過來,也不管干凈不干凈,拿袖子擦擦就往嘴里送。楊漣亭笑得不行:“我說你們,不問而取是為賊啊……” 月上中天,桂花回旋著飄落酒中,暗香盈袖。三個人吃著柿子賞著月,雖非中秋,也如中秋。 第二天,慕容炎正式下令,由左蒼狼帶兵前往漁陽,迎回慕容淵! 薜成景等人俱都瞠目結舌,誰都知道如今的形式,慕容炎與慕容淵勢如水火。他派軍隊前往漁陽迎接慕容淵,慕容淵會回城嗎?!可是誰也說不出反駁的話,畢竟迎回慕容淵是他們一直在極力爭取的事。 還沒等大家想出說辭反對,左蒼狼接到軍令,與許瑯一起帶著兵士前往漁陽。 許瑯一路跟著左蒼狼,問:“參軍,我們就這么直接前往漁陽?” 左蒼狼搖頭,隨即轉頭看他,說:“如今陛下在漁陽城,已經召集了不少舊部。我們直接攻城,傷亡太大?!痹S瑯眨眨眼睛:“參軍的意思是……” 左蒼狼說:“陛下與溫帥十幾年君臣之誼,他不會懷疑溫帥的忠誠。而你,你是溫帥派出的人,手里有溫帥授予的兵符。若你以溫帥之名,連夜率軍相投?!?/br> 許瑯臉都嚇白了:“可……可是我起兵攻入晉陽城的?。”菹滤M會信我?!” 左蒼狼說:“晉陽城定有陛下的耳目,你如今少年得志、手握重兵,豈會輕易叛變?陛下不但不會信你,反而會抓住你嚴刑拷問。然后你招供,承認是詐降?!?/br> 許瑯汗都下來了:“參軍,軍情如火,不要玩笑?!?/br> 左蒼狼說:“我沒有玩笑,這時候,我會再派你手下的副將,再次率軍入城相投。陛下會懷疑你們一真一假,你既然是假的,另一個必然就是真的。他會開城相迎?!?/br> 許瑯只覺得身上發冷:“參軍,你就不怕這些人,真的投了陛下嗎?” 左蒼狼說:“不會,如果他們投靠陛下,陛下不怪罪已是萬幸,日后可還有升遷的可能?可是若幫殿下立下大功,他們個個都將封金賞銀,前途無量?!?/br> 許瑯咬牙:“我這就去辦。” 是夜,三更時分,許瑯詐降被擒,其副將攣鞮雕陶凮皋率軍再投誠。燕王慕容淵信以為真,打開城門,被左蒼狼和攣鞮雕陶凮皋里應外合。好不容易集齊的舊部猝不及防,被殺得落花流水、狼狽逃躥。 天亮時分,慕容淵無奈,只好放棄漁陽,退入漁陽之東的方城。漁陽失守。 百姓大嘩! 漁陽失陷之后,局勢頓時大不相同。 上次晉陽失守,可以歸之為大意。畢竟誰也沒想到溫砌的部下會突然叛變圍攻晉陽。但是再一再二,就不再是大意二字能夠解釋了,這是無能。 這時候,幾乎所有人都開始重新審視慕容炎。整個大燕的百姓都開始意識到,這位曾經并不出眾的皇子,有可能才是他們真正的君主。再沒有人敢輕視他手下這支軍隊為雜軍。 左蒼狼,這個名字開始真正出現在人前。 而那個時候,左蒼狼并沒有班師,她追擊慕容淵出了漁陽,想要留下聞緯書。這本來是可能的,慕容淵那一行人,俱都是皇親國戚、貴門女眷。即使是慌不擇路的逃跑,速度也非常慢。 但是當她沿著車轍追擊的時候,十幾個人擋住了她的去路。左蒼狼只看他們的衣飾,也知道這些人是誰。她盯著為首的人,道:“沐青邪。” 這些人個個俱是外族人的打扮,帽上鑲玉,是拜玉教無疑。果然為首的人說:“丫頭好眼力?!?/br> 左蒼狼緩緩后退,聽說拜玉教除了治病救人的白蠱,還養有令人聞名色變的黑蠱。這些東西她并不曾親眼見過,但是如果真的交手,她帶的這些兵士肯定不是對手。 