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
未等引商叫他偷偷告訴自己這其中有什么恩怨糾葛,不遠處突然傳來一陣雜亂的馬蹄聲。 那是一匹受了驚的烈馬,騎在馬背上的人眼看著就要被顛下去,過往路人紛紛朝著街道兩邊閃避開。衛瑕也在反應過來后瞬間將引商拉到了自己身后,只不過他腿腳不便,仍是未能隨她躲在墻邊。 受驚的馬在接近他們身邊時,馬上的人似乎終于承受不住這種顛簸,半個身子都傾斜著倒在了半空中,他一手緊緊抓著韁繩,一手在懷里摸索著,似乎在找著什么。 衛瑕并未留意這些,正想再往旁邊避一避,那馬上的男子卻終于在他面前跌落了下來,然后在將要摔在地上前的瞬間,將手中匕首狠狠捅進了他的胸膛。 ☆、第76章 第七十六章畫皮鬼(5) 變故發生在眨眼之間,引商剛剛發現衛瑕在自己身邊倒了下去,那本來已經跌下馬的男子便又扯了韁繩躍至馬背,騎著馬漸漸跑遠看不到蹤影。本文由 首發 光天化日之下,竟在鬧市中持刀行兇,目睹了此事的百姓們盡皆嘩然。混亂的場面中,引商幸得過路的人伸手拉了那么一把,才不至于跌在地上。 “別慌。”最先回過神來的反倒是被捅了那一刀的衛瑕。 周圍的喧鬧聲在耳邊嗡嗡作響,但又好像遠在天邊,他倒在地上,勉強抓住她的衣袖,一面安慰著她,一面交代道,“旁邊就是親仁坊,去找青玄先生。若青玄先生不在,就去尋郡王過來。”說完,又努力抬起頭附在她的耳畔,“若是我死了,切記,一定要告訴郡王,杕杜有變。” 他冷靜的語氣就像是早料到會發生這種事,可那胸前的衣襟上已經漫出了一大片血跡,觸目驚心。引商的手還在顫抖著,但是她知道自己一定不能在這種關頭慌了神。幸好,剛剛扶了她一把的那個過路人又好心的幫她驅趕走了所有想要看熱鬧的百姓。 “……蠟燭……蠟燭…………”她將隨身帶著的小袋子解開,也顧不上翻找,一下子便全都傾倒在地上,然后迅速立起了唯一一根白燭,雙手合十翻轉,做了幾個旁人看不懂的手勢后,突然交叉在一起,以兩根食指沖著白燭一指,“起!” 燭芯瞬間燃起,她將寫著花渡名字的那道符紙扔了進去,然后一見花渡的身影出現,便迅速將衛瑕說過的話交代了對方一遍,除了“死了”之后的那句。 花渡也知情況危急,一個字未問便消失在他們面前。 只余下引商一人跪在衛瑕身邊,努力回想著現在還能做些什么。叫花渡來是因為她不能扔下衛瑕一個人在大街上,而且花渡畢竟不是凡人,來往青玄先生府邸不過是眨眼間的事。可是花渡一走,她便又陷入了慌亂之中。 如果再有刺客出現,她以身相護也會保住衛瑕。但若是青玄先生趕到之后還救不了衛瑕怎么辦?刀不能拔,人不能動,她現在能做的只有守著他而已。 “別慌。”這是衛瑕第二次勸她,他抓緊了她的衣袖,意識已經有些模糊,可卻咬著牙在堅持著,努力找些話與她說,“剛剛我們不是在說上將軍的事,繼續說。” 他和她都心知肚明,正因為傷得這樣重,他反而不能“睡”過去,否則便永遠也醒不過來了。 引商勉強自己穩著心神,一句接著一句的問他,“你怎么猜到謝將軍做過的事情?” “薛家……那人是薛小娘子的娘親,而薛夫人娘家姓楊,是咸宜公主駙馬楊洄的meimei,她……她家中本沒什么堂兄。”衛瑕的嘴唇都開始抖了起來,可他還是強撐著讓自己繼續清醒下去,“反倒是她嫁的夫君,有個堂兄在……在八年前流配枉死,名喚薛銹……安業坊,有……有個道觀,唐昌公主曾在那里親手植下玉蕊花。” 