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紅顏薄命,似乎每一個圍繞在姥姥身邊的親人都不是省油的燈。就說這個外孫女米田果吧,在理發店學徒每月掙的錢不足30,卻肯花七八十去秀水淘衣服,錢從哪兒來? 呵呵,把姥姥的首飾賣了自然就有錢了。 真是個混蛋妞啊。 田果一邊剝蒜一邊感嘆,大概老天爺讓她重生就是看這個老太太太可憐了。這一生從未欺負過誰,卻總被命運玩弄。一次又一次,換一個人心里脆弱的估計早崩潰了。但老太太依舊淡定從容,笑看世事無常。 這么一想,田果心中因重生而起的憤怒就淡化了不少,她想自己一定要對姥姥好一些。 她要努力掙錢,她要改變命運,她要讓姥姥過上幸福的生活。 ☆、第005章 “果兒,晚上吃什么?”姥姥把剝好的蒜放進藍邊瓷碗里。 “您說吧,我聽您的。” 姥姥笑一下,總覺得從拘留所回來后,田果乖巧了許多,要是從前她肯定嚷嚷著吃米飯炒菜,頓頓不能吃剩食。 家里的無論是錢還是糧票,每月攢不下多少,有時還不夠用,只能管鄰居賒賬。 經過組織教育后人就是變得不一樣了。姥姥對組織充滿了感激,但心里卻疼田果一定在里面受了不少苦。 “那就吃面條吧。”姥姥說,“昨天還剩了點炸醬,再切點水蘿卜進去做菜碼,行嗎?” “行。”田果托了一個長音,幸福滿滿,“您是吃手搟面還是切面?如果吃手搟面我這就和面去。”拍年度大戲時,為了貼近人物,田果特意跟面點師傅學了這一手,當初劇組其他人還笑她敬業過頭了,手部特寫完全可以找替身,但田果依舊堅持親自上陣以求真實。 當時也沒想到居然有一天能用上,看來人敬業一點沒啥不好。如今這和面的功力也算一技之長。 “你和面?”姥姥剝蒜的手停了一瞬,看田果的眼神怪怪的,“你可真能哄我,從小到大,你就沒碰過鍋碗瓢盆一個手指頭,什么時候學會和面了。”搖搖頭,“我不信。” 哎,您哪里知道我已經不是從前的米田果了? 田果把姥姥手里的蒜拿過來,使勁搓著蒜皮道:“從前不會,現在會了,人還能一輩子不做飯?您就耐心在這兒等著,我一會兒就拿盆和面去,讓您看看我的手藝。” “別介!”姥姥趕緊抬手阻止,生怕田果有下一步的動作,“還是吃切面吧,切面軟和,我吃著舒服。” 田果明白姥姥還是不放心自己的手藝,沒關系,來日方長,以后有的是機會展現才華。 “幾點了,果兒。”姥姥眼神不好,在農村時點著煤油燈縫衣服把眼睛弄壞了。 田果看一眼放在床頭那件老上海制表廠出的座鐘:“剛過四點半。” “噢。”姥姥把手里的蒜放在炕桌上,抹掉手里的蒜皮,然后從床上拿起一臺小收音機挑起來,田果家窮,沒電視,這臺街道送的老收音機和手電筒算是家里為數不多的家用電器。 頭上三瓦的電燈泡也算一個。 眼睛不好,姥姥就用耳朵聽。 “姥姥,您要撥哪個臺?我幫您啊。”田果“呲呲”剝著蒜皮,幾天下來,她手法利索多了。 “不用,姥姥耳朵好使。” 收音機“呲呲”響了一陣,然后小花旦一聲清亮圓潤的調門聲如流水般從喇叭里傾瀉出來。 【清早起來什么鏡子照,梳一個油頭什么花香,臉上擦的是什么花米分,口點的胭脂是什么花紅......】 田果對京劇一知半解,但這出折子戲她知道,叫《賣水》,四大名旦之一荀慧生,荀派的代表作。 姥姥愛聽京劇,尤其是荀派和程派,收音機質量不好,無故倒一下就不出聲了,姥姥生怕聽不完整這出戲,所以就捧在手里細細的聽,蒼老的面容浮出笑意,皺紋都深了。 田果心里也很暖,她問:“姥姥,這出戲到底講的是什么?” 姥姥聽戲聽得入了迷,沒聽見田果問什么。 等這出折子戲徹底結束了,又換成侯寶林郭啟茹說的相聲,田果才又問了一句:“姥兒,這出戲講的是啥?” “你猜猜?”姥姥逗她。 田果皺眉,嗔怪道:“得啦,您就別為難我了,明知道我文化程度低。” “你文化程度低是時代造成的,跟你沒關系。”