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裴淵悠然轉身,對方正是四年多前太子周歲禮上,那個放肆的夷胡國使臣。 “擎堅大人,你我各為利而聚,這些寒暄就免了吧。”他的聲音淡然如水,卻滿是不可侵犯的威嚴。 擎堅嗤笑一聲,也是不服,“四年前太子周歲禮上,你橫眉對我,斥我有辱令尊之名,何等高傲!如今,卻輪到你來投奔于我。” 裴淵不愿回憶任何有關東秦國的事情,只道:“秦徽殺我父兄,負我裴家一片忠心,此乃血海深仇。當然,夷胡國扣我父兄尸首,也盡數記在賬上,遲早要還。”他的話語都是溫溫平平,毫無波瀾,讓人聽不出任何情緒。 擎堅仰頭大笑,“熙熙攘攘,皆為利來,皆為利往。不錯。你我這樣互不客氣,各取所需,是再好不過。” 裴淵無心多做周旋,他直截了當,“你既能拿到藏書閣至密間的鑰匙,就說明宮中有你的暗線。我一人不能與秦徽抗衡,但若秦徽將死,太子繼位,我有辦法掌控東秦朝政。到那時,你們夷胡看上哪里,我便割讓哪里。” “哈哈哈,藏書閣的密函你果然這么迫不及待就看了。不過你雖為太子太傅,但那也是過去的事了。我怎么能相信你有能力把持朝政?” 裴淵背手而立,不屑回應,“你們夷胡雖在宮中伏有細作,卻不敢對秦徽下手。還不是因為即便幼主繼位,太尉蘇撫等朝中重臣尚在,你們也掌控不了東秦。你等的人,最需要的人,此刻就在你面前。你千方百計找到我,引我發現父兄死因真相,不就是為了這一刻么。” 擎堅拊掌嘆道,“大將軍裴濟年紀輕輕,卻威名遠揚,你這個弟弟也不輸他。可嘆東秦國不珍惜你們,還要將你們趕緊殺絕。” 裴淵并未接話,因為相同的感慨他早已在心中重復了千次萬次。 太子尚小(21) 長夜漫漫,搖晃的燭焰突然爆了火花,噼啪一聲甚是響亮,荀歡猛地睜開眼睛,直身坐起竟是捂出了一身汗。 東宮殿里宮人俱撤,靜謐不已,她揉了揉惺忪的眼睛,驚見一道熟悉的身影方進了內室,朝她走來。 “師傅……”看清來人時,荀歡已徹底呆住。 裴淵淡淡笑著靠近了,沿著床榻邊坐下,凝視著她,“阿翊,你怎么不睡?” 荀歡哭著撲上去,幼小的手臂環住裴淵,“師傅,他們都說你死了,可我不肯相信。果然,果然,你還活著。” 失而復得的喜悅逐漸彌漫了荀歡滿身,她擦干了淚水,扶正裴淵,認真仔細地打量起他,確認眼前的人兒沒有錯。 裴淵的笑意彌深,他揪了揪太子的鼻子,“我怎么舍得離開你?” “師傅,”荀歡四顧一望,夜靜如水,除了裴淵就再無旁人,她才繼續說了下去,“我做錯了事,我偷偷留下了藏書閣的鑰匙,又跑去暗間,現在父皇什么都知道了,甚至懷疑起師傅。我給師傅惹禍了……” “不怕的。”裴淵伸出手撫上太子的額頭,動作溫和地扶他再度躺下,“一切都會過去,師傅不會怪你。” 生怕他會離開,荀歡立刻捉住了他的手,“裴淵……裴淵你不要走,為我留下,好么……這偌大的世界,我在乎的只有你了……” “阿翊,你是太子,你要在乎的太多了。” “不!我不是太子!我是荀歡,你記得么,就是燈市上我讓你寫下的那個名字!我從一個很遙遠的地方而來,就是為你而來,所以我不在乎別的!”荀歡幾欲歇斯底里起來。 裴淵怔愣了片刻,繼而似是想通了什么,“所以你不是太子,你是別人,一個叫做荀歡的人?” “女人!”荀歡生怕他錯過這個重大的細節。 而裴淵像是對這個聳人聽聞的消息毫無反應,只是陷入了沉默。少頃,他倏然起身,又不辭而別地朝著殿外走去。 “師傅你去哪?”荀歡急了,伸手想拽住裴淵,卻撲了空,“師傅你沒聽見我說的話嗎?師傅?” 離去的背影像是寫滿決絕,眼中的他就那么徑直出了殿門,頭也不回。 荀歡只覺一時氣血攻心,喉間傳來一陣猩甜之味,她撕心裂肺地吼了出來,“別走!” “阿翊!” 低沉的一聲呼喚將荀歡拽回現實,她睜開雙眼,只見眼前坐著的竟是秦徽。 太子已經迷糊了一整天,高燒不退,可急壞了秦徽。裴淵一死,太子竟也跟著生不如死。昏睡的時候,還不住地呼啊喊著裴淵的名字。 秦徽越想,越覺得裴淵這顆長在太子心頭的毒癰剜得恰到好處。 