這最后兩句話看似毫無關系,不過引商還是聽懂了,因為她今日在薛府時,就曾聽他說過,薛翹有個堂叔名喚薛銹,而薛銹是唐昌公主的駙馬。 謝十一居無定所,卻時常流連安業坊,是不是就是因為唐昌公主? “薛銹是怎么死的?”眼看著青玄先生還未趕到,她只能繼續問下去。 “廢太子一案……”這幾個字他說得極為勉強,聲音也極輕,雙眼微張微合的,似乎就要撐不住眼皮,但是口中仍在喃喃道,“都是這件事……都是……” 就在這時,青玄先生終于趕了過來,他是被花渡拉在傘下硬扯來的。情況危急,花渡也沒顧忌著自己的身份,甚至沒有畏懼青玄先生這個道行高深的道士。 引商忍不住感激的看了他一眼,終于能夠稍稍放下心來。不過等到她要給青玄先生讓出個位置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的雙腿已經癱軟得幾乎站不起來。花渡正想著伸手扶她一把,另一雙手卻突然伸了過來搶先從地上拉起了她。 引商扭過頭一看,看到的是不知何時趕來的華鳶。 “你一動那白燭,我就知道出事了。”他也沒多解釋,扯著她往后退了幾步,只讓青玄先生上前。 青玄先生雖是道士,但是同樣精通醫術,甚至可以稱得上大唐名醫之一。他這次匆匆趕來,沒忘帶上藥箱,先簡單的處置了一下傷口,便招呼站在旁邊這幾個年輕人幫他將衛瑕帶到一個干凈沒人的地方去。 引商左右看了一眼,這周圍大多是商鋪,而最近的正是錢錢柜坊。她一眼望見了剛剛從隴西王府回來的錢錢,趁著對方還未進門,連忙跑過去請求借空房一用。 錢錢神色疲憊,本無心搭理這個突然竄出來的少年人,不過抬眸一見她的容貌,再往青玄先生那邊望了一眼,遙遙瞥見衛瑕那張臉之后,張口便答應了下來。 她迅速指揮著伙計們抬了一張軟榻出去,讓衛瑕平躺于上面,并讓剩下的侍從們收拾好一間空屋,備好該用的清水等物。 如此用心,全然不像那個不拿錢就無話可談的吝嗇掌柜,甚至讓本已快要“睡”過去的衛瑕多看了一眼。 正吩咐侍從去請李瑾過來的錢錢同樣瞥了他一眼,漠然道,“我雖不認識你,倒是見過你哥哥,認得他是誰。” 之前引商也說過錢錢的身份,衛瑕還記得她曾是李瑾的妾室,他稍稍細想下這句話,瞬間覺得寒毛都快立起來了,連腦子都清醒不少。 衛鈺結識李瑾的時候,這位小娘子明明已經不在隴西王府了。先不說她是從哪里知道的這事,看她這神情,不會是記恨在心了吧? 枉他博古通今,還是弄不清女人心。 青玄先生一面為他治傷,一面將其他人都趕出了房間。引商提心吊膽的坐在門外,看著聞訊而來的李瑾和衛鈺先后趕到。 就算沒有人去告知他們,他們也一早安插了些探子在城中,這么快就知道了這件事情并不奇怪。只是青玄先生不許任何人進去,他們也只能止步于門前。 這樣的天氣里,衛鈺的額上竟然已經沁出了汗珠,也不知是趕路匆忙,還是生生嚇出來的。李瑾遠遠站在一邊,只是盯著這個許久未見的男人看了片刻,便將應有的憤怒與尷尬全都拋在腦后,全以現在的局面為重。 他突然上前一步逼近引商,低聲問道,“衛瑕有沒有交代什么話?” “杕杜有變。”盡管那時自己再慌亂,引商還清楚的記得這四個字。 而她一說完,李瑾和衛鈺便盡皆變了臉色。 就在這時,屋子里突然傳出一聲哀嚎,引商則瞥見身邊的花渡微微皺了皺眉,像是在困惑什么。她忍不住低聲問他,“怎么了。” “他應是已經……”花渡的話只說了一半,便已見青玄先生推門出來,示意眾人暫時沒事了。 “沒事。”他將后半句話硬是咽了回去。 接下來自有衛鈺去看自己的親弟弟,又有李瑾安排其他事情。