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節
鐘大家和劉氏密談許久,劉氏眼中的笑意愈來愈濃。 她仿佛看到了瘐家美好的前景、瘐侍中光明的仕途。 “家里幾位小娘子已是讓您費心,又替瘐家想到了這一層,感激不盡。”劉氏面色誠摯的道謝。 鐘大家微笑,“一向賓主相得,這是應該的。我在瘐家衣食住處均精致整潔,應該我向夫人道謝才是。不瞞您說,從北朝宮廷到南朝京師,我見過的大家女子也多了,像您這樣管家井井有條無可挑剔又待人真誠古道熱腸有大家風范的貴夫人,少之又少,非常難得。” 劉氏聽了她的話,容光煥發,“哪里,過獎了。”對鐘大家愈覺得親近起來。 鐘大家沉吟道:“貴府幾位小娘子文雅聰明,倒個個是好的,只是……” “只是什么?”劉氏很是關切,神色殷殷。 鐘大家微笑,“劉夫人,北朝和南朝風俗習慣略有不同,南朝的青年郎君自是愛慕美麗風雅的女郎,北朝男子卻是……”她停頓片刻,似乎是在斟酌著詞句,劉夫人側耳傾聽。 “北朝男子,更喜歡聰明能干、精于騎射的女郎。”鐘大家細細想了片刻,臉上浮起歉意的笑容,“貴府幾位小娘子美則美矣,也足夠雅致聰慧,只是過于嬌弱了些,恐怕并非北魏三皇子心目中的良配啊。” “如此。”劉氏怔了怔。 她有些后悔,“其實各家貴女之中,王家、謝家、瘐家、桓家的小娘子還真是有人身手矯健,英姿颯爽,不過瘐家的女郎……唉,她們不愛這個,我也淺見了,覺得沒有什么大用處,便沒勉強她們……” “不會。”鐘大家表示反對,“夫人沒有逼著幾位小娘子學,也是因為愛護憐惜罷了。” “誰說不是呢。”劉氏感慨的點頭,“花朵般的小娘子,家里總是寵愛的多、苛求的少,又怎會逼著她們向北人一樣練習騎射呢。” 感慨了幾句,劉氏面上有了愁容,“可惜,瘐家的小娘子全部不合適啊。”鐘大家微微一笑,善意的提醒,“又何必定要瘐家的小娘子?只要夫人玉成了北魏三皇子的婚事既是一樁功勞,至于這位將被冊封為公主的女郎是哪位,又有何要緊?”劉氏恍然大悟,“鐘大家說的對,太對了!” 只要把這件事辦成了就是功勞,至于女郎到底是哪家的,皇帝、太子、會稽王哪會關心? 劉氏心里有數了。 鐘大家一一細數,“精于騎射、明艷照人的女郎我倒是知道幾位,王丞相的孫女王三娘,謝尚書的幼女謝十九娘,桓大將軍的愛女桓九娘也出色的很,可那位身份特殊,想必北魏三皇子便是看中了也不便隨意開口,門第次一等的人家倒是還有幾位的,秦家的大娘子,任家的八娘子,聽說騎射功夫都很不錯。” 劉氏聽到“任家八娘子”,臉上露出怪異的神色,“她還是算了吧。不就是她逼著北魏三皇子交出林城和山城的么?北魏三皇子在她手上吃過虧,見了她定是沒好氣。” 鐘大家笑著搖頭,“不是的。劉夫人,北人豪爽,心胸開闊,又佩服有本事的人,越是比他強,他越是一心想要結交,所以這位給了北魏三皇子下馬威的任八娘子,倒是最有希望的呢。” “原來如此。”劉氏聽的未免有些納悶。 被人收拾了反倒喜歡上這個人了,這是什么怪脾氣? “如此,鐘大家說的這些人,我便全請了。”劉氏笑著答應,“單請這些女郎也太顯眼了些,看著不大自然,我索性多請幾戶人家,多請幾位女郎,倒顯著從容許多,不動聲色,您覺得呢?” “夫人高明。”鐘大家一臉贊佩。 劉氏得意的一笑,“哪里哪里,過獎過獎。” 兩人又仔細商議了許多細節,直到婢女來稟報說瘐侍中回府了,劉氏方才依依不舍的把鐘大家送了出去。 鐘大家才走不久,瘐侍中便一臉倦容的進來了,“娘子,為夫今天很累,想早些安歇。”劉氏笑著迎上去親自替他寬了官服,命侍婢打過溫水給他洗了手、臉,換上寬松的家居衣裳,拉他坐下低聲說話,“……鐘大家這么提議,我倒覺得很有道理,郎君你說呢?”