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我把父親安頓好,又拿出臉盆,倒了一點兒熱水,用熱毛巾將父親額頭上的汗水小心地擦了一遍。父親靠在床邊,樂呵呵地看著我的一舉一動。 “爸,晚上咱倆喝一杯怎么樣?”我收起毛巾,坐在床邊對他笑嘻嘻地說道。 “喝一杯?”父親有些受寵若驚。 “我下班的時候,從菜市場買了點兒菜,都是你愛吃的,一會兒我到廚房里炒一下,很快。”我坐在床邊幫父親掖了掖被角回答道。 父親聽完,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然后點頭對我說道:“好!今天晚上咱父子倆就好好喝一杯。” “好咧。”我趕忙起身,朝屋外走去。 我們家跟別人家晚餐的時間有些不同。平時我母親都會在下午五點鐘準時出門做兼職,她干了一輩子老師,現在退休在家,為了貼補家用,在外面給人當家教,一般晚上八點半才會回家,而我們家正點的晚飯時間都要到晚上九點半左右。有時候單位不忙,我會提前做一些家常小菜,所以別看我是個男的,做飯還是有一定功底的。 半個小時后,一盤西紅柿炒雞蛋、一盤土豆rou絲、一盤油炸花生米、一盆榨菜rou絲湯擺在了父親面前。 我系著圍裙坐在床邊,打開了父親最愛喝的原漿酒。 兩杯酒斟滿,我端起一杯放在父親手里,自己端了一杯舉在半空中。 “不說兩句?”父親慢慢悠悠地把酒杯舉在自己面前,有點兒調皮地說道。 我聽父親這么一說,愣了一下,然后拿著自己的酒杯跟父親輕輕碰了一下,沉默了一會兒,有些愧疚地對他說道:“爸,對不起。” 咕嚕。我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辛辣的酒液如一條火龍般從我的喉嚨快速鉆進我的胃里。 父親把酒杯端在半空中,靜靜地看著我的舉動,沒有作聲。 我放下酒杯,有些疑惑地看著父親無神的表情,對他說道:“爸,你怎么不喝?” 父親聽到我的話,這才回過神來,“哦,喝!”咕嚕。一口酒下肚,他抹了抹嘴角,笑著對我說道:“要是你媽這時候回來,非把咱們父子倆的皮給扒掉不可。” 我抬頭看了一眼墻上的掛鐘,笑著回答:“這才六點多,她回來還早呢,一個小時咱絕對能吃完。” 因為父親身體的原因,母親是禁止父親飲酒的,但是我知道父親好這口。明哥每次來給父親按摩的時候,都會偷偷地用飲料瓶灌上一點兒放在他的床頭給他解饞。記得有一次,我在家中口渴得不行,當時父親正睡覺,剛好枕頭下的飲料瓶露了出來,我抓起來就猛灌一口,嗆得我半天沒有回過神來,我就這樣誤打誤撞發現了他的這個小秘密。 父親笑瞇瞇地看著我,沒有說話。我又拿起酒瓶給他斟了一杯。 “兒子,其實要說對不起的應該是我。”父親說完這一句,端起酒杯,一口干完。 “爸,你別這么說,我知道你都是為了我好。”我回答道。 父親聽到這兒,搖了搖頭,靠在床邊對我說道:“當年逼著你上警校,我是有私心的,其實讓你子承父業只是我的一個借口,真正的原因不是這個。” “什么?不是因為這個?”聽了父親的話,我有些詫異地看著他。 “如果我身體好好的,當初我可能就不會對你有這般要求。”父親從我的手中“奪”過酒瓶,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又喝了一大口。 父親喝完,低頭看了看小方桌上幾道還冒著熱氣的菜,愣了愣神,然后用雙手使勁搓了搓自己的臉頰,開口對我說道:“我干了一輩子公安,除了公安系統我還有一些摯友以外,別的行業我是一點兒都不熟悉。當年在辦浮尸案時,我出了車禍,當醫生告訴我以后都不能下床時,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我的兒子怎么辦,我以后該怎么照顧他。” 說到這兒,父親舉起酒瓶,直接對著酒瓶嘴灌了一口。 “爸,別喝了!”我上前一把搶過他手中的酒瓶放在了自己面前。 “咳咳咳!”也許是剛才喝得有些猛,父親坐在床頭劇烈地咳嗽起來。 我見狀趕忙起身,走到父親身后,用手拍打著他的后背,緩解他的不適。父親漲紅了臉,沖我擺了擺手。 許久之后,父親再次恢復了平靜,靠在床頭,眼睛盯著墻頂昏黃的燈泡陷入了回憶之中:“我從手術室出來時,公安局很多的同事和好友前來探望我,我在他們面前說出了我的擔憂,他們就安慰我說,等你長大了,把你送進公安隊伍,到時候由他們來照顧你。聽到他們這么說,我覺得這確實是一個不錯的辦法。你從小就叛逆,我真的害怕如果我不在你身邊,你會誤入歧途。我也擔心你要是干了別的行業,我這個終身殘疾的老爸,會讓你在同事面前難堪。” 我聽到這兒,淚水已經抑制不住,順著眼角拼命地流了下來。 “男兒有淚不輕彈,不準哭。”父親從床頭拽了一張面巾紙遞到我手里,安慰道。 我接過紙巾,擦拭了一下眼角,哽咽著點了點頭。 父親看我稍微好了一些,換了一個口吻接著說道:“別的你老爸不敢吹噓,但是在公安局的地位還是有的。雖然你老爸癱瘓在床,但是只要在公安局提到你司元龍是我的兒子,絕對沒有人敢小瞧你。” 父親說完,手掌在胸口拍得啪啪響。 我看著父親滑稽的舉動,嘴巴一咧,心情好了很多。 父親歪頭看了我一眼,接著說道:“所以我才打定主意,等你長大以后,一定讓你上警校。為了讓你從小就對警察這個行業有些了解,我在你小的時候,就時不時給你灌輸一些這方面的知識,其實主要的目的還是想讓你能從心里接受它。” “爸,你別說了,兒子現在都懂了。”我點頭回答道。 父親微微一笑,接著說道:“前幾年你警校畢業的時候,啟明也當了技術室的主任,所以我就讓啟明把你給要過去,這樣我也能寬心一點兒。” “其實我畢業那會兒,一走進技術室的大門,就知道這是你給我下的套。”我破涕為笑。 “你要這樣理解也可以。”父親樂呵呵地對我說道。 “明哥這一年多可沒少折磨我。”我噘著嘴巴對父親抱怨起來。 “我看你這一年也沒少讓他cao心,我雖然躺在床上,對你的情況可是相當了解。”父親笑著用手指點了一下我的額頭。 我揉了揉被父親點到的位置,給他的杯中斟了一杯酒,笑著回答: “明哥這個人其實真的很不錯,就是有點兒怪。” 父親端起酒杯,喝了一小口,嘆了一口氣說道:“其實啟明這孩子苦得很,你覺得他怪,是因為你不知道他的情況。” 二 冷啟明的心結 “什么情況?”我有些好奇地問道。 “他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不能怪他,因為他心里有個解不開的心結。”父親放下酒杯對我說道。 “爸,能跟我說說嗎?”我在父親的碗中夾了一些菜,然后問道。 父親看了看我,雙手交叉放于胸前,往床頭一倚,開口說道:“啟明小時候生活在咱們云汐市的羅山村,他的父母都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當年他還有一個弟弟。” “這件事發生時他才十歲,那時候咱們這里的治安形勢不容樂觀,到處都是欺行霸市、橫行鄉里的田匪路霸,羅山村的村支書羅廣坤就是這樣一個人。過去競選村干部,誰家在村里的勢力強,誰就能當選,所以當時村支書的位子基本上都被一些在村里勢力大的家族給霸占著。” “當年咱們國家鼓勵農村多元化發展經濟,在農村大力發展農、林、牧、漁。在我們這里的農村,你要說前三樣還基本上都有,唯獨這個‘漁’不行。為了能響應國家的號召,羅廣坤就下令,開墾農田養魚。但當時誰都不知道養魚到底能不能掙錢,況且這個投資要比種田高得多,還需要技術,所以很多村民都不愿意把自家的農田挖成魚塘。” “但當時的情況,不是你說一句不愿意這事就算了,鄉里給每個村都下指標,這魚塘在村里的覆蓋率要達到一定的數值,否則就要唯羅廣坤是問。羅廣坤看到這個結果暴跳如雷,軟的不行就準備來硬的,他不會拿自家親戚開刀,只能揀軟柿子捏。