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丹薄媚聽出這是個男人的聲音,很低沉,很有韻味。 她愣了愣,回過神來,鎮定得不像話:“多謝這位壯士相救,我沒什么……只覺額頭有點痛,你看我那里是否受了傷?” 這人聞言,看向她的額頭……豈止是受了傷,那里被磕了一條大口子,血液流了她滿臉都是。大約天寒地凍,她感知不到傷口的劇痛了。 這樣也好。 “是受了傷,你忍忍,趕快下山。”這人似乎并不愿多做停留。 丹薄媚點了一下頭,忽地想起來,急忙問道:“等一等,不知這位壯士尊姓大名?” 這人走在雪里,腳步聲很淺,也許是因為眼睛看不到的緣故,她聽得特別清楚,是極有規律的,而且沒停。 “我只是順手,沒做什么,不需要你報答。” “呃……壯士真可謂‘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的大好人。”丹薄媚艱難地笑了一下,淺灰色的瞳孔泛著霧氣,無神看著前方,沒有焦點。“只是壯士能否好人做到底,將我送下天山?我好像出了點問題。” 這人止步回頭,才發現她一直沒看自己,眼睛空洞沒有神采。他皺眉有些訝異:“你的眼睛看不見?” “不是原本就看不見的,大約上山被風雪灼傷了。”丹薄媚對空氣微笑。 片刻后,這人抱起她下山。 行走在茫茫天山,風雪與他們做伴。刺骨的嚴寒令人恐懼,這人以說話來分散注意力:“你上山做什么?” 丹薄媚裹在大氅中的左手不著痕跡拂過花袋,淺笑道:“采雪蓮,我娘喜歡。” “采到了?” “嗯。采到了。”她隨隨便便地問了一句,“壯士上山為何?” 這人沉默好一會兒,道:“你是天山附近的人,可曾聽過夢魘花?有個對我很重要的人病了,我要為她把花帶回去。” 丹薄媚頓了頓,茫然道:“夢魘花?倒沒有聽說。不過壯士,我不是天山附近的人。” “嗯?不在附近,還上天山,你家很窮?” “是啊,不過我以前也算是個有錢人呢。” 這人聞言笑了一聲,下意識問:“后來?” “后來沒了。” ☆、第4章 孤鸞 三日后,他們到了天山邊緣,過了這一晚,晌午就能下山。 他們在一個山洞過夜,其實白晝還是黑夜于她并沒有什么分別。壯士神通廣大地生了一堆火,不知出去做什么了。丹薄媚趁他未回,鄭重地取出花袋,伸手摸了摸夢魘的花瓣。許是因為帶著泥土,它還生機盎然。 她安了心,正將花袋收起來,冷不防洞口傳來壯士淡淡的聲音:“小姑娘,你采的雪蓮,樣子真特別。” “你是何時知道的?”丹薄媚聽了這話,眉間輕輕地皺著,仿佛只是風輕云淡的不解。然而她全身已經隱隱戒備起來。 壯士仍然立在洞口,注視她若無其事將夢魘藏進懷里的動作,道:“我見你時,在雪山之巔,身旁挖了個大洞。你不是附近人,卻上天山來采蓮。年紀輕輕,倒鎮定得過分。最重要的是——你失明了。” 在雪山之巔……她記得她已經跌下去了,難道那是幻覺么? 丹薄媚思忖一會兒,恍然大悟,淺淺地笑了。夢魘花的特性之一,摘時會使人產生幻覺,逃不脫便會失明。 “想必這也是你會送我下山的緣故吧。”她倚著石壁慢慢站起來,抖了抖大氅上沾染的塵土,悲傷道,“原來壯士也并非好人。我真天真……所以壯士打算殺人奪物么?” 壯士沉默須臾,對她道:“它對我很重要。你可以提條件,我跟你換。” “它對我更重要。你要救人,我也要救人。”丹薄媚將臉轉向壯士,冷笑了一聲,“壯士,你為何一直站在洞口不進來?” “那你為何不出來?” 丹薄媚掩唇低低地笑道:“外面冷,還有壯士遺落在洞口的香料有些刺鼻,大約除了雪狼不會有別的動物喜歡聞吧?是不是我不把它給你,便要做了群狼腹中之食?” 壯士也平靜地笑了笑,沒有開口,算是默認。 她搖頭感嘆:“世風日下,看來好人真是不多了。” 丹薄媚不舍地取出花袋遞過去,他盯了一會兒她的手,擔心有詐,遲遲不肯接。