姥姥給田果打氣,又說了一些現在你年紀還小,只要努力就還能繼續上學之類的鼓勵,隨后才說起這出《賣水》。 和《西廂記》里的紅娘差不多,《賣水》也是小丫鬟促成了一段好姻緣。 不過講到女主角“桂英”反抗父親為其包辦婚姻私下與忠良李彥貴定下終身大事時,田果注意到姥姥的眼中有了別樣的光彩。 相聲聽到一半,正把剝好的蒜放進碗里,田果撇頭望一眼窗外,正看到院子里丫蛋晾曬衣服。兩條小胳膊捏住白襯衫肩膀兩頭,使勁一甩,水花四濺間,襯衫也平整了。 丫蛋家一共四口人,上有父母和一個大三歲的jiejie。如今jiejie已經工作了,在一家糧油店做營業員。而丫蛋還在等待父親制衣廠的名額,據說三月就能批下來。 如果名額順利下來,丫蛋就也能去制衣廠上班了。 一家四口都在效益不錯的國企,這在那個年代是最幸福的事。 院子里橫七豎八拉著晾曬衣服用的鐵絲,今天天氣不錯,鄰居們洗好衣服后都掛了出來,劉長江家還把晾出了被子和床單。丫蛋洗完衣服才發現有幾件沒地方掛了,她偷偷瞟了田果家一眼,因為田果家玻璃貼了窗花,所以她不知道屋里的情況,只覺得田果應該沒往院子里看,就伸出小手,把田果晾曬的衣服往邊上挪。 挪了一點,地方不夠,又接著挪,但是很小心,盡量做到不讓田果看出來的那種。 田果啞然失笑,覺得丫蛋這姑娘還挺可愛,小心思有,但膽子沒有。她把蒜扔到桌上,拍拍手上的蒜皮站了起來。 “果兒,干嘛去?!”姥姥伸手攔她,院子里發生的一切她也看到了。 田果沖院子揚揚下巴:“過去一趟。” 姥姥以為田果要出去跟丫蛋打架,忙攔著說:“別介,田果,人家就是晾個衣服,不是啥大事,千萬別吵架,丫蛋那孩子不錯,挺老實的,你別欺負她。” 田果好無奈,看來從前的自己確實夠混,對姥姥笑笑:“您放心,我不打架。”說完挑簾出了里屋。 院子里,丫蛋正一點點挪著鐵絲上那件田果從隆福大廈買來的花格子襯衫。她正想自己工作后也買這么一件衣服的時候,眼前的花襯衫忽然一“飛”,然后面前出現了田果的臉。田果比她高出一頭,氣勢上就占了優勢,丫蛋嚇得后退一步,跟做了壞事的小孩似的,滿腦子都是楊曉紅的警告。 “米田果就是一個女流氓,從小罵人順留著呢,一句臟字不帶都能把你噎死!” 她會不會也罵我? 丫蛋嚇得要哭了。 田果嘆氣,心想jiejie長得這么美,是人又不是鬼,至于把你嚇成那樣么? “丫蛋。” “......”裝作聽不見。 “丫蛋?”田果聲音大了些,“來,看著我,我不吃人。” 丫蛋撅著嘴轉過身來,大眼睛里裝著委屈,似乎田果跟她說一句話就是欺負她了。 田果覺得真有意思,此情此景特像當年成名后“調戲”小演員的時候。但此一時彼一時,田果不想嚇著丫蛋,抬手指指空出來的鐵絲說:“晾這里吧。” 丫蛋眨巴眨巴眼,反應了一秒才明白過來,但又覺聽錯了。“我......我可以嗎?” 田果點頭:“可以。” “可那你衣服還沒干呢。” “沒事,我晾屋子里就行。”田果說。 丫蛋還是怯生生:“可是,你家屋子背陰,晾不透衣服。” 田果抬頭望了一眼天,金烏西沉,太陽已落至老房屋檐。田果說:“沒關系,估計再過一會兒外面也跟屋里差不多冷了。你甭管我,趕緊晾你的衣服吧。” “可是......” 哎,這孩子真夠貧的,比十萬個為什么還麻煩。 田果懶得聽那么多“可是”,知道丫蛋心里還是防著她,田果不管那些,反正日久見人心,拿著自家衣服正往屋里走。身后,丫蛋特甜地說了一句:“謝謝你啊......田果姐。” 自重生到這里,田果還沒被人叫過“姐”。一般人看見她不是躲著,就是嘲笑,上來一句就是“哎,米田果。”從里到外透著嫌棄。就跟說“哎,小強。”一樣。所以丫蛋這一聲“姐”叫得田果很舒服。 