不過畢竟是傳家傳國傳基業的獨苗,秦徽放下了這些計較,一直陪在太子身邊,一邊聽著太子呼喚別人,一邊眼巴巴等著他好轉。 “太子你總算醒了,快松開手,朕的手都被你攥麻了。” 荀歡連忙抽開手,望著秦徽,委屈的淚水很快就迷蒙了雙眸,一切竟是夢,裴淵終究沒有回來…… 秦徽甩了甩酸麻的手腕,而后又碰了碰太子的額頭,這才解頤,“不燙了。你這小崽,可叫朕cao碎了心。” 難得看到秦徽父愛泛濫,荀歡覺得應該借此打聽一下裴淵的事情,“父皇,師傅他真的死了么?” 秦徽面不改色,像是裴淵的事情與己無關,“朕知道太子心系太傅,可是人死已矣,不能復生,太子還要向前看。” “他們說師傅是因為家中失火,意外身亡,這也是真的么?”荀歡仔細審度著秦徽的表情,試圖看出什么端倪。 然而秦徽畢竟是老姜,他可以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對裴淵的惋惜之情,“是。”秦徽從暗衛那里得到確認,裴淵在起火前就已死去。沒想到禍不單行,裴府又無端失火,裴涯自那場大火后,也沒有再在朝堂上出現過了。秦徽又補了句,“不止裴淵,恐怕連他的弟弟裴涯,也沒能逃脫。” 難道師叔也……荀歡屏住呼吸,難抑心中苦楚。 她不再多話,只出神地凝望著殿門的方向。她多希望方才的夢境能重演一番,這樣她就能握住裴淵的手,不讓他離開。可是她卻忘了,現在的一切,在東秦國與裴淵經歷的一切,其實也都是她荀歡的夢境,罷了。 太子的情緒已然穩定好轉,可秦徽并沒有離開的意思。他拍了拍床榻,對太子道,“來,給父皇騰個位置,父皇今晚想陪你睡。” 若是換了平時,荀歡肯定會跳起來反對,可今天她真是精疲力盡了。她依言挪動了身子,為秦徽騰出了好大的地方。 “翊兒,朕想跟你說幾句父子貼心話,今晚你就喚我阿爹好不好?” 阿爹……荀歡陡然一顫,燈市上,太子的第一聲阿爹已經送了裴淵。 見太子不回話,秦徽顧自說道,“朕已年近半百,雖說現在身體健壯,可但凡人,終究逃不過最后一劫。朕唯一掛心的就是你了。”說到真情處,秦徽甚至有點哽咽,“朕當然希望在朕百年之前,你就已經加冠成人。這樣整個江山交予你手中,朕才不會擔心。否則,但凡少主年幼,都有外戚外臣專權,到時候苦的就是你。” 荀歡怔怔聽著,仿佛聽到了秦徽的一片苦心。 “朝中大臣,你都要器用,卻萬萬不能偏用偏聽。等你走上這個位子,就會明白,君王孤獨,即便是與你感情至深的裴淵還活著,你們也未必能如從前。” 荀歡聽明白了,秦徽這是在責備她過去對裴淵過分青睞有加。 “東秦接壤的三國,夷胡、五目和南津,各自心懷鬼胎。你要學會平衡取舍,切記,萬不能同時與三國為敵。是是非非,對對錯錯,在君王面前都無足掛齒。翊兒,記住這點。” 雖然她不是太子,也不想肩負什么家國的命運,可這一刻,她是真的聽入神了。秦徽從前的刻薄形象不見了,此刻在她面前的,儼然一個苦心孤詣的父親。 “阿爹,翊兒都記下了。” 該喚他一聲阿爹,如果他這么希望的話。 夜深了,秦徽說著說著也累了,便摟著秦翊,漸漸入睡。 荀歡閉著眼睛,思路卻愈發清明。多方跡象都告訴她,裴淵或許是真的死了。她開始猶豫,究竟要不要回到現代,去看看史書上關于東秦國,關于裴淵的記載,有沒有發生改變。或許這一世,意外身亡就是裴淵最后的結局? 可是常言道,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她能憑他人的一面之詞就這么放棄裴淵么? 胡思亂想過后,她決定還是暫時留下來。畢竟按照正常走向,再過大半年,秦徽就會駕崩。一來,她可以等到登基后,確定裴淵是否會回來攜幼主殺忠良;二來她難得穿越一趟,好歹要體驗一下身為天子的尊榮。 想到秦徽半年后難逃一死,她有些憐憫地望了望已經熟睡的父皇。 臨近這次穿越任務的尾聲,她愈發覺得,自己只是裴淵,蘇衍,秦徽,裴涯他們所有人的過客。 …… 八個月后,秦徽暴斃。 天子駕崩,事發突然又死因不明,幼主尚小,整個皇宮陷入了恐慌和混亂之中。 