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jié)
【人間鳳凰·朱女皇】 巍峨森嚴的皇宮正中央,聳峙一座浩大霸氣的金色宮殿。 高約丈許的殿門流光溢彩,似開似合地虛掩著。執(zhí)金吾身穿朱紫朝服,束繡獅子腰帶,頭戴鏤花珊瑚高冠靜候于此,面容聲色俱厲。 他望了望皇宮更深處的藏書殿,回頭神情頗為忌憚和激憤,雙手一拱,朝著殿門道:“陛下,又是青上仙宮……當年堂而皇之出手救走丹蓁姬,如今又為追查丹氏滅族真相頻頻冒犯天闕。他們這樣一而再地來去自如,到底把皇宮當做什么了?!” 龍章宮大殿深處一片幽暗,濃密不可細窺。 只隱約能看見有一人仰首背對殿門,以帝王之姿立在紫金闕上。王冠玉旒互相碰撞,發(fā)出極為清脆空靈的聲音,難分夢幻真實,背影盡顯睥睨孤傲。 后梁帝王早在登基之日就下過圣旨,沒有宣召,任何方外之人不得擅入皇宮。這么多年無人敢犯,只有四大宗門之首的青上仙宮,已經(jīng)是第二次違抗圣意。 殿內(nèi)一直沒有聲音傳出來。執(zhí)金吾皺眉嘆了口氣:近幾天又是丹太后祭日,血濃于水,陛下恐怕醉了。 他躬腰垂首后退三步,轉身掀袍欲走。陡然他聽到身后大殿深處傳出一道碎裂的聲音——那是有人將酒壇砸在了地上。 “再有第三次,殺。” 雌雄莫辯的聲線仿佛從天際悠遠之處傳來,再乍響在耳邊,模糊能感受到字字斬金斷玉的決絕。 “是!”執(zhí)金吾心中一喜,遙遙一拜,領旨高呼:“吾皇萬歲萬萬歲!” 他大步流星揮袖離去。 此時紫金闕上的身影驟然轉身,玉旒飛撞,廣袖博然——這生殺予奪,龍章鳳姿的人竟是一名女子!可她穿上冕服,頭戴王冠,卻又令人覺得相得益彰,并無不妥,仿佛沒人比她更像一個君主。 “好吧,他既沒有認出你來,是朕輸給你了。鳳凰想要什么?”真正的皇帝從左側踏上闕臺笑問。 鳳凰道:“女兒不想叫鳳凰。” “哦?那你要叫什么?” “女皇。朱女皇。” 這二字太敏感了。皇帝雙眼一瞇,神態(tài)危險,似笑非笑道:“你何德何能,敢叫‘女皇’?” 她剎那一展雙袖,高傲地仰頭,眉目飛揚,氣勢絕倫,“鳳凰,天之女帝,女兒,人之女皇。本是一回事,有何不可?” 皇帝沉吟片刻,霍然撫掌大笑,點頭道:“好!” 這是后梁無極公主。 朱女皇。 【迷花倚石·王詩境】 此地曰太阿山。 突兀壓神州,崢嶸如鬼工。百川秀麗,千峰翠色,山頂終年積雪浮云端,遠遠望去,恍如仙土。 正午時分,春江水暖。半山腰處有一條小溪已經(jīng)破冰,潺潺流過,倒映出青草岸上披頭散發(fā)、盤腿而坐的二人。 他們均抬頭仰望天際,眼皮掐架似地靜默了許久,終于王詩境先從瞌睡中醒過來了。見對面師叔還正經(jīng)如老僧入定,他只好自己念詩解悶兒:“清溪深不測,隱處唯孤云。” 沒醒。他繼續(xù)念:“松際露微月,清光猶為君。” 仍然一動不動。他擰眉,高聲大喝:“茅亭宿花影!藥……你醒了?” “啊?什么?”師叔睜眼,一頭霧水,卻伸手拍他肩膀,“你的‘當頭棒喝’練得越發(fā)爐火純青了,我很欣慰。” 王詩境“嘁”地翻個白眼,不屑道:“你有什么好欣慰的?這又不是你教的。” “……什么?我聽不見。” “你聾了嗎?!”他又大喝一聲,清悠的聲線振聾發(fā)聵。師叔一個激靈,又聽得見了,大手率先一巴掌拍向他的臉,大怒道,“你還有臉問我?