前面的泥沙中,有什么東西緩緩蠕動,左蒼狼寒毛都豎了起來,當機立斷,轉身說:“撤!” 兵士開始后撤,沐青邪也沒有上前的意思。蠱蟲雖然霸道,但是發作畢竟慢。如果左蒼狼非要跟他玉石俱焚,即使身中蠱蟲,要在瞬間殺死他也不是不可能。 他只要拖住左蒼狼,為慕容淵的逃離留出時間就好。 左蒼狼回到城中,命人奏報慕容炎。次日,慕容炎修書給冷非顏,冷非顏閱罷,指示一個混混前往方城告密——楊漣亭被人救出后,一直藏匿在姑射山養傷。楊玄鶴生前與拜玉教教主乃是至交好友。 證據是當時沐青邪與楊玄鶴往來的書信,和慕容炎寫給沐青邪的書信。 慕容淵將書信一一對比,沐青邪和楊玄鶴的是真的。慕容炎寫給沐青邪的確實也是慕容炎的筆跡——那本就是慕容炎早早寫下的。 他幾番思量,慕容炎起兵,導火線是因為楊家冤案。而引爆這根導火線,將楊家冤案再次翻到明面上來的,確實就是沐青邪的告密。如果沐青邪沒有查出楊漣亭的身世,這件已經過去了六年的案子,怎么會再次引起眾人注意? 可為什么六年來沐青邪都一聲不坑,卻偏偏選在這個時候出來告密呢? 他疑竇叢生,便派藏劍山莊的人暗查姑射山,最后證實,楊漣亭一直就在姑射山養傷。 慕容淵大怒,在沐青邪前來方城表功的時候,下令藏劍山莊的莊主藏天齊將其一劍斬殺。藏天齊出劍之快,不是沐青邪這種人能反應過來的。直到頭顱落地,他都沒明白為什么。 當時阿緋在城外救治傷兵,她的白蠱無論是九針還是素尾對止血續骨都有奇效,不是普通醫術能比的。這時候她還沒起身,突然聶閃沖進來,拉起她就跑。阿緋吃了一驚:“聶閃,出了什么事?義父呢?” 聶閃拉她上馬,身后慕容淵已經派兵過來,十幾個擅長黑蠱術的教眾站成一排,細碎的飛蟲振動翅膀,發出嗡嗡的聲音。聶閃來不及多說,帶著阿緋打馬狂奔。 阿緋轉過頭,看見身后無數兵士滾倒在地,有人拉弓引弦,十幾個教眾身中數箭,仍然催動蠱蟲。各種蠱蟲鉆入不同的身體,慘叫都變了調。有人澆出火油,焚燒地面。 視線漸遠,阿緋抓住聶閃,問:“為什么?燕軍在追殺我們,為什么?!義父在哪里?” 聶閃身上全是血,說:“慕容淵殺了教主!他懷疑是教主勾結慕容炎,他殺了教主!” 阿緋轉過頭,身后城郭已遠,只剩下沖天的濃煙。她說:“你是說,義父已經死了?” 聶閃身上的血幾乎把她染紅:“圣女,我們必須盡快趕回姑射山,我們的族人會有危險!” 阿緋想哭,可是眼眶里沒有眼淚。她還是不能相信,沐青邪已經死了。人怎么可能說死就死呢? 方城以東都不能去,聶閃帶著她重新返回漁陽,從漁陽過晉陽,星夜兼程趕回姑射山。 阿緋一直是懵的,周遭的一切她都知道,但那種感覺卻并不真切。直到回到姑射山,看到熟悉的神農像,看到沐青邪居住的玉粹閣,她的眼淚突然下來。 楊漣亭看見她站在玉粹閣門口一動不動,只得慢慢走過去:“阿緋?” 阿緋轉過身,看見他,突然哇地一聲大哭起來。楊漣亭慌了:“阿緋!發生了什么事?”那眼淚那么多,沾濕長長的睫毛,浸透了如玉般光潔的臉龐。楊漣亭手忙腳忙地伸手擦拭:“阿緋,別哭,告訴我怎么了?!” 阿緋用力地踢打他:“都怪你,你們燕人沒有一個好東西!我為什么要收留你,為什么要收留你!” 楊漣亭想要抱住她,她用力咬在他肩膀上。