荀歡還沒來得及為秦徽哭一哭,就披著孝衣,被推上了天子的鑾座。 大行皇帝的葬禮十分隆重,荀歡一一過目了所有流程,而后將實施的重任交給了太常卿蘇衍。 登基大典在葬禮的一個月后舉行,夷胡等三國的使臣也都按例來到皇城相賀新君繼位。 荀歡高高坐在皇位上,看到席下夷胡國的使臣還是當年周歲禮上的那位,前塵往事如煙而起,不免有些恍然。 擎堅起身行禮慶賀,荀歡只平淡地感謝,揮手就讓他坐下。她心里還清楚記得,那年,此人笑太子如姑娘,裴淵與其發生爭執的場景。 擎堅自然不知道,當年只有周歲的太子其實將一切都記在心間,他只是感覺到這個幼|齒的皇帝,出人意料的,有點冷。他也開始疑惑,裴淵真的能駕馭這樣一個看上去,心智格外成熟的小皇帝? 登基大典一個重要的環節,就是新皇發布第一道詔令。第一道詔令總是中規中矩的,為大行皇帝定謚號,為新朝定年號,將皇后升太后,此外還會留用或提拔一些舉足輕重的朝臣。 在此之前,朝中很多人都在議論,說先皇駕崩突然,最大的贏家是蘇家。因為蘇撫無例外必會續任太尉,而原為太常卿及太子左太傅的蘇衍,十有八|九會進為太傅。也有少許還記起裴家的人會感慨,如若裴疏在世,裴府一個丞相一個大將軍又一個太傅,簡直榮比日月,可嘆命運弄人。 蘇衍跪在高臺下,仔細聽完了詔令的所有內容,只有一句提及了他。秦翊讓他續任太常卿,卻只字未提晉升太傅一事。 nongnong的落寞掠過心頭,蘇衍清楚,那個位置,即便裴淵死了,秦翊還在為他留著。 太子尚小(22) 做了皇帝后,荀歡覺得,最大的收獲就是行動自由。登基大典后的第二天,她便只帶了兩個近衛,出宮去了裴府。 大火過后的裴府,今時不同往日,門庭冷落寥寂,似是許久都無人問津。荀歡走到高大的門楣跟前,猶豫了許久,才鼓起勇氣敲響了銅門。 響聲過去了許久,才有小廝前來應門。來人只拉開一道縫隙,似是戰戰兢兢,看到眼前只是個孩子,才低聲問道,“有事么?” 受荀歡的暗示,她身后的一個近衛走上前來,解釋道,“在下是裴疏大人舊交的兒子,聽聞裴家出了變故,因正路過京城,就想著過來看看。” 那小廝放松了警惕,將門開得大了些,“公子請進,只是主子們都不在了,裴府已是一座空宅。” 都不在了,聽到此句,荀歡還是不由得一陣心涼。 這小廝周到地引著荀歡三人進了裴府,又想給他們看茶,卻被近衛婉拒,“就不必忙活了,我們想四處走走。” 小廝應了,帶著他們繞過會客的正堂,朝著內府走去。 府中四處無人,寂靜的很,荀歡疑惑,問道,“這位小哥,你喚作什么?宅子已經廢棄了,你怎么獨自留了下來?” 小廝望著眼前這個有些成熟的孩童,耐心道,“小的名喚陶安,是大公子將小的從戰場上救下來的。雖然裴府沒落了,可祠堂不能沒人打掃照看,小的就留下來了。” “大公子,是裴濟……”荀歡低低沉吟,她也好奇起來,裴濟在世的時候,是個怎樣的角色,會更像裴淵,還是更像裴涯? 她轉而又問道,“裴府上下應該有百十口人,他們裴氏其余的人不照看祠堂么?” 陶安落寞道,“小弟弟,你可知道什么叫樹倒猢猻散?裴家早年昌盛的時候,每日里是門庭若市。現在敗落至此,親故舊交皆不知所蹤,怕是躲得遠遠了。” 是啊,人性少有忠良,多的是薄涼。荀歡點了點頭,默然良久后,她戳了戳近衛的身子,cao起童音,“哥哥,難得陶安這么忠心,送他些銀兩吧。” 近衛立刻遵命,從懷里掏出早就備好的兩錠金子,遞給陶安。 陶安這輩子也沒見過這么燦燦的金錠子,眼睛里已經淚花閃爍,他連連道謝。 不知不覺,已是走到了裴淵昔日的臥房跟前。火過之后,房子損了大半,焦黑一片,到現在也沒人修葺,就那么殘破地佇立在那里。 荀歡望著眼前的滿目瘡痍,痛心不已,她不敢去想象,當初裴淵是如何在一片火海中垂死掙扎。 她停下了腳步,對著近衛矯飾地吩咐道,“哥哥,你們先走,我想獨自留下來一會兒。” 兩個近衛會意,跟著陶安繼續向前,獨留荀歡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