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
任平生胸口一陣巨痛。阿令,他那可憐的、出生于戰火之中、被迫送回刺史府的女兒,這些年來,一個人在宣州到底經歷過什么?如果不是因為磨難和困苦,她又怎會聰敏慧捷,遠勝同齡女郎? 刺史府的主人是他的阿父,是阿令的祖父啊,為什么竟然會這樣? 任平生穩定下情緒,冷淡而客氣的一揖,“多謝十三郎告知我這件事情。” “不敢。”桓廣陽恭謹的還禮,“晚輩只是看到這山坡,便想起一段往事罷了。‘所信者目也,而目猶不可信’,即便自己親眼看到的事,與未必便是真相了,或許這其中另有曲折,也或許女郎們只是在開玩笑,事實如何,還請您再詳查。” 孔子當年周游列國,非常窮困,沒有飯吃。后來顏回弄來了米,孔子讓他煮好了和大家一起吃,飯煮好后卻發現他先從里面拿出飯來吃了。當時孔子沒說什么,一起便教育起大家,顏回解釋,“因為有些飯可能是粘上煤灰,是黑色的,我怕扔了浪費,所以把黑色的飯先吃了。”孔子才知道是冤枉了他,發出“所信者目也,而目猶不可信”這樣的感慨。桓廣陽特地提出這句話,就是在解釋他看到的也未必是事實,可能任家實際上并不是這樣的,或許另有內情。 他和任家并無交情,這樣委婉道來只是在因為看到了任家家丑,為避免任平生的尷尬和難堪,故意提出來的。“所信者目也,而目猶不可信”,我看到的也不一定是真的,你不必覺得顏面有失。 很為任平生著想。 任平生哪能不明白這個呢?淡淡笑了笑。 桓十三郎年紀輕輕的,倒是很會做人。 作者有話要說: 先到這兒,明天繼續。 明天第一更還是中午十二點。 謝謝大家,明天見。 ☆、第71章 071 兩人信步向山上走。 路兩旁山花爛漫,時不時傳來數聲鳥鳴,卻顯得更加幽靜了。 任平生呼吸著空氣中的花香,“還沒謝謝你替我送的那封信。” 桓廣陽之所以會到刺史府,就是因為任平生的那封信。如果不是因為那封信,他根本不會去刺史府,當然也就見不到山坡上的任江城,也就不可能數月之后,和任平生有這番談話。 “哪里。”桓廣陽謙虛,“陵江王殿下大概覺著我腳程快,才命我送信的。” 任平生有片刻默然。 他其實不大明白陵江王為什么要讓桓家子弟替他送信。現在想想,也許沒有什么深刻的原因,只是桓廣陽正好要去宣州,順路,托他送信快且穩,如此而已。 陵江王真稱得上日理萬機了,知道他和范瑗一直惦記愛女,不惜親自出面委托桓家的人替他往宣州送信。陵江王對他,也真算得上無微不至了…… 見碧亭中,桓十四郎正在好興致的逗著任啟,“阿倩小郎君,你阿父方才說過了,你年齡小,不宜飲冰,所以這奶冰你不可以再吃了,明白么?”任啟認真瞅著色相誘人的荔枝味冰湛淋,饞涎欲滴,語氣軟糯的和桓十四郎討價還價,“就吃一口,好么?”桓十四郎見他可愛,樂了樂,“好啊,就一口。” 任啟拿小銀勺舀了一勺奶冰放入口中,“唔”了一聲,小臉蛋上現出高興的神色。 他眼珠黑漆漆的,靈動可愛,笑起來時眼睛彎彎的像月牙,可愛極了。 桓十四郎越發喜歡他,小聲道:“阿倩小郎君,你若愛吃,多吃幾口好了,我不告訴別人。”誰知任啟掙扎了片刻,鄭重搖了搖小腦袋,“不要,我阿姐說了,小孩子飲冰不可過多,會傷身的。”范琛和瘐濤在一邊下棋,聽了任啟的話,含笑夸獎,“阿倩真乖,阿姐的話記得這么清楚。”任啟點頭,“嗯,我聽阿姐的話。” 瘐濤正要落子,聽到任啟的話,臉上閃過猶疑恍惚之色,手停在半空。 范琛以為他在為棋局費心,體貼的道:“你多想想,不急于落子。” 