因為啟明一家人是早年搬遷過來的,不是地地道道的當地人,所以他們家就是當年羅廣坤選中的‘軟柿子’。” 說到這兒,父親又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抹了一把嘴唇接著說道:“羅廣坤打算讓啟明家拿出二分之一的農田挖魚塘。這欺負到頭上的事情,啟明父母當然不同意。哪里知道這個羅廣坤容不得他們家拒絕,帶人強行挖開了魚塘,啟明的父母當時極力反抗,最后被雙雙打成重傷。你說一個十來歲的小孩子帶著一個六七歲的弟弟,面對這些蠻不講理的人能做什么?他什么也不能做。最終啟明家的田地還是被挖開了,但這個恨一直埋在了啟明的心里。” “這簡直就是畜生的行為,難道當時就沒有王法了?”我氣憤地一拳砸在飯桌上。 父親搖了搖頭對我說道:“那時候條件落后,到派出所報個案都要騎著自行車跑很遠,而且就算是啟明報案了,以羅廣坤在村里的勢力,誰敢給他們做證?” “唉!”我無奈地嘆息了一聲。 “那后來怎么樣了?”我接著又問道。 父親放下筷子,回答道:“當年魚塘是建成了,可是啟明家哪里有錢去買魚苗,所以這幾畝魚塘只能在那里閑置。啟明的父親脾氣比較倔強,傷病剛一好就到處去告,這一舉動引來了羅廣坤的不滿,結果他就派人點燃了啟明家的柴房,想教訓一下啟明的父親。可令人萬萬沒想到的是,啟明的父母,還有那個弟弟,都被活活地熏死在了屋里,如果當時不是因為啟明在外面上學,估計他也難逃一死。雖然最后羅廣坤被抓了起來,但是人死不能復生,啟明當時除了獲得一筆賠償款外,剩下的就只有那空空的屋檐。也就是因為這件事,啟明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父親一邊說一邊嘆息。 聽到這兒,我心里真的很不是滋味,我在心里一遍一遍問自己,如果換作是我,我能不能挺過來?我也終于理解為什么明哥對每個人都十分冷淡,因為他的心已經徹底寒透了。 父親看看我,沒有說話,而是一口一口吃著菜。 “別想了,這都是過去的事了,你千萬別在啟明面前揭開他這個傷疤就行了。”父親看看還在發愣的我,抬手夾了一塊雞蛋放在我碗里。 我穩了穩神,想到了一個細節,有些疑惑地問道:“爸,明哥為什么每次見到你都樂呵呵的呢?” “這個說來話長了。”說著父親放下筷子,把嘴巴里的食物咽下肚,開口道,“也許是啟明受到家里那件事的刺激,一心想著長大之后能當個警察,為更多像他們家一樣沒有地位的窮苦人家伸張正義。可他們那時候當警察可不像你這樣,你可以直接憑高考分數上警校,當年要想上警校必須有村里寫的推薦信,然后報鄉里審批,審批通過了還要報區、市備案。你也知道,啟明要想當警察,村里這關就過不了,畢竟因為他家里的原因,已經把村干部得罪了一遍,所以走這條路根本行不通。但是辦法不是沒有,因為公安局隊伍里除了警校畢業生,還有其他的警種,其中法醫就是必不可少的一種。在那個時候,只要是法醫專業的學生,基本上都可以定向分配到公安局。也是因為這個,啟明才選擇了上醫學院的法醫專業。” “啟明大學畢業后,果真如他所愿,走進了咱們的公安隊伍,當時跟在我后面實習一年。但他當時的身份還不能算是一名真正的警察,因為他還面臨著轉正,啟明也就是在轉正的審查中出了問題。” “審查能出什么問題?”我有些好奇地問道。 “當年的審查就跟現在考公務員政審一樣,要對家庭情況進行嚴格的審查,看看直系親屬有沒有干過違法犯罪的事情,像啟明的情況你覺得村里會讓他過嗎?”父親放下筷子,有些氣憤地反問道。 “那肯定不會。”我點了點頭回答道。 “啟明這孩子,我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他吃了多少苦,我心里最清楚。他整個大學四年都在工地給人干苦力,這才撐到大學畢業。