瘐侍中呆了呆,“若事情真的能辦成,倒真的是件功勞,可這件事不好辦吧?”想想那老jian巨滑的李安民、跋扈囂張的三皇子元繹,覺得想給元繹做媒成功,會很難。 “事情便是不好辦,該想辦法還是得想辦法啊。”劉氏嗔怪,“難道咱們什么也不做,眼看著瘐家一天不如一天么?” 這句話說的瘐侍中沒了脾氣。 是,瘐家祖上確實很威風,可是傳到他這一代之后家族之中沒有什么驚才絕艷之人,本來和桓家是不相上下的人家,現在已經被桓家甩開了何止十萬八千里。若是繼續聽之任之,可能瘐家還會一步一步敗落,將來拍馬也追不上其余的世家。 “到底怎樣,你快拿個主意啊。”劉氏推了他一把。 “辦吧。”瘐侍中終于下了決心,“這位王妃能出在咱家自然好,便是別的女郎,總是咱們促成這件事的,陛下面前,定能記上一功。” “郎君終于想通了。”劉氏喜笑顏開。 夫妻二人又細細商議了許久,把請客的名單差不多就定下來了。 瘐家發出了消夏宴的請貼。男客這邊,瘐侍中邀請的主客是北魏三皇子元繹及北魏使臣,以及平時相交好的幾戶人家,女客這邊除了王、謝、瘐、桓、劉、范等世家大族之外,還有秦家的幾位女郎,以及任家的四娘、六娘和八娘。 任江城這里接到請貼倒還算了,反正桓昭、瘐涵、范瑤、十一娘、十三娘等人全部被邀請了,大家反正是要結伴同行的,也沒有多想什么。杏花巷的任淑英和任淑貞這還是生平第一回接到瘐侍中府的請貼,這兩位沒有見過世面的女郎又驚又喜,熱血沸騰,就連任榮生、任召和王氏、孫氏也喜不自禁,“瘐家的請貼啊,難得難得。” 任榮生這位官職并不顯要的都令史笑容可掬,得意洋洋,“沒想到四娘和六娘也要赴瘐家的消夏宴了,為父與有榮焉,與有榮焉。”王氏兩眼放光的琢磨起任淑貞的衣裳和首飾,“咱們是從宣州來的,本就土了些,六娘可不能衣著不夠鮮亮,會被人看不起的。”她自己沒什么私房錢,便逼著任榮生拿錢,“這是正經事,休要小氣了,有多少便拿多少吧。”任榮生對這件事是真心高興的,拿錢倒是樂意拿,不過要任淑英和任淑貞一模一樣,“這筆錢四娘和六娘一人一半。”王氏登時拉下臉,聲音尖銳,“誰家嫡女和庶女一樣?”任榮生不痛快,“庶女又怎么了,四娘也姓任,也是我的親生女兒!”兩人當即便因為這件事情吵了一架。王氏堅持認為嫡女和庶女應該不一樣,庶女也就是比侍婢略強些罷了,也敢和嫡女打扮的一般無二?任榮生生氣,“四娘若只是比侍婢略強些,難道六娘這做meimei的便有顏面了?別的貴女便看得起她了?只會暗中笑咱們任家寒磣罷了,六娘臉上也無光。”王氏原本就不是有錢人,又因為任淑貞輸給任江城一大筆錢,更是捉襟見肘,囊中羞澀,也就越發的小氣起來,休想從她手里多流出一文錢。任榮生和她講了半天道理,口也干了,頭也昏了,就快要惱羞成怒了,也沒能讓王氏松了口。 接到瘐家的請貼本來是好事,可是因為任淑英、任淑貞的衣裳首飾,卻又吵的不可開交。 因為任榮生和王氏的這場爭吵,任淑貞趾高氣揚自鳴得意,任淑英卻是緊咬嘴唇,紅了眼眶。 孫氏要出去跟王氏哭鬧,被她一把拉住了,“阿姨,難得能參加世家大族的宴會,休要節外生枝。”孫氏不由的著急,“四娘子,我若不鬧,你難道穿著舊衣裳去瘐家么?不得被人笑死啊?”任淑英咬牙,“我才不會穿舊衣裳去消夏宴呢!阿姨,我有辦法。” “什么辦法?”孫氏眼睛一亮,趕忙追問。 任淑英哼了一聲,嘴角浮起不懷好意的笑容,“阿父是真窮,真沒錢,三叔父三叔母卻有錢的很呢。八娘現在成了風云人物,三叔父三叔母要臉面,想必不會看著我一身寒酸的出現在瘐家,給八娘、給三叔父三叔母丟臉的。阿姨,我寫封信命人送到明鏡山莊,跟八娘要些建康時興的衣料、首飾,想來她不會不給。” “對,她不敢不給。”孫氏竭力點頭,“她敢不給,她這任家八娘子一齊跟著丟臉!” 母女二人商量好了,任淑英立即命侍女磨墨,揮筆疾書,給任江城寫了一封信。 