桓十四郎心里癢癢,悄悄問任啟,“哎,阿倩小郎君,你很聽你阿姐的話啊?你阿姐人很好么?”任啟得意,“我阿姐當然很好了,那還用說。阿姐陪我玩,教我識字,教我唱兒歌,對我可好了。”桓十四郎愈是心癢難搔,故意搖頭,“我才不相信呢,世上沒有完人,她肯定有不好的地方。”任啟歪頭想了想,奶聲奶氣道:“嗯,也有的。”說著話,他伸出小小的手指,指指自己的臉頰,“阿姐咬我這里,很癢。” “咬你這里啊?很癢啊?”桓十四郎心怦怦跳。 瘐濤臉色變了幾變,半天沒有落子。 任平生和桓廣陽的身影出在亭前。 任平生似笑非笑,桓廣陽默默無語。 桓十四郎干笑幾聲,眼珠迅速轉了轉,一把握住任啟的小手,“阿倩小郎君,我演個木偶戲給你看好不好?很好玩的!”任啟興奮的連連點頭,“木偶戲好呀,我想看!”桓十四郎拿了兩個茶杯到面前,“阿倩,這兩個茶杯,高一點的是阿兄,矮一點的是阿弟,這兄弟二人很要好的,形影不離,親密無間……” 桓十四郎繪聲繪色講著阿兄和阿弟的故事,任啟坐在他身邊,聽的津津有味。 任平生淡淡笑了笑。 任江城回去之后,瘐涵眼尖看到她,一把拉過來,口中抱怨,“如廁而已,你怎會去這么久?快來幫我看看,阿璃已擲了三個盧,我一個也還沒有呢。”范瑤也笑,“阿璃今天手氣實在好,竟擲出三個盧了,把我們贏的臉都白了呢。”桓昭笑容溫柔又快活,“大家閑來無事一起玩玩而已,不贏錢的,等下我把錢全還了。”范瑤和瘐涵都不樂意,“這什么話,我們輸不起么?”任江城笑吟吟的打圓場,“不如這樣吧,贏了便是贏了,輸了的話呢,由我做這主人的代付,如何?也得讓我盡盡地主之誼啊,你們說對不對?” 眾人一起反對,“這可不行,你這做主人的已經盡過地主之誼了,我們今天又吃又喝又玩的,很開心。”盡管如此,等到她們盡了興之后,任江城還是替范瑤和瘐涵把賭資付清了,瘐涵樂了樂,“阿令下回到我家,我也是一般無二的對你,你若輸了錢,我替你清賬。”范瑤嘖嘖,“聽聽,這還沒開賭呢,便盼著我們阿令輸錢了。”瘐涵笑著去打她,眾人笑成一團。 一片歡笑聲中,瘐濤和范琛帶著任啟來了。 任啟人小走不了長路,范琛抱著他過來的,離得遠遠的任啟便探著小腦袋往這邊看,“都是美麗的女郎么?有多美啊?”那好奇的小模樣,令得范琛和瘐濤同時啞然失笑。 瘐涵、范瑤等人看到任啟他們三個人,“咦”了一聲,爭先恐后的迎上去,“這位漂亮的小郎君是誰家的啊?怎地這般可愛?過來讓我抱抱好不好?”任啟目光一一掠過她們,露出羞澀又滿意的笑容,“阿姐沒騙我呀,真是美麗的女郎。”瘐涵、桓昭和范瑤、十一娘、十三娘同時熱情的沖他張開胳膊,任啟小身子向前掣了掣,神色猶豫,“先抱誰呢?都這么好看呀……” 瘐涵見瘐濤也來了,負手站在一邊,面帶微笑,神色溫柔,和平時的冷淡漠然大不相同,不由的奇怪,“阿兄,你來做甚?”瘐濤含笑看向任啟,“咱們阿倩小郎君要見識下諸位美麗的女郎,我和范兄便帶他過來了。”瘐涵隨著他的目光朝任啟看過去,見他在桓昭、范瑤等人中間猶豫來猶豫去,還沒挑好到底要誰抱,不由的大樂,“咱們阿倩小郎君拿不定主意了,是么?” 任江城笑盈盈走過來。 “阿姐。”任啟看到她,像看到了救星一樣。 任江城走到范琛身邊,笑道:“阿倩,哪位女郎離你最近你便先樣近哪一位,好么?這幾位全是咱家的客人,你要挨個親近,哪位也不可怠慢,明白不?” “阿姐,我明白。”任啟忙不迭的點著小腦袋。 桓昭離他最近,而且桓昭肌膚是半透明的,異常美貌,任啟便羞澀的笑了笑,先沖她撲過去了。 桓昭抱著任啟親呢了一會兒,心滿意足,“這么精致可愛的小孩子,多討人喜歡啊。” 