你一個月讓我聾了多少次?就收斂不了了是么?” 王詩境忽地翩然后退,單足點在溪水上,憑空而立,躲開師叔無情的襲擊。 他哼一聲,雙手抱臂冷笑。清風攜桃李拂過他的袍角,便衣袂飄飄,長發(fā)落了滿懷花朵的香。“這叫外放之境,你不懂別裝懂。好好仰天大睡比什么都強。” 師叔氣得吹胡子瞪眼。 過了少頃,有一群江湖人士打扮的男子持劍沖上山來,見他們掐著手仰天翻白眼,上前問道:“喂,你們可知太阿山上那片綠梅林怎么找?” 王詩境沒有理會。 那群人伸手去推他,卻眼見咫尺也沒有碰到,仿佛他一瞬已隔得很遠了似的。 他睜眼,冷冷地乜斜來人,吐出幾個字:“且去,別擾我正事。” 難不成春困瞌睡也算正事?那人仍追問不休,盤腿入定的師叔也不耐了,說了句:“是不是要找姓王的?” “那是自然,太阿山上除了嶺梅仙人王詩境,還有誰會住這里。” “那就是了。現(xiàn)在閉嘴,別煩我們觀天象。” 師叔口中念念有詞,又要睡著了。 那群人聞言怔然,俄而明白了話中含義,齊聲跪倒,請求王詩境出手相助。 傳說喜愛住在太阿山上的王氏子弟王詩境秉性傲慢,離經(jīng)叛道,卻愛理閑事。來求助的,看得順眼,哪怕與萬人為敵也要出手,看不順眼,見死不救都是好結果。 一聽所做所為便知不是正派人士,可他偏要自號“仙人”。別人有求于他,也不在意。別說仙人,哪怕是始祖又怎樣。 他聽完了那群人的話,他也聽到了山腳下馬蹄聲亂。 那群人為何被人追殺不重要,他不想聽,也不關心。亂世中你死我活再正常不過,為了生存,為了反抗,為了情仇,也可能僅僅為了口角之爭。幾片花葉偏斜地劃過眼簾,跌在水面流走了。他抓住了其中一片,說:“這個春天來得很荒唐。” 是什么意思呢? 那群人面面相覷,并不明白。他不在意,他已經(jīng)答應了出手。 然而來不及高興,他們已被追來的人殺光。王詩境看著最后倒下去的人望著他,眼神充滿仇恨。 他總愛看這樣的眼神,覺得很有味道。 他不是喜歡被人仇恨,只是當仇恨他的是一個毫無瓜葛的陌生人時,他能體悟到奇妙的東西。 他終于出手,了結了殺人的人。仰躺在來者的馬背上山時,他對寂靜的山林道:“我只答應出手,又未曾答應救命。何時出手是我的自由,不是被仇恨的理由。” 然而誰也聽不見這個話。他也根本不是想要別人理解他,也許他只是隨意說的。 他很傲慢。 他不是個“好人”,可他卻要自號“仙人”。仙人超脫了凡塵,他超脫了什么? 真是傲慢。 …… 那樣多的才彥聲名鶴起,令人目不暇接,幾年后有人秉性如初,有人卻已面目全非。 這是個亂世。一個天驕爭霸,各領風sao的時代。 ☆、第2章 傾杯 在六歲以前,丹薄媚生活在燕王宮的金屋里。 建造這座金屋幾乎耗盡國庫珍寶,她年紀尚小,青梅如豆,不懂得何為奢侈,一如不懂得為何許多人暗暗說她的母親是禍國妖姬一樣。那些人一旦見了她,總要躲在僻靜處交頭接耳。偏又不敢擺到明面上講,倒像極了晝伏夜出的老鼠,在黑夜中齜牙咧嘴,一旦光明降臨,他們卻銷聲匿跡了。 只因她的母親——冰夫人,來自后妃世家丹氏。 彼時丹氏仍是九族之首,在金陵、在后梁與周唐、在整個天下,呼風喚雨不外如是。而燕國不過彈丸之地,彈指可滅。放眼西北也拿不出手,更休提中原大地。 按常理,即使是資質(zhì)普通的丹氏女也不會與燕國有何瓜葛,可冰夫人卻是大名鼎鼎的第一美人,丹蓁姬。 更令人吃驚的是,丹蓁姬自請入燕時,已懷孕了,她并未成親。