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斐然殊一向從善如流,“清渠啊清渠,你的頭發白得真好看。” “謝了。以后我還是自力更生吧。”顧清渠頭也不回地離去。 斐然殊心想,清渠真是害羞。將藥瓶收入懷中,抬步繼續往酹月樓方向而去。穿花拂林,終于到達。老遠就聽到一陣吵鬧聲,是他派去照顧行歌的春江花月二位侍女。 “仙姑比較愛我,她方才說我蕙質蘭心七竅玲瓏。” “是么?方才我喂仙姑進食她摸著我的手說素手纖纖,十指動心。” “哼,一雙粗手,也值得你說嘴。” “哼,一句普通的套話,你也自作多情。” “你!” “你!” 看著兩個侍女斗嘴斗得面紅耳赤,再聽得其中內容,斐然殊大感頭痛,心中隱隱不豫,刻意放重腳步聲,終于使二人停下交鋒,雙雙回頭,俯首示意:“見過莊主。” “春江,花月,如果莊主我沒記錯的話,昨日你們還是叫苦不迭?” 春江一看到斐然殊,臉更紅了,低著頭小聲道:“也,也還好啦……行歌仙姑是個好人。” 花月絞著手指,點頭應和道:“是啊,莊主就忘了我們昨日說過的話吧。” 這般少女懷春……斐然殊面上波瀾不驚,內心萬馬奔騰,強捺住沖進房去拍死始作俑者的沖動,對春江花月綻出和煦春風,道:“今日起,你們不必伺候仙姑了,忙你們的去吧。” “啊?”春江花月齊齊抬頭,花容失色道。 “退下。”斐然殊繼續笑。 春江花月被笑得心驚,雖是心中極想爭取,卻也只能唯唯應諾,依依不舍地退了出去。 斐然殊暗自調息一番,才拾步進入內室。 撲鼻一陣郁郁藥味,心中一窒。 斐然殊從袖中抽出一枝剛折的桂花,插入花瓶,澆以清水些許,又推窗,放幾兩清風入內,霎時馨馨揚揚,滿室生香。床上之人打了個噴嚏,似有醒轉之意。斐然殊步至床前坐下,伸手一探額溫,已無前日滾火之勢,想必好了六七分了。又從被中拉出行歌右手,并起二指搭脈,察覺異樣,不由眉頭深蹙。 行歌為他化消的虛空業火真氣竟仍未排凈,難怪病情顛倒反復。 顧清渠說仍需兩日痊愈,想來也是因此。 斐然殊將行歌拉起,錦被滑落,這才發現她身上竟穿著他年少時的衣物。 長發束起,錦衣玉服,眉清目秀,端的是個美貌的公子爺。斐然殊心想,比穿著公孫異的袍子時好看了百倍啊百倍,難怪兩位侍女春心蕩漾,不可自制。 斐然殊將行歌翻轉,背對著他,將掌心抵于她背上。 一股暖暖真陽灌入行歌體內,與其中陰柔之勁相合,形成一道極強真氣,瞬間驅逐虛空業火真氣。行歌渾身一松,眉心舒展,竟緩緩睜開眼來。雙目清明,不見混沌,她及時運轉逍遙游心法,頓覺神清氣爽,四體輕盈。 “阿斐……” “靜心。” “哦。” 片刻之后,斐然殊猛地一震,立刻撤掌,面色有些發白,顫聲道:“你……” 行歌回身來看,有些不好意思道:“貧道方才就想說了,貧道控制不住……” 她畢竟是逍遙游初學者,無法控制收放自如,方才一個不小心,就開始吸收體內那股真陽,當她察覺自己四肢盈滿純陽之氣時,便感有異,才出聲提醒,誰知斐然殊卻叫她靜心。 “行歌啊行歌,你若與人雙修,必教男方死無葬身之地。” “若真如此,為天下人之苦而苦,阿斐,你與我雙修吧。” 斐然殊驟然旋身從床上躍起,退到門口,謹慎道:“你的病還沒好?” 