她揚眉一笑,無奈道:“我遞給你,你不接。現在沒了這個機會,你去跟雪狼搶吧。” 語畢,她將花袋用力一擲,扔出洞外。壯士沒料到她會有此一舉,忙轉身沖下去意圖抓住袋子,避免落入群狼之口。然而一陣不可抗拒的吸力瞬間卷走了花袋。 此刻,在那蒼茫一色的雪地里,一道鴉青身影忽現,容貌朦朧,如夢似幻,仿佛神仙中人,手中正拿著夢魘花袋。 “小離,你果然來了天山。” 微塵宮主道袍廣袖飛舞,遠遠地立在風雪里,朝她招了招手。洞口處娉婷而笑的丹薄媚便不由自主飛了過去。她道:“我知道你會來救我。” 壯士眼神一冷,雙袖大震,狂風一般的氣流驀然從后方卷走她—— “把東西給我,我放了她。”壯士毫不費勁扣住她的喉嚨,看向微塵宮主,語氣危險。 微塵宮主搖頭,伸手接了一片皎潔的雪,作拈花微笑的慈悲姿態,道:“年輕人,這世間可以威脅我的人并不多。” 壯士冷冷地輕笑,手指更用力地收緊,面不改色道:“那么我要算一個了?真榮幸。” 丹薄媚忽然艱難地叫了一聲“壯士”,引得他低頭去看,卻被她迎面一掌襲向面門。壯士下意識退后一步,眼睜睜看著她翩然落在遠處,與鴉青道袍的女人一起消失。 寂白的云海間,只回蕩丹薄媚縹緲的聲音。 “壯士,謹記日后不要算計小姑娘。人,是不可貌相。” 他沉著臉飛躍狼群,追出幾里后停在一座小山的山巔,山風揚起他漆黑滾金邊的衣袍,映在雪地里顯得更加神秘冷峻。 片刻,他的衣肩落滿了雪。他動作灑脫地拂落,隨后也消失了。 丹薄媚本來已被掐得神志不清,又被微塵宮主卷起一陣顛簸,才下山她的意志便煙消云散,徹底昏厥。 后來回到青上仙宮,她的眼睛很快復明,只是微塵宮主以夢魘花救冰夫人時,依舊閉關,不許她看。她在閉關前曾追問微塵宮主,天山里那位壯士是何模樣?誰知宮主奇怪地看著她,好似不知她在說什么,皺眉許久才回答:彼時雪山洞口只有她一人而已。 微塵的語氣不似假話,而每當她回憶天山的情形,腦中亦只有模模糊糊的映像,無法確定是否有那人存在。 思來想去,音容更渺茫了,丹薄媚只好將他歸結為夢魘花產生的幻覺,漸漸拋到腦后。 不枉九死一生帶回夢魘花,十余日后,沉睡五年的冰夫人竟奇跡般復生。那一刻丹薄媚便以為是幸福的極致了,摟著冰夫人又笑又跳。一眾師姐妹都上前調侃,說從未見過這樣明媚活潑的小離。 微塵宮主面帶微笑注視二人,心底卻有隱憂。冰夫人起死回生不假,夢魘可稱凡間神物。可是若無后續,只兩年仍會下肢僵硬,逐漸是腰部,上身,直到五年后生機斷絕。那時也瞞不住了,想必她知道真相會更痛苦……大夢初醒,一無所有。 冰夫人自知身體好壞,告訴丹薄媚,一定要為丹氏報仇。有了這個目標,即使五年后自己死去,她大仇未報,仍有活下去的意念。丹氏滅族案疑云重重,后梁皇族又日益壯大,她想要報仇,幾乎不可能。 微塵宮主明白冰夫人的用意,特意收丹薄媚為關門弟子,攜她入仙宮禁地悉心教導。為滿足冰夫人所愿,也有身為丹氏女應肩負的責任,她一心學武,在禁地一待就是五年。 浮云一別后,流水十年間。 當年多少盛世榮光,到頭來掩埋進厚重的歷史塵埃下。還有幾人會記得,十年前萬民簇擁的丹氏,在族滅那日,流出了一條血淚的河。 身為各國后妃的丹氏女,在輕如鴻毛的“暴斃”二字背后,又是怎樣凄厲斷腸的慘叫。 …… 青上仙宮的禁地。 這是個奇異的世界,千紅萬艷競相綻放,并不拘泥于某一季節:好比東邊竹林外桃李芬芳,辛夷滿枝頭,西邊草地茵綠,卻有寒梅暗香疏影,輕煙彌漫。草地盡頭有一汪澄澈的湖水,水里游的卻不是魚兒,而是猙獰鬼魅的怪物。偏偏湖心還有蓮葉接天無窮碧,一一風荷舉。 湖心亭中有位少女靜坐撫琴,案頭銀龕焚香,裊裊孤煙未及直上便散了。她穿著煙青的素綃衣袍,雙臂間披了一條同色紗帛,烏黑的長發如水委地,背影多情而窈窕。 