孫氏拿出私房錢,命一個素日便聽她差遣的仆役出去租輛車,到明鏡山莊送信。 信使出去之后,孫氏和任淑英母女二人便翹首以盼,一直不停的往外張望,脖子都要酸了。 “八娘會不會不理我,不給我?”任淑英心中惴惴。 “不會,她不敢!”孫氏替她打氣。 任淑英心里踏實了許多。 還別說,她這封信真沒白寫,派去送信的仆役當天去,當天便回了,帶回了兩匹上好的霞影紗,一匹銀紅,一匹淺碧,如煙霧一般又輕又軟,朦朦朧朧,看上去美麗極了。又有十幾樣精巧的首飾,都是京中最流行的款式,金、銀、玉、寶石,應有盡有,晶瑩耀眼。 “八娘子說,這是給四娘和六娘的。”那仆役恭恭敬敬的說道。 孫氏大喜,忙問道:“八娘子氣色好么?身體好么?”口中這么問著,心里卻巴不得任江城病了、中暑了,根本起不了床,去了消夏宴。 那仆役老實的答道:“小的沒見著八娘。小的出城之后便不大認識路了,問了許多人才到了一處別業前,有人出來看了書信,沒過多久便命人將這些東西拿出來放在車上了,命小的趕緊回城,說這是八娘給四娘和六娘的,不許耽擱。” “沒見著八娘啊。”孫氏未免有些失望。 “那別業門前是不是有四個大字,‘明鏡山莊’?”任淑英問道。 “小的不識字。”那仆役滿臉羞愧。 “也沒有回信么?”任淑英看到有衣料、有首飾盒,卻沒有回信,便問了一聲。 “沒有回信,只有口信,說這是八娘給四娘和六娘的。”仆役恭敬的道。 任淑英聽說沒有回信,心里有些詫異,不過漂亮的衣料和首飾就擺在面前,她也就顧不上這樣的小事了。 孫氏拿出一把銅錢賞了那仆役,仆役歡喜的道謝,告退出去了。 孫氏和任淑英母女立即歡呼一聲,撲到了衣料和首飾盒旁邊。 “八娘還是愛面子的啊。”任淑英看了這些衣料、首飾,喜上眉梢。 “我早就說了,她不敢不給。”孫氏珍愛的拿起首飾一樣一樣仔細看過,眼中閃著貪婪的綠光。 這些首飾太漂亮了,她在宣州之時從來沒有見過。 到了京城之城就更不可能見到了,因為任榮生窮,沒錢,就算向著她,也給她買不起昂貴的首飾。 “四娘,你聞聞,這首飾不光漂亮,還有很好聞的香氣。”孫氏獻寶似的捧到了任淑英面前。 任淑英忙聞了聞,“是,很香。” 孫氏把首飾一一嗅遍,又聞了聞那兩匹霞影紗,嘆息道:“這衣料上面也有香氣呢。唉,京城到底是京城,好東西就是多,我在宣州的時候可從來沒有見過這個呢。”任淑英掩口笑,“我也沒見過。”兩人用愛慕纏綿的眼光將衣料和首飾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心里樂開了花。 “連衣料亦有香氣,八娘真奢侈。”任淑英本是挺高興的,想到任江城現在過上了她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臉色便有些陰沉了。 “奢侈又怎么了?四娘子,你到消夏宴上出了風頭,得了貴人青目,之后自然便威風了,到時候咱們把八娘的好東西想辦法都搶過來!”孫氏野心勃勃,賣力的挑唆。 “那也不用。”任淑英臉上又有了笑模樣,“她分我一半便好了。” “瞧我們四娘子,又溫柔又大方。”孫氏眉花眼笑。 任淑英也高興的笑了。 王氏還病著,任淑貞粗心大意,家里的事都是孫氏把持。因王氏刻薄,孫氏著意籠絡,所以仆役侍婢等聽孫氏話的人多,向著王氏的人少,任淑英竟然就這么著把兩匹衣料和所有的首飾都昧下來了,一件也沒有分給任淑貞。 不光不分給任淑貞,孫氏還在任榮生面前裝可憐,“郎君莫和娘子鬧了,我這些年苦哈哈的,倒也攢了幾個私房錢,這便全部拿出來給四娘置些新裝吧。唉,我這幾個錢攢的著實艱難,多少回忍饑挨餓,都沒舍得動用。這回為了郎君不和娘子爭吵,為了四娘子不丟任家的臉面,我心甘情愿的拿出來……” 她眼中含著一包眼淚,說著這些情深意重的話,任榮生感動的差點掉下眼淚。 