引商松了一口氣,只不過一從錢錢柜坊的門口走出來便見到了今日一連幫了自己兩次的那個好心人,她連忙跑過去道了聲謝。 “小道長何須多禮。”那人的聲音很是悅耳,連平平常常說話都像是帶著笑。 引商這才細看了他兩眼,然后難掩心中驚訝。這人雖是個年輕男子,卻生了副連女子都難及的好相貌,一顰一笑都帶著媚態。他自稱是這家錢錢柜坊新招的伙計,名喚蘇雅。說完話,錢錢在鋪子里叫了他一聲,他便應聲進了門,走之前還不忘扭過頭說了聲,“小道長有緣再見。” 那笑聲和姿態都讓華鳶恨不得從地上撿塊石頭沖對方后腦扔過去,他也當真這樣做了,幸好被引商攔住,才沒打中。 不過很快,兩人身側突然飛過去一塊不大不小的石頭,剛好打在了蘇雅頭上,引得對方一陣呼痛,回頭看看到底是干的好事。 引商和華鳶的胳膊還“糾纏”在一起未動,只有兩手空空的花渡默默望向了遠方,裝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蘇雅沒逮到證據,只能作罷,正待轉身回屋的時候,匆匆趕到這里的天靈一見自己的人都在拿石頭打人,便也傻乎乎的搬起墻邊一塊手掌大小的石頭,迎面朝著蘇雅打了過去。 他難得這樣靈活一次,蘇雅就算想要閃身,也被那石頭砸了個正著,而且剛剛好砸在臉上。 引商倒吸了一口氣。 蘇雅雖然是錢錢不在家這幾日,鋪子里的人自己做主招來的伙計,但是好歹也算是柜坊的人。錢錢走出門一見這情形,想也未想便向這幾個罪魁禍首伸出手,“拿錢。” 打傷了人,哪有不賠錢的道理? 引商自知理虧,伸手在錢袋里摸了摸,摸到的卻只有衛瑕放在她這里的幾張憑帖。那可是他們用來買房子的錢! 蘇雅一只手捂著臉半蹲在鋪子門口,一只手卻晃了晃,向自己的掌柜求情道,“沒……沒事。” 他那樣子可不像是沒事。錢錢也不理會,叫伙計拿了個賬本過來就開始算起總共要多少錢合適。 幸好這時衛鈺也從里面走了出來,他左右看看,雖未弄清現在的狀況,但也自屋子里拿出一紙一筆,寫了張字據遞給錢錢,“一會兒自會有人送錢過來,還請娘子暫且收留舍弟。” 他不認得錢錢到底是誰,只知對方是這宅子的主人,遞了那張字據過去,便帶著一臉的疲憊匆匆離去。 錢錢看了一眼那字據上的“衛鈺”二字,收了東西進屋,沒再與屋外這些人多言。 引商提起的心又放了下去,扭頭輕輕拍了天靈腦袋一下,“下次別跟著亂打人!” 天靈頗為委屈,最后主動提出要留在錢錢柜坊守著衛瑕。剛好走出門的李瑾似乎要與他們談談近日發生的事情,引商便點點頭,同意了這兩者的提議。 離開前,她不忘去向蘇雅連聲道歉,并稱自己明日一定帶賠禮上門,蘇雅卻像是再也不想跟她說話,擺擺手就避之不及的進屋了。 * 入夜,永寧坊各處都熄了燈,錢錢柜坊也不例外。 蘇雅是住在這柜坊里面的,不過在那沒有光亮的屋子里,與其他伙計住在一起的他卻突然站起身走至窗邊,然后摸出了一面銅鏡照了照自己的樣子。 自白日時被石頭砸了那么一下之后,他便以麻布纏住了自己的臉,如今一點點解開那布條,展露在鏡子面前的卻是一張五官已經挪了位的臉,眼鼻深深凹陷下去,讓他用力拽了好幾下才將臉皮拽回原位。只是那樣子還是有些奇怪,鼻子不是鼻子,眉毛不是眉毛,還有一只眼睛竟是含在嘴里的。 他輕輕撫過這張已經扭得不像樣子的臉,像是對著鏡中的自己嘆了聲氣,便收了鏡子推門走了出去。 夜深人靜的,院子里空無一人,他走了沒多久,便穿過另一扇房門走了進去。空蕩蕩的房間里,只有受了重傷的衛瑕還有天靈躺在那里。 天靈睡覺時很不老實,躺在地上翻來翻去的。