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求字不敢當,真人請講?!?/br> “能摸一下你的手嗎?” “……貧道賣藝不賣身?!毙懈枰粋€激靈,清醒過來。 清靈真人笑瞇瞇道:“反正斐然殊那小子也摸過了,賣一次是賣,何不湊成雙?”他不由分說握住了行歌的手,不住地撫須點頭,而后松開手,道,“日后有任何麻煩,天機宮的大門始終為你敞開。” 言畢,大笑而走。 行歌還來不及反應,右手又被人握住了。 清凈真人淺笑端方,道:“無三不成禮。天機宮龍蛇混雜,男男,女女,男女,雙修混修,彼圈太亂,倒是貧道的清華觀隨時歡迎行歌小友?!?/br> 輪到元長生時,他一臉正直握著行歌小手,道:“清華觀只收男修,一門光棍,行歌小友一去豈非羊入虎口?元某莊內門生三千,有男有女,其中不乏青年才俊,行歌小友若想換個輕一點兒的口味,不妨來兩儀山莊小住?!?/br> 行歌一只手如擊鼓傳花一般傳遞下去,而那三人握完手丟下牌子,又相繼離去。來時毫無預兆,去時消滅影蹤,如風過水無痕,武功高就是任性。 行歌閉上呈癡呆狀的嘴巴,低頭,看著自己飽經滄桑的右手。 斐然殊直覺她在想很有趣的事,便問:“你在想什么?” “貧道右手的貞cao,已如明日黃花。” 果然沒白問。斐然殊忍俊不禁,又想,若是阿聶,想必一眼便能看透個中緣由。正如當年,他與她萍水相逢,第二次見面她便看清他的目的,直截了當道:“公子初登寶位,貴人事忙,特意折返來探我這半死之人,如果不是對我一見鐘情不可自拔,想來是知曉我體內這顆珠子的來歷了?” 阿聶常說人生在世,全靠演技。在遇上他之前,她一直是折劍崖下桃源村里一個普通的病弱的姑娘,往來無數江湖客路過她的小茅屋,卻從無人看出她身上有何不同。 阿聶又說眼睛是心靈之窗,透過別人的窗戶看到別人的心靈,不應該是難事。雖然不是人人都窗明幾凈,但只要不是黑成一坨,總還是有跡可循的。想必也是看出他風度高雅瑰意琦行,才主動結交,阿聶看人還是極準的。 斐然殊憶起往事,眉眼仿佛泡入一道喚作舊時光的茶,微微暈開,迷離而溫暖。 行歌抬眼望見,便撞進一片迷網之中。 她想,他一定是想起故人了。 雖然一直聽旁人提起他與故人如何如何,卻是今日方知,他竟是真的喜歡故人的。 真可惜,她終究不是故人。 真可憐,知音想必是單相思,愛而不得尋死覓活才有了湖邊初見那一幕。唉,憐我世人,為情所困。念及情字,行歌突然心中一痛,如受重擊,有片刻的失去呼吸。她不自覺地咬緊牙關,用力地睜大眼睛,才從那陣痛中緩過來。 滿山的桃花,一個喜著紅裳的男子……她想揮去腦中不斷閃現的殘影,便抓起桌上另兩張竹牌,問斐然殊:“這三張不同顏色的牌子有什么含義嗎?集齊七個能召喚神龍嗎?” 斐然殊也從回憶中出來,望著那三張牌,嘴角笑意又不由自主地開始泛濫,“行歌啊行歌,你可知你現在握著的是整個武林的半壁江山?這三張牌意味著三大名宿都承認了你的道門之秀身份,持牌便可號令道門天下?!?/br> 這幾句話徹底將行歌腦中的殘影清空了。 “為什么?。浚【蜑榱宋矣沂值呢慶ao?!我能當被狗啃了不要你們負責嗎?!” “斐某無所謂,道門三大名宿估計不肯?!?/br> “為什么???!我和他們什么仇什么怨啊!我連南華經都賣了??!” “行歌啊行歌,你還不明白嗎?南華經不是重點,重點是你體內的鎮魂珠。歷經百年,鎮魂珠終于重回道門,而你是百年間鎮魂珠所認的唯一宿主,你道,這道門之秀還有旁人能當么?” 方才餐桌之上,行歌吃得無憂無慮,殊不知清凈、清靈、元長生三人同時發功,三道真氣同時貫入她體內,若非鎮魂珠護體,她早已經脈盡斷七竅流血而死。