而這位背影驚鴻的少女,她的聽琴者卻只是幾盆含苞待放的牡丹,不過玉美人、桃花萬卷書、碧天一色、青山臥雪幾個品種。 跟在微塵宮主身后的女弟子太清想到了幼時讀過的《詩》,其中有一句是: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太清覺得這個小師妹很像是在水一方的佳人。只是,名聲比較可怕。 “丹、丹師妹。”太清開口才發現聲線很是緊張,心底不由暗暗唾棄自己,在宮主面前,小師妹又不會吃人。 悠揚的琴音戛然而止。 聽琴的九朵花苞剎那全被折斷,并迅速枯萎成青梅大小的一顆,被她放入錦囊中,隨手系在腰上。 她抱琴而來。 “師父,太清師姐。”丹薄媚已長成亭亭玉立的少女,眉目與冰夫人大致如出一轍。只是冰夫人怎么看也是莊冷的優美,而她童年時代經歷幾多風雨,五官更添凜冽的孤傲。 微塵宮主神態慈悲,仿佛還停在五年前,歲月不曾在其臉上刻下任何痕跡。 “今日已整整十年,你可以自由出入仙宮了。不過先去見見蓁姬,她……已等你許久。” 五年來她獨自出過仙宮多次,但無一不是身負任務的歷練,倒沒機會與冰夫人會面,不知有何變化。 丹薄媚從微塵宮主細微的不忍神色中隱隱覺出不對,但當她踏出禁地,一路來到冰夫人的臥房時,卻見初夏枇杷一樹金,樹影婆娑,冰夫人躺在美人榻上,姿態慵懶地朝她笑。 她瞬間被這樣的笑容擊中,心底滋生出一片萬物復蘇的春景爛漫。 母親還是莊雅溫柔如春風細雨,愈合的傷痕并不影響這張臉在她眼中的完美。 這一切都很正常。 也許只是她多心了。 “薄媚,過來坐。”冰夫人目光看向美人榻旁的竹椅,點了點下頜。丹薄媚應聲坐下,極高興地對她母親道,“娘,一別五年,我是否終于厲害起來了?” 冰夫人道:“當然厲害,現在你是天下誰人不識君。我知道宮主有意培養你接任,你又有與白月神府、玄羅鬼殿、誅天血海三公子齊名的稱號,將來繼位也能壓得住場面。我以為你很合適,可以考慮看看。三年前梁帝駕崩,如今后梁皇權為攝政王謝衍玩弄于鼓掌,無極公主坐擁半壁朝堂人脈,兩派勢力互相傾軋,只等哪一日平衡一破,鷸蚌相爭,后梁也就完了。這樣也算為丹氏報了仇,你不必以身犯險,在仙宮遠離塵世倒是很好。” 丹薄媚只覺冰夫人此話頗為莫名其妙,但細想之下又沒有不對之處,只是不能親手為丹氏、為母親所受傷害報仇,她多年堅持仿佛變得無足輕重了。 究竟意難平。 她安靜了須臾,還是搖頭道:“有人的地方,就是塵世。我留在仙宮,遲早還是要與三大宗門交手,同樣有危險與是非。” “薄媚……” 她打斷道:“娘,你其實心底明明不甘心的。誰知攝政王與無極公主會否兩敗俱傷?而那一日又是多久才能見到?與其等待遙遙無期的未知,不如主動出手。這些年我行走在各地,聽聞當年丹氏一手遮天,又是民心所向,區區后梁皇族根本不可能悄無聲息將丹氏族滅。娘,你是丹氏驕子,你應該比我更清楚丹氏底蘊與實力。彼時,世上沒有任何一個勢力可以滅了丹氏,對不對?” 冰夫人忽然沉默下來,閉眼不語。 丹薄媚凝視母親臉頰上那道傷痕,當年圍殺的屈辱歷歷在目,好似昨日重現。 “薄媚。”冰夫人咽下本要脫口而出的真相,冷冷道,“你說得對,丹氏的仇,應該由丹氏女來報。你明日就回金陵,真相一日不浮出水面,你便不要回來見我。” 丹薄媚看了別有深意的冰夫人好半晌,揮去縈繞心頭的隱憂,終于輕輕吐出一個字:“好。” ☆、第5章 宣情 第二日清晨,她們立在高聳入云的山顛,裙袂飛舞,俯瞰云海翻涌,瞬息萬變。突然東方光芒萬丈,折射得整片浩瀚云層溢彩流光。 丹薄媚好像不是離別,只是一段旅行一樣輕松。她料想三兩月回來,仍可見冰夫人躺在美人靠上念詩品茗。她叫一聲“娘”,冰夫人就會抬頭對她笑。她一點也不擔心,微笑道:“旭日東升,真是人間極致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