蘇雅在他身邊停留了一瞬,忍住了踢起一腳的沖動,只是哼了一聲,像是在鄙夷對方那副皮相,然后便跨過他走至衛瑕身前。 哪怕是受了這樣重的傷,床榻上的年輕男子在睡夢中也沒有因為無法忍痛而皺起眉頭。淡淡的月光灑下來,正好照得美人面容如玉。 蘇雅探出一只手去,輕輕撫過對方的面龐,一路向下,游移至對方的胸膛處。那手竟然因為太過愉悅,而有些微微顫抖。 他看中這副皮囊實在是太久了,終于……終于能夠成為自己的。 “咻!” 未等他手下用力,耳邊已傳來一陣劇痛。 他連忙伸手摸去,卻驚覺自己半個耳朵已經被人削下,而與那半只耳朵一起靜靜躺在地下的,僅僅是一張從賬本上隨手撕下的碎紙片罷了。 他突然意識到了什么,猛地轉過身后,不成形的兩只眼睛看到的卻是站在暗處的那個略顯壯碩的身影。 天靈捧著屋子里僅有的一本賬本站在他的對面,眼見著對方在驚慌困惑之下倉皇逃走,正欲追上去的時候,便聽衛瑕終于忍不住那痛楚,輕哼了一聲醒來,朦朦朧朧問道,“出什么事了……” “沒事。”回答他的聲音是那樣的堅定。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畫皮鬼(6) 跟著李瑾回到隴西王府時,引商意外的見到了錢錢的兒子林瑛。這個聰明又懂事的孩子正坐在門口等著什么,待看到一群人浩浩蕩蕩的回來時,不由站起身將隊伍里的人都看了個遍,最后越看目光越是黯淡,欣喜的神情也漸漸變為了失落。 相較之下,李瑾倒是難得的親切,走上前拉著他的手進門,“這么冷的天,怎么一個人坐在外面?” 許是想到自己說出理由來,面前的人會不高興,林瑛只是動了動唇,最后搖了搖頭沒說話。 不過他不說,李瑾也猜得到原因,不由嘆了聲氣,喚府中婢女來將孩子帶回屋子。 花渡有公務要辦,引商身邊只有華鳶執著的跟了過來,兩人進了書房之后,李瑾與金吾衛的長史也走了進來,前者坐到他們對面,后者守在已經關嚴的房門邊。 李瑾向來不是多話之人,張口便直言道,“是人是鬼,是神是妖,你們這些人的事情,我不想多問,也不想知道,之前發生的一切,我可以當做沒看見,不記得。只是,我希望你們也同樣如此。” 說著,瞥了一眼長史,示意他說下去。 長史低眉順眼的站在那里,無需多想便接著說道,“二位可知衛家三郎今日見到郡王后說了些什么?他說,‘早知避出衛家仍難避災禍,不如一開始就不避。’二位明白了嗎?三郎居于道觀不過是無奈之舉,至于這其中的曲折,無關之人還是知道的越少越好。從今往后,三郎怕是再也不能回你們那里去了,二位只當自己從未結識過這樣一個人就是了。此前聽說過什么,也都忘了吧。” 引商半天沒說話。她也想過衛瑕急急忙忙離開衛家的理由不簡單,甚至知道長史句句在理,但是真的聽在耳朵里了,心里還是有些別扭。 而她所不知道的真相,正是她不可以觸碰的地方。明明是活生生的生活在她身邊的人,卻又像是遠在天邊。今日發生的事情,還有李瑾和長史的語氣神情,都在明明白白的告訴她,她與他們這些人是不一樣的。而且一旦有所牽扯,就會惹禍上身。 “你們可知這是什么?”李瑾從懷中拿出了一封信箋,“上面寫著的東西,你們永遠都猜不到,也不需要知道。這是數不清的人以命換來的,若是有什么閃失,長安城定是血流成河。但這與你們毫無關系,你們只需清楚自己的身份,謹言慎行,安分守已,永遠也別妄想探知與自己無關的事情,這才能保住自己的命。不然,今日出了這事,你們已經很難走出這座郡王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