斐然殊也怕她全然不識武功,故而才出手幫她牽動鎮魂珠制衡三股真氣。她吃完飯,毫發無損,那三人已然相信鎮魂珠確在她體內,臨走握手之舉,不過是再度驗證。 “你是說……鎮魂珠是道門信物?”行歌雙唇發顫地吐出這幾個字。 “正是。”斐然殊道。 “我不信!”行歌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兩行清淚簌簌而下,她心中百轉千回,繃緊了食指指著斐然殊悲痛欲絕道:“你殘酷!你無情!你無理取鬧!”如果這鎮魂珠真是什么道門信物,真是什么代代相傳的東西,那么,那么她豈不就不是神仙下凡了?! 要接受這種現實……臣妾做不到?。?/br> 行歌扭頭一路淚奔。 斐然殊俊美無儔的臉上生平首次露出了些許癡呆的表情,“殘酷?無情?無理取鬧?” ☆、那個紅衣服的男人 夜幕降臨。 十日之約將至,今天是最后一夜。天下第一莊的外莊已棲滿了道門中人,其中陣營分明、各自為政的有天機宮、清華觀、兩儀山莊的人,不過此三方人馬已經從最初的各據一方,變成如今的清華觀與兩儀山莊短暫結盟,共同抵御天機宮。 那么天機宮到底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導致如此局面呢? “清華觀的男道修那靦腆禁欲的模樣,真叫人心動?!碧鞕C宮的女道修如是道。 “兩儀山莊的女劍士那倔強不屈的模樣,真叫人心癢。”天機宮的男道修如是道。 “道門一脈同氣連枝,應當多多交流才是啊。”說這番話時,天機宮的道修臉上過于蕩漾的表情,極易讓人看出,他們想要交流的,多半是一門需要男女雙修的道門秘術。 “亂了,全都亂了……” 躺在草叢里躲清閑的清華觀弟子目睹了這幾天的混亂,不住地搖頭。 他從草叢里鉆出來,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往另一個方向走,尋找下一個清凈之所。只是這天下第一莊委實太大,風光景勝又太美,信步而走,一個庭院接著一個庭院,為花木繁盛贊嘆,為流觴曲水心折,驚覺到了內莊時已經太遲了,他并不記得折返的路。 偏偏天下第一莊有個規矩,進了內莊就不得動武,一旦動武,便會被判定為與天下第一莊為敵,莊內無數暗衛高手可將其當場擊殺。故而他也不能施展輕功飛上屋檐來找路,只好硬著頭皮繼續走,只盼遇到一個莊中人帶他出去。 咦,前面湖邊有個人。 年輕的男道修心中一喜,驅步向前,“打擾了,這位姑娘……” 女子聞聲回頭,一張脂粉臉哭得斑駁,辨不出五官,在泠泠月光下顯得格外慘淡,唯有那對秋水長眸,靈動慧黠,令人忘卻那慘淡,不過那紅透的眼眶也很難令人忽略,時時提醒別人她前一刻哭得多慘。男道修自覺唐突,來得不是時候,偏偏她已轉頭,眼下走也不是,只好垂目道:“貧道清華觀封真門下弟子莫水,誤入內莊,十分抱歉,還望姑娘幫個忙,帶貧道回外莊?!?/br> “墨水?你的名字倒是有趣,清華觀清凈真人是你什么人?”女子問道,聲音猶帶哭腔。 “清凈真人是貧道師祖,姑娘認識?”莫水道。 “算認識吧。有過一摸之緣?!?/br> 這女子正是一夜之內接連得到數個噩耗,正暗自憂傷的行歌。 莫水面上一紅,正要斥責這女子毀謗師祖清譽,見她眼神清明,毫無輕薄之色,嘴邊的話突然吐不出口,只好繞過這一話題,道:“不知姑娘如何稱呼?還望姑娘不嫌麻煩,為貧道指個去外莊的路?!?/br> 行歌瞧了他一眼,突然道:“每一個問過我名字的人,都已經死了?!?/br> 莫水嚇了一跳,“真的?” 行歌道:“騙你的。” …… 好無聊的人??! 莫水雖然心里這么想,但他是個厚道人,不會這么說出來。 