行歌心下凜然,“這話怎么說的,貧道豆蔻梢頭,正當年華,哪里有病?” 斐然殊低頭問道:“那你記得前日對斐某所說的話么?” 行歌一驚,抱緊被子道:“我……貧道說了什么?” 斐然殊微微瞇起眼,又道:“那你記得你對顧清渠與兩位侍女說的么?” 行歌這下坐不住了,抓著頭皮,遲疑了半天,終于問道:“該不會我說了什么不該說的話……隨便許下了什么諾言……然后欠了什么不該欠的債吧……” 斐然殊蹙眉,道:“你經常如此么?” 行歌咂舌,“這話怎么說的。貧道謹言慎行,也就是有那么一二三四五次偷偷下山喝醉了酒,不小心答應了師姐掃道觀、倒便桶什么的。這是修行,世俗之人不會懂的。咳,所以說我這次到底欠了什么債?” 果然,病時瘋言瘋語,不足采信。 斐然殊先是松了一口氣,隨即心中又產生一股無來由的郁結。 他平生磊落風雅,即便身世離奇坎坷體質奇差無比,也從不曾懷疑自己,亦不曾對前途迷茫。他認為七情可辨,六欲可控,何曾產生過這般無以名狀的情緒? 因為這無名郁結來得乍然又陌生,所以煩躁。因為煩躁,所以眼前的行歌雖然與聶云長相一般無異,此刻卻再也不能如聶云一般使他內心平靜,反而,令他無端生怒。 “你欠的債,多了。” 斐然殊眸中似有火光,深深望著行歌,半晌才拋下一句:“收拾一下,明日我們便上路。” 言畢轉身,衣袂隨風揚起,拂上房門。 行歌抱著被子的手一松,背抵著床,垂下頭來。 唉,她是記得的。 她心上有斐然殊。不知何時而起,也許是馬車初見的驚艷,也許是被握住掌心的悸動。若是聲色迷人也便罷了,偏偏她明知他喜愛附庸風雅華而不實,擅長恃強凌弱掐住人七寸便會打個不停,號稱向來只說實話卻坑人無數,明知這一切,卻還忍不住要心動心癢。 唉,斐然殊也是個磨人的小妖精啊。 法師啊法師,這難道便是她的道?抑或是劫? 當然……也可能只是病? 行歌想起發燒之時夢到的事,不禁又是嘆息連連。 夢中,聶云素面無波,不知為著一個什么原因要與斐然殊決裂。 斐然殊垂著頭,看不清面容,他說:“如此。你我之約……” 她說:“一筆勾銷罷。” 他說:“即便他只是要利用你,你也要離開?” 她突然笑了,笑得溫柔,她說:“你竟會問出這一題,想來對我也是有心了。我真歡喜。你這樣很好,只是我走后,你凡事莫做絕,對自己心軟一些,便是對我有心了。” 她說:“這一題若要有個答案,大概是飛蛾撲火……旦夕溫暖,堪慰平生。” 他說:“若有一天,你所得非你所求,那就來天下第一莊。我在翛然閣旁,建了一座樓,名喚酹月,有花有樹,有月有酒,是你素來最愛的格局。” 她說:“若有那一天,我只希望你答應我一件事。” 她說:“莫尋我,莫救我,生當陌路人,黃泉不相交。” 聽到這里,行歌只覺得聶云真是無情啊無情,可憐的阿斐,情深錯付。行歌想留下來看看斐然殊,卻身不由己跟著聶云離開。聶云每一步走得用力又堅定,一直到一輛馬車之前駐足。車內伸出一只手,她抬手握住,隨即被拉入車中。 車內,聶云一張臉煞白,整個人蜷在一個紅衣男人懷中。 “云兒,你怎么了?”紅衣男人滿臉擔心。 “有點冷。美人,別說話,讓我睡一會兒。”聶云語調輕松,渾身卻止不住地發抖。 看到此處,行歌很想沖上去大喊:“呔!大膽狗男女,竟敢給我斐戴綠帽!” 