任啟被桓昭這位綿軟美麗、渾身散發著淡淡香氣的女郎抱在懷里,稱心如意,輕輕嘆了口氣。 他這個樣子映入眾人眼簾,引起一片歡笑聲。 任江城也不覺莞爾。 這古往今來人的心理大概是差不多的,男孩兒在還很小的時候便有自己的審美了,喜歡親近美女。任啟小朋友也是一樣,被桓昭這樣的小美女抱著,他笑的又羞澀又開心,多么的享受啊。 任啟生了幅好相貌,精致漂亮的不像話,任江城也是一樣。既有山茶的清麗典雅,又有海棠的嫵媚動人,遠看窈窕多姿,近觀美艷嫻雅,若是唇角輕揚,眼眸含笑,那更如異花初胎,輕盈靈動,風姿楚楚,難以描繪了。 瘐濤只覺得她光姿艷逸,麗色奪人,忙轉過頭去,不敢再看。 真轉過頭,眼前沒有方才的麗人了,他又心中后悔,“我跟著范兄過來做什么?難道真的是喜歡任啟,要陪這位小郎君玩耍么?范兄是愛護小表弟,我可不是,我明明是……唉,我為什么要轉過頭,為什么不敢正眼看她?”柔腸百轉,一時之間,竟不知如何是好了。 桓昭抱過任啟之后,瘐涵也笑嘻嘻的接過他。 任啟脾氣很好的也讓范瑤表姐、十一娘、十三娘等人一一抱了。 “阿倩真乖。”幾位女郎笑咪咪的夸獎他。 “阿姐們漂亮,我喜歡。”任啟害羞的笑著,實話實說。 “噗……”大家都被他逗笑了。 有任啟這可愛的孩子在,人人笑逐顏開。 任江城這回請客很成功,菜好酒好景色好,主人更好。 她這里的客人都是很興高采烈的,任平生那里卻是他一個人同時和桓廣陽、十四郎兄弟兩人下棋,凌厲無情,將桓氏兄弟殺的丟盔卸甲,愁云慘霧。 申時前后客人們才告辭離開,玩的都很盡興。 任江城親手寫了幾份菜譜,人人贈了一份,上面寫有今天所有新鮮菜肴的做法,包括奶冰、冰沙和酸梅湯等等。桓昭和瘐涵很喜悅,“回家可以讓廚娘照著做,有口福了。”范瑤卻笑嘻嘻道:“我才不管呢,反正我以后就常常到青云巷來吃吃喝喝了,有現成的,為什么要在家里自己折騰啊。”范十一娘和十三娘深以為然,“就是,青云巷和五味巷又不遠,不管阿令喜不喜,反正咱們常來便是,想來姑母是不會討厭咱們的。”笑吟吟的,乘興而來,盡興而去。 男女平等,任江城給桓廣陽、十四郎等人也送了菜譜,和桓昭她們的是一模一樣的。 回家之后,桓昭、瘐涵等人的菜譜多多少少起了些作用,都照著任江城的法子折騰過一番,不過有的做出來好吃,有的做出來不好吃,水平有高有低,良莠不齊。桓十四郎、范琛和瘐濤等人卻是從沒有拿出過那份菜譜,看過之后,便鎖到了抽屜里。 給桓廣陽的那份信箋四角各畫了朵小小的綠色洛陽花,字跡格外娟秀。 桓廣陽也是講究飲食之人,對菜譜有興趣,每天都會拿出來默默觀賞。 假以時日,相信他對美食會更有研究,更有心得。 吃,是人生大事。 這晚任平生、范瑗、任江城、任啟一家四口還是夕食之后圍坐燈下,閑話家常,任平生不經意間問起任江城,“阿令,在宣州的時候,堂姐們平時可照顧你?”他語氣很隨意,好像只是順口問問而已,任江城呵呵笑了幾聲,“阿父,這個……” 任淑慧任淑貞那撥人不害她就好了,哪會照顧她。 任江城不想欺騙任平生和范瑗,可是實話實說吧,一個是牽涉到許多尷尬往事,另外一個,她也弄不清楚任平生對刺史府是什么樣的感情、對任刺史是什么樣的感情,不知應該說到哪個程度,才不會刺傷他。 畢竟那是他阿父的家,可是在那個家里,他的女兒卻處處受到歧視、刁難,根本沒有得到關懷。 任江城欲言又止。 任平生和范瑗都專注的看著她,見她這樣,心里都是難過,“可憐的阿令,堂姐們一定不喜歡她,從來沒有照顧過她。”任平生更是心情激蕩,“看來桓十三郎說的話,不是空xue來風啊。” 