他只是再三道:“姑娘,煩請為貧道指個路?!?/br> 這一幕恰好讓含光看到。前幾日他與承影被斐然殊派去請來道門三大名宿,今日回莊,梳洗一番,見了斐然殊,又聽到一些行歌失憶的事,心情有些煩悶。此時再見到行歌,已經不似前幾日那樣喜悅,只是佇立一旁,聽了看了一會兒她的言行,終究還是欣悅大于煩悶。 記憶不在又如何,人總歸是回來了,且比以前更健康。 世情再變,也總有不變的,比如她的路癡,再比如她明明是個路癡卻又怕人知道,每每有人問路,總要顧左右而言他,打死不要直說不認路。 “道長,這邊請?!焙馔蝗滑F身,對莫水道。 莫水認得含光,他在桃源村見過他。 含光召來一只身上帶著點點螢光的白蝶,對莫水道,“跟著它,你便能找到去外莊的路?!?/br> 莫水卻不想就這樣離去,他正要開口問些什么,只見含光已當他不存在,兀自轉向那姑娘,神情不再冷硬,甚至帶了幾分孩子般的無邪,道:“云姐,這么晚了,我送你回去?!?/br> “含光啊,那種認路的蝴蝶你還有嗎?” “云姐迷路的時候,只需喚一聲便可,不用蝴蝶?!?/br> “怎么說話的,本仙姑天神下凡,豈會迷路?” “……云姐你是不是在哭?” “嗚嗚嗚,說到天神下凡想起了傷心事,都是你們莊主的錯,嗚嗚嗚,不關你的事。” 一高一低兩個人影漸漸遠去。 莫水撫著心口,抑制不住胸腔的震蕩……含光喊那姑娘“云姐”,真是那個云嗎?若僅僅是容貌聲音相似,他還不能妄下判斷,但他細細拼湊三年前那個病入膏肓卻精明決絕的姑娘,與片刻之前那個言行有些古怪的姑娘相較,越對比越發現,雖有許多不像之處,但那無論身處何種境地都處之泰然的氣度,卻是仿不了的。 原來她沒有死……好,真好,真是太好了…… 這一趟,總不算白來。 莫水眼中一片深沉喜悅,又默默望了一眼行歌離去的方向,方與白蝶離去。剛回到外莊,遠遠看見三大派還在斗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邊,唯有一個似乎與他十分相熟的小道士發現了他,跑過來絮叨:“莫師兄你去哪里了?我找了你……咦哪里來的蝴蝶,好漂亮!” “漂亮嗎?我卻不喜歡這白色?!蹦馈?/br> 小道士驚訝地望了他一眼,溫厚的莫師兄從來沒有這樣說過話。 察覺到他的視線,莫水似笑非笑地揚起一指,劍氣劃出,白蝶一分為二,頹然墜地。 “師兄你……你……你不是莫師兄!”小道士驚駭萬分。 莫水出掌捂住他的嘴,掌心一粒藥丸下喉,小道士直直往后倒去。他睜著眼睛,說不出話,也動彈不得,只見那假的莫水摘下仿得惟妙惟肖的面具,露出一張陰柔美麗的臉。他彎起食指放于唇邊,吹了個口哨,一匹駿馬馱著一件寬大紅袍,猶如裹著一團烈焰,奔馳而來。 直到假莫水穿上那一襲紅袍,小道士才想起這人究竟是誰。 江湖上喜著紅衣的男人本就不多,虛月宮躋身天下邪教之首后,就更少了。 只因虛月宮教主月無極,正是一副如花玉容,一身如血紅衣,江湖人稱——血不沾衣,虛月無極。 ☆、斐某一向只說實話 行歌回到酹月樓的時候,心情十分愉悅。 因為含光說,道門中人修長生,素來長壽。她身為道門之秀,未來的道首,二十八歲豈止是不老,簡直是豆蔻梢頭二月初。 這段日子以來的頭一次,行歌覺得道門之秀也不錯。 仔細想想,就算她不是天神下凡,那也是天賦異稟天縱英才了,羞哉。 行歌捂著嘴偷笑,突然聽到隔壁傳來動人的妙音,忍不住穿過庭院探入翛然閣,只見月光之下,斐然殊衣袂如仙,長指輕抹慢捻之下流瀉滿地華章。 云動月隱山杳渺,琴挑情伏人從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