推開屋門時,田果看見姥姥杵著拐杖立在外屋,一雙腳小小的,似乎撐不住日漸衰老的身體,站在那里微微顫抖。見田果確實沒跟人吵架,老人家緊繃的臉才終于放松下來:“這就對了,以后有事說事,好好說,別總跟人家吵架,你給人家一張笑臉,人家就還你一張笑臉。” “嗯。”田果低聲應道。 在農村時姥姥受了不少苦,又種地又帶田果,晚上還要參加學習。住的房子四處漏風,因挨著豬圈,一到夏天就臭氣熏天,姥姥怕田果吃苦,主要是怕她坐下病,所以每到夏天就把田果送到當地一個環境還算不錯的農戶家里,又搭進去好多錢跟糧票,人家才勉強同意田果住。 而姥姥一個人在那個豬棚似的屋子一住就是六年。等回到城里身體已經烙下一身的病,現在是重度風濕,冬天和換季以及下雨時根本就下不床,關節處疼的要死,整夜整夜的失眠。 這些記憶米田果腦子里都有,她覺得原來那個米田果真他媽不是東西。不得不說姥爺那個敗家子的基因真是太強大了。 ☆、第006章 把姥姥扶回屋里,田果就帶上糧票和錢去副食品店買切面去了。 八十年代,一張“大團結”的地位相當于三十年后的1000塊錢甚至更多,田果那天去副食店,花2毛錢就能買兩個大咸菜疙瘩回家,想想十元錢得是多大一筆巨款。 那時候每人兜里裝得都是分分毛毛跟糧票,一兩塊也算大票,丟一張能失眠好幾天。 田果家窮,沒有頂梁柱,典型的孤兒寡母,算是街道重點扶貧對象,去年由上極批準,將糧票從每人一月20斤提升到一月每人24斤,順便還給田果找了工作。雖然還處在學徒階段,但那個歲月只要進了單位,除非你自己特別“作”或者犯了滔天大罪,不然不會失業。 但田果心里清楚,國企職工的災難,所謂的下崗潮十年后就要來臨了。 這么想著,心不禁揪起來。 田果出門時,姥姥又把她叫回去,然后遞給她一個白色塑料袋,并萬分囑咐:“用完了再給我,我得留著。” 1985年時,塑料袋還算稀有品,平日里買東西都是拿紙包,買rou買雞蛋買油餅都是用吸油又結實的牛皮紙包,買菜則是用包裝帶子做成的菜籃子,結實又耐用。 田果家有三個塑料袋,都是去秀水淘衣服時,商戶老板贈送的。拿回家后也沒當回事,卻被姥姥當成寶貝收在抽屜里,買完東西用水涮涮,下次不管買什么還能接著用。 仔細想想,那會兒的生活真環保,科技發達也不見得全是好事。 田果把塑料袋塞進籃子里,跟農村小媳婦似的挎在胳膊上剛跨出院門,就看到鈕煥然推著一輛自行車從院門口走過。一件《追捕》里杜秋似的灰白色風衣穿在身上,衣領豎起,埋進半張臉,瞥頭看向田果時,眼神剛毅十足。 其實鈕煥然長得不是很硬漢,他今年25歲,看著卻比實際年齡小。個子挺高,大概有一米八三八四的樣子,身材不胖不瘦,看起來非常結實,皮膚黑,像運動員,卻長大了一張討喜的娃娃臉。 仔細看著不像冷面的高倉健,倒有點像《血凝》里的三浦友和。 面容乖乖的,但眼神很犀利。 看你一眼,真像有guntang的鋼水潑出來。 其實鈕煥然小時候練過武生,四歲學藝,十歲就能登臺表演武生里的大戲《三岔口》,一身腱子rou。但變聲期時因為倒倉嗓子壞了,弄得唱不了京劇。沒辦法,家里只得托關系讓他上了一所高中,畢業后安排進了鋼鐵廠。 煉鋼屬于重體力勞動,掙得比一般工人多,每月糧票30斤,油票1斤,過年過節時會更多。 田果想起楊曉紅說嫁給鈕煥然就是福晉了。其實福晉算個啥?不過一個虛頭巴腦的頭銜而已,鈕煥然身上最吸引人的是代表白米白面能吃飽肚子的糧票好嗎。 這哪里是人,簡直是一臺行走的糧油汽車啊。 糧食,等等我...... 如果田果沒記錯,糧票這一特殊產品大概要用到九十年代初才會取消。 現在剛1985年,就算是1995年取消,還要用個十年。所以...... “米田果,干嘛用那種眼神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