他拉起孫氏的手,信誓旦旦,“我以后會對你好的。” 孫氏低下頭,狡猾的、得意的笑了。 到了要赴瘐家消夏宴的這天,任榮生提前為任淑英、任淑貞這姐妹二人雇了兩輛牛車,任召不放心meimei,要親自送她倆過去,早早的便在外頭等著了。 任淑英和任淑貞兩人打扮好了出門,甫一見面,任淑貞看到任淑英身上那輕薄飄逸的紗衣、璀璨耀眼的首飾,立即便炸了,“你從哪里弄到的這些?是不是阿父貼補給你的私房錢?”任淑英早料到了這一點,裝出幅委屈模樣,“這是我阿姨攢下的私房錢置辦來的,阿父并沒有貼補。”說著話,早偷偷往任榮生身邊溜了。 任淑貞肯里敢信她這個鬼話,冷笑道:“你哄傻子呢!你身上頭上這些沒有十萬錢根本置辦不下來,我不信你阿姨能攢這么些私房錢!”也不管任淑英身邊站著任榮生,只管吵嚷不依。不光吵嚷,見任淑英穿的實在太好,嫉妒的眼睛都紅了,伸手要拉扯任淑英,“憑你也配穿這些?” 任榮生沉下臉,“六娘,規規矩矩站好了,和你阿姐拉拉扯扯的像什么樣子?阿父確實沒有貼補你阿姐私房錢,你連阿父的話也不信了么?”將任淑貞劈頭蓋臉,絲毫不留情面的一頓訓斥。 王氏不在跟前,任淑貞便沒什么底氣,被任榮生罵得低下了頭。 任召過來拉任淑貞,“時候不早了,快上車吧,遲了可不好。” 任淑貞半推半就,跟著任召上了車。 任淑英得意的笑了笑,上了另一輛車。 一路上任淑貞都在跟任召訴苦,“二兄,阿父一定暗中貼補她了啊。”任召嘆氣,替她理著鬢發,柔聲道:“這件事回家再細說。六娘,你不能再為了這個生氣,若是生氣,便不漂亮了。”任淑貞聽到“不漂亮”,嚇了一跳,“我不要生氣了。”任召欣慰點頭,“這樣才好。”好說歹說,總算勸得任淑貞暫時放下了這件事。 到了瘐家,任召眼看著任淑英、任淑貞各帶侍婢上了瘐家的轎子,見瘐家有管事仆婦陪在一邊,待人接物彬彬有禮、井井有條,也很放心,便和兩個meimei約好了午食之后便親自來接她倆,之后也不回杏花巷,命車夫將車子趕到附近的茶室,進去喝茶休息,等著他的兩個meimei。 任召挑了個靠窗的位置,看著一位又一位青年郎君鮮衣怒馬,風姿翩然,估摸著都是往瘐家去的,心中羨慕不已。 “可惜瘐家只是給了兩位meimei請貼,沒有阿父,也沒有我……”任召大為嘆息。 這茶室之中陸陸續續來了許多閑人,其中不乏見多識廣的,高談闊論,旁若無人,“這瘐家哪是什么消夏宴,分別是為北魏三皇子特地舉辦的擇妃宴。瘐家特地請了幾位精于騎射的小娘子,便是因為北朝男子喜歡這樣的女郎啊。” “聽聽,這口味。”他旁邊有人嘖嘖贊嘆,笑話起北朝男子的品味。 又有稟性和平的人嘆息,“唉,這和親趕緊談成了吧。和親成了,和談也就差不多了,邊境也就安寧了。” 不愛打仗的人還是很多的,有不少人由衷的附和著他,“是啊,邊境也就安寧了。” 任召側耳傾聽這些人的談論,見其中不乏意態悠閑、用詞文雅之人,不由的很是感慨。怪不得阿母聽說有進京做官的機會,便要不顧一切替阿父爭了來,這京城就是京城,別說名門世家了,便是市井間的百姓也是如此不俗…… “北魏三皇子,北皇三皇子。”茶室中忽然暄鬧起來,有人爭先恐后往窗前跑,“那是北魏三皇子啊。” 任召驚愕的隨著眾人的目光看出去,只見外面街道上一隊黑衣黑甲的騎兵如眾星捧月般簇擁著一位年輕王子,膚如冰雪,目如明星,笑容燦爛,不時向路兩旁的百姓揮手致意。 “今日瘐家的消夏宴,便是為他擇妃么?”任召心中好奇。 “也不知他最后會選誰為妃?”“是啊,專門為他辦的擇妃宴,今天應該會定下來了吧?不知哪家女郎能得到異國王子的青目?”圍在窗前的閑人們議論紛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