來我們科室實習,整天沒日沒夜地看書,有時候在我的辦公室一趴就是一夜,他只用了七個月的時間,就把我干了十幾年警察積累的刑偵書籍全部看完,我看得出他對警察這份職業的渴望。當啟明知道這個報告必須由他所在村的村委會出具時,整個人都陷入了絕望。我也察覺到了他的異樣,但他就是個悶葫蘆,怎么問他都不說因為什么。我看他這么倔,也只能作罷。” “就在距離實習期結束還有四個月的一天晚上,他趁著我們半夜都在熟睡,在我的辦公室內給我留了一封信,提起行李就要走。我干了十幾年警察,警惕性比一般人要高很多,就在啟明關門要離開時,我起床發現了他。看見他要走,我很憤怒,當時他在我的逼問下,才說出了實情。你爸我當年也是個暴脾氣,第二天一早,我就穿著警服拎著配槍,帶著啟明來到了羅山村的村委會。我一打聽,這個村支書是羅廣坤的親戚,我怕他使壞,還特意給他們的鄉長打了一個電話。我當著村支書和鄉長的面說啟明是我的干兒子,誰要是不給他寫這個審查報告,我第一個不愿意。當時我還把配槍拍在了桌子上。” “爸,你可真牛!”我對著他豎起了大拇指。 父親呵呵一笑,接著說道:“當時那個村支書就傻了,乖乖地把報告寫給了我們。” “那當時明哥不開心死?”我開心地問道。 父親聽到這兒,收起了笑容,對我說道:“啟明當時就對我說了一個字。” 我看到父親異樣的表情,趕忙問道:“什么字?” 父親激動地回答道:“他喊了我一聲爸。” 一瓶酒,我和父親一直喝到后半夜,我們聊了很多很多,母親回來時也很識趣地沒有打攪我們。深夜,我躺在床上,耳邊響起陣陣蟲鳴聲。父親和明哥,這兩個人,以前在我的心中一直沒有一個準確的定位,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對他們兩個人是一種什么樣的感情。伴著夜幕,腦中回想著父親所說的每一句話,一顆理解和包容的種子,正在我的心里漸漸生根發芽。 三 蘑菇云 第二天早上八點,云汐市某執法局的辦公室內坐著兩個身穿行政執法制服的男子,他們一個是執法中隊的中隊長劉峰,一個是他的手下高亮。 “劉隊,今天晚上有沒有空?賞個臉,咱去撮一頓。”高亮笑著奉承道。 “到哪里吃?一般的場子我可不去啊。”劉峰叼著煙卷擺著排場回答道。 “請劉隊吃飯哪兒會是一般的場子,保證讓你滿意!我回頭把家里的五糧液也帶著。”高亮蹺著二郎腿笑著說道。 “又從哪里受賄來的五糧液?”劉峰斜著眼睛,往煙灰缸里彈了彈煙灰問道。 “不就是前幾天幾個煙花爆竹廠的小老板送的嘛,我不敢一個人獨享,所以晚上請劉隊一起去品嘗品嘗。”高亮齜著大板牙,瞇著眼睛說道。 “得嘞,看你小子這么懂事,我今天晚上就賞你這個臉了。”劉峰掐滅煙卷樂呵呵說道。 丁零零。兩人正說著,劉峰口袋里的手機響了起來。他趕忙從口袋中拿出手機,看了一眼,一串奇怪的號碼出現在屏幕上。 “這是誰打的電話,號碼我不認識啊。”劉峰皺起了眉頭。 “會不會是詐騙電話?”高亮起身歪頭看了一眼手機屏幕。 “哼,詐騙電話敢打在老子的手機上?老子就要看看誰他娘的那么大膽!”劉峰轉頭看了一眼高亮,然后按了接聽鍵把手機放在耳朵邊。本來還氣焰囂張的劉峰,聽了不到一分鐘,臉色就變得難看起來。 高亮覺察到了劉峰的變化,等他把手機放進口袋里,趕忙上前問道:“劉隊,什么情況?” “是舉報電話,對方說蘆葦村有人在違規生產煙花爆竹。”劉峰皺著眉頭回答道。 “蘆葦村?知道是哪家嗎?”高亮在一旁問道。 “人家是指名道姓地舉報,就是在蘆葦塘中間的趙俊新家。”劉峰雙手插兜回答道。 “他們家的那個廠,三年前被罰了那么多,聽說已經把生產許可證給辦下來了啊,怎么還會有人舉報?”高亮有些困惑。 “這也是我納悶兒的地方,按理說不應該啊!”劉峰皺著眉頭,想不出個所以然。 “估計是同行干的,也只有同行才是赤裸裸的冤家。”高亮有些氣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