世人皆以為燕國主必要拿出“齊大非偶”的說辭婉拒,卻怎知先王燕景公一見傾心,不僅封其為冰夫人,極盡寵愛,更著令造金屋供其靜養(yǎng)。 不到半月,先王莫名一病不起,撒手人寰。他膝下空虛,于是由弟弟孟恒繼位。 冰夫人再次令人驚嘆,太妃的宮殿大門并沒有對她敞開。孟恒繼續(xù)修造金屋,仍封其為冰夫人。 數(shù)月后女嬰出世,撲朔迷離的生父此時并不令這個孩子吃苦,滿月即被冊封離禍郡主,周歲時燕主大赦。因過后花園時,她見到梨樹無故淚流不止,孟恒翌日便命人砍光了王宮里的梨樹,仿佛她真是親生的女兒。 然而五歲時,冰夫人告訴她:“不要見他對你好,你就真的將他當作父親,也不要見我說他不是你父親,你就將此事表現(xiàn)出來。” 離禍郡主十分不解:“他不是我父親,為什么我也姓孟?” 冰夫人從來不愛笑,可這一刻她冷笑起來,金屋的光芒也被比下去:“你姓應,但你又不能姓應,只好隨意一個姓了。” “憑什么我不能姓應?” “因為沒人希望你姓應。”冰夫人白如青蔥的十指按在離禍郡主纖細瘦小的肩上,她感到手掌下的雙肩在微微顫抖。為什么顫抖?是憤怒還是痛苦?是悲哀還是無助?本應該得到的東西被剝奪,僅僅為了被迫成全別人的意愿……她凝視這個五歲女童清澈的雙眼,道,“你無法反抗。我也無法反抗。” 離禍郡主用力瞪著冰夫人,很久不能理解這句話。 如此無憂的歲月在離禍六歲時戛然而止。 這一年,遙遠的金陵傳來一個噩耗:呼風喚雨的九族之首丹氏,被滅族了。 這個消息如長了翅膀一般飛向各地,生出恐怖的漩渦,將所有丹氏女卷入其中。誰也不知諸國君主看到的是什么□□,亦或根本只是積怨已久的爆發(fā)——各國后宮中的丹氏女全部暴斃或賜死。 燕國也不例外。 曾經(jīng)只敢隱藏在黑暗中的“老鼠們”此時紛紛站在光明下,痛斥乃至唾罵冰夫人是妖孽。若非她令君主不思朝政,窮奢極欲,國庫不會空虛,朝廷不會下令加重賦稅,百姓不會因此民不聊生。 冰夫人的“罪名”實在太多:不貞不潔,有失婦德,違背倫常,獨居金屋,后宮專寵,禍國殃民…… 燕國主孟恒對此不置一詞,卻更傾其所有地縱容冰夫人與離禍郡主。 終于,冰夫人成為一個傳奇,一個真正的妖妃。 籍籍無名的燕國也人盡皆知。 這并未給風雨飄搖的燕國帶來好處。相反,亂世之中,小國揚名,很快西北大國北漢兵臨池下。孟恒率軍三十萬卻不戰(zhàn)而降,到了此時,燕國臣子竟還在上諫,請他賜死冰夫人以慰民心。 孟恒心動了,他愛冰夫人愛到了骨子里。他早知亡國在即,所以及時行樂。這一刻他覺得冰夫人應該與他同生共死。 他終于遣了宦使去傳召。 城外刀戟喑啞,國覆宮傾,金屋里的母女二人卻很從容。 偌大的宮殿悄然岑寂,只有風聲與鶴鳴。侍候的宮女不知去了何方,也許在收拾包袱,也許已經(jīng)逃走。 冰夫人在讀詩,靜靜的,沒有念出聲。枝頭一朵淡紫的辛夷落下了,正打在那一頁上。剛從葡萄架秋千跳下來的離禍撿起它,捻著花根轉了一轉,目光停在書上,上面寫著這樣四句詩: 君王城上白旗降,妾在深宮哪得知? 三十萬人齊卸甲,寧無一個是男兒! 一名宦使忽地推門,領了三二十個宮廷衛(wèi)士匆匆進來,小心翼翼瞟了冰夫人一眼,又立即低頭道:“夫人,大王召您與離禍郡主速去城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