楊漣亭于是沒有再動,一直等到血浸透了衣裳,阿緋慢慢地松開。她趴在楊漣亭肩膀上,崩潰一樣哭喊:“楊漣亭,我義父死了。慕容淵殺了他!我們該怎么辦!” 楊漣亭心中微顫,阿緋的抽泣一聲一聲,撕心裂肺。幼年失去父母,那恐懼、驚慌曾經席卷了她,可沐青邪帶著她們離開故地,讓她和族人一起,安穩平靜地生活了十二年。 十二年之后,他也死了。 楊漣亭知道那種感覺,六年前的他,又何嘗不是呢?未曾經失去至親的人,不會明白何為絕境,何為走投無路。 他用力地抱緊阿緋,輕輕拍著她的后背:“別哭,我會想辦法,阿緋,別哭。” 她的眼淚一顆一顆,燙傷了他。楊漣亭將她攬進懷里,有那么一刻,恨不能傾整個世界,止她傷悲。 ☆、第 33 章 鳳印 沐青邪死后,拜玉教對慕容淵的敵對情緒到達頂點。慕容炎趁機派甘孝儒前往姑射山進行安撫,然而拜玉教對慕容氏的信任已經降至谷底。阿緋雖然勉強答應留在姑射山,對王朝的態度卻十分消極。 慕容炎也不在意,一面撥了兵士對姑射山的拜玉教進行保護,一面暗中指示楊漣亭收容傷兵。楊漣亭在姑射山下設了一個收容營,收容所有因戰傷失去戰斗能力、卻又無家可歸的兵士。 一些百姓也紛紛送去衣物、糧食等,山下的收容營很快就收容了近千人。這千余人,對楊漣亭自然是感恩戴德,而朝廷一時之間沒有其他任用,他們當然就等于留在姑射山。 時間久了,慢慢地融入拜玉教教眾之中。 因著拜玉教的叛離,慕容淵的形勢急轉直下,斗然陷入尷尬之地。 溫砌心急如焚,但是西靖戰事一戰數月,他根本無法抽身。隨著西靖援軍源源不斷地到來,他的壓力越來越大。左蒼狼從漁陽趕回晉陽,已經是十月底。她行至晉陽城外,看見古拙厚重的城頭站著一個人。 盡管只是一個模糊的影子,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那是今生今世她唯一不會錯認的人,哪怕在千軍萬馬之中,萬箭齊發、水淹火攻,如畫江山不及他一個回眸。 她在城門下馬,疾步上了城頭:“主上?你怎么會在這里?” 慕容炎背東而立,說:“過來,陪我走走。” 左蒼狼緩緩走近他,戰后的古墻被煙薰火燎,隨處可見血與火留下的殘痕。日近黃昏,天光漸暗,巍巍古墻如同一副古舊卻渾厚的畫卷。他站在古墻之上,面朝萬里河里,衣袂翻卷、發絲飛揚,如同錦詩兩行。 “今日朝上,薜成景一黨同意我暫代燕王位,行天子事?!彼従徴f。左蒼狼跪倒在地:“恭喜主上……不,恭喜陛下!” 慕容炎淡笑一聲,說:“起來吧?!鳖D了一頓,他問:“這次,你在漁陽,可有見到她?” 左蒼狼微怔,驀然想起這個“她”是指誰,說:“主上恕罪,我們出兵倉促,燕王和太子在我們進城之后就出逃,屬下雖然一路追擊,卻并未見到姜姑娘?!?/br> 慕容炎靜默地望著長空,但見漫天落霞:“不怪你。但今日經過彰文殿,想起一些舊事。阿左,我突然有點想她。” 左蒼狼沒有說話,她知道慕容炎并不需要什么回答。他說他有點想她,但能宣之于口的思念,又怎么會只是有點呢?她俯瞰城外,只見山脈延綿、滿地秋花。 心上人在身邊,身邊人在天涯。思念是不可告人的虛妄,風聲不可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