只恨夢中想法難以付諸行動,行歌正忿忿不平間,卻忽然心中絞痛,眼淚無法控制地流下。她看著聶云嘴角的笑,一時竟不知自己這眼淚是為斐然殊還是為聶云。 一直到醒來之時,行歌都無法忘懷那股錐心之痛,以至于再見到斐然殊時心中竟然陡生無數愧疚,無數憐惜,雖然是聶云造的孽,終究還是她來擔。 從莊內多方明察暗訪,加上斐然殊自己的供詞,行歌覺得,事情的來龍去脈很明確了。 聶云跟斐然殊有過某種約定,還有過,咳,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關系,但是!就因為一個疑似月無極的紅衣小白臉!聶云這個王八蛋負心漢居然拋夫棄子——咳,子大概指的是含光,不要在意這些細節——背信忘諾離斐然殊而去!后來還一度要跟男狐貍精月無極成親! 而可憐的斐然殊,頂著一頭綠云,孤身行走江湖,多年不婚……心疼他。 這也是行歌假裝不記得自己那一番表白的原因之一。阿斐現在還沉浸在對故人的感情之中,一下子得知她這個天上謫仙人喜歡他,有可能從地獄到天堂驚喜過度精神失常。 兩人之間,一個有病恰恰好,兩個就太多。 另一個原因,若她只是因病生愛,那貿然表白,跟聶云這王八蛋負心漢有什么區別? 所以喜歡一事,還是應當徐徐圖之。 至于如何徐徐圖之呢,行歌趴在床上想了想,就從雙修開始吧。 俗人,不要誤會,她可不是抱著什么歪心思。你想啊,她有鎮魂珠,還學了逍遙游,可以助斐然殊練武,斐然殊武功更上一層,就能更好地為天下武林謀福。反過來,斐然殊指引她修行逍遙游心法,再修習其他武功,她的功力更上一層,就也能更好地普度眾生了。 是不是很有道理? 是不是覺得她簡直是正道棟梁中原楷模了? 羞哉羞哉。 就在行歌被自己的情cao感動得淚眼朦朧時,門外傳來一陣琴聲。 斐然殊十指若掃,正彈奏著一曲《君子令》。 擘抹勾打第一令,令人增援承影監視虛月宮。 托挑剔摘第二令,令人調查右護法與紫金教的關系。 歷輪滾拂第三令,令人追蹤龍潛摸清游子仙所圖。 清音妙絕,恰如涼風吹桂子,圓景動清陰,蕙風入懷抱,行歌聽得君子一席琴心若水,心中感慨萬千,不由長嘆一句“大白天的就開始裝逼了”,一拉被子蓋過頭,果斷去睡。 一門之隔,兩樣心思,倒也相安無事。 第二日,斐然殊與行歌出莊,只有秦眠眠與兩位婢女來送。 只見秦眠眠形容哀戚,叮囑了斐然殊幾句小心身體注意安全之后,便拉著行歌到了一邊,連連嘆息,道:“行歌啊行歌,殊哥哥與追魂公子公孫異交好,你……你可要小心……” 說著竟嚶嚶哭了起來,抱緊了行歌。 行歌心下茫然,只得摸著她的背,拍了拍,以示安慰。 倒是一旁的斐然殊看她們抱了又抱,抱了又抱,心中莫名不豫,以扇柄輕點行歌額頭,將她推去一邊,秦眠眠失了扶持險些撲出去,他又反轉扇身支住她,待她站得穩了方才揚扇道:“眠眠好生看家,兄長回來時會給你帶禮物的。” 秦眠眠頓時止了淚,道:“那我要迷藥,會讓男人喜歡女人的那種。” 斐然殊斷然拒絕,道:“不可。顧清渠精于藥道,還是相思蠱吧,得手可能性較高。” 行歌到底良心未泯,在心中為閉關的顧清渠點了一排蠟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