范瑗語氣冷淡,“青云巷地方狹小,住不下多少人,阿令二伯父一家人來了,請他們另置住處吧。”任平生知道妻子是有些生氣了,柔聲道:“好,我寫信給他。” 任榮生被任命為尚書都令史,帶了妻子、兒女一同到京中任職。 出發的時候他便給任平生寫了信,說了自己即將到京城的事,快到的時候信更是一封接著一封,囑咐任平生到時出城接他。 和任榮生同行的有他的妻子王氏,王氏所出的兒子二郎任召,六娘任淑貞,還有任榮生庶出的兒子三郎任吉、庶出的女兒四娘任淑英,妾侍孫氏,另有仆從五六人,婢女七八人,仆婦兩名,一行人也算是浩浩蕩蕩、人多勢眾了。 船過吳郡,王氏便開始嘮嘮叼叼,“三弟、三弟妹接到咱們的信了吧?咱們船到京城,他們便會前來迎接吧?”任榮生被她嘮叼的都煩了,皺起眉頭無奈道:“我信已經寫過了,三弟既然在京,當然是要來接咱們的。行了,別再啰嗦了。”王氏不服氣,“咱們這不是從沒到過京城么,若三弟和三弟妹不來接,咱們兩眼一摸黑,上岸之后該何去何從?”任榮生惱火,“三弟若是不來接咱們便自行到杏花巷住下啊,杏花巷還是咱家的老宅,你不記得了?”王氏登時大惱,“杏花巷的宅子還是阿翁當年在京城任職時買下的,又偏僻,又淺窄,又多年失修,如何住得人?” 任刺史當年曾在京城當過小官,便在杏花巷買了棟宅子。那宅子不大,離繁華地段也遠,要讓王氏住在那里,她可是真是一千個不愿意,一萬個不愿意。 “阿父當年住得,我如何住不得?我和阿父當年的官職也差不多!”任榮生被王氏吵吵的頭疼,也發起火。 大概是人在船上呆的久了心情都不好,這夫妻二人便吵起來了,聲音越來越高。 “杏花巷如何住不得人?難道我比阿父高貴?”任榮生怒氣沖沖。 王氏聲音尖利,“青云巷是三弟和三弟妹才買的房舍,三弟妹向來奢侈,定是挑好的買的。住到青云巷,豈不是便利的很?”想起范瑗那世家貴女的作派,衣食住行無一不精,她心中酸水真往上冒,又是嫉妒又是羨慕又是恨,別提多難受了。 他倆吵架的聲音太大,把任召和任淑貞也引過來了。 兄妹二人過來勸架。 任召一味和稀泥,“阿父阿母消消氣,有話慢慢話。”任淑貞卻是眼珠亂轉,一臉笑,“阿父,阿母說的有道理啊,三叔母衣食住行都是講究的,她才買的宅子一定是位置又好,房舍又精,諸物齊備,咱們住到青云巷,肯定會很舒服的。” “是啊,六娘說的對。”聽了任淑貞的話,不光王氏,連任召都露出贊成的神色。 他當然也不想去住任刺史當年住過的、年久失修的老宅,而想住到任平生和范瑗才買的新房子去。范瑗和她的兄長范靜都是出了名的講究衣食,住的地方肯定差不了,有現成的精致房舍,誰愿意去收拾破舊老宅。 “唉,別提了,青云巷的房子是用你們三叔母的嫁妝買的。”任榮生見妻子、兒子、女兒都虎視眈眈的盯著他,沒有辦法,只好把實情說了出來,“若是你三叔父買的,咱們只管去住,沒什么。現在是你三叔母的嫁妝,咱們如何能厚著臉皮上門?還是去杏花巷吧。唉,老宅子也沒事,修整修整,裝飾裝飾,照樣住人。” “什么,你說什么?”王氏氣的手腳冰涼,“這三弟妹嫁給三弟都多少年了,兒女已經成雙了,還在跟三弟計較什么嫁妝不嫁妝的呢?是她拿嫁妝買的又如何,她人都是任家的了,嫁妝自然也是任家的,拿她嫁妝買下來的房子,也是任家的!” 想到自己不能住到什么都現成的青云巷,反倒要費盡力氣修整杏花巷的老宅,凡事親力親為,王氏氣的真是不行了。心里直罵范瑗,你這也太小氣了吧,嫁到任家已十幾年了,還緊緊纂著私產,存著這樣的私心! 任榮生干巴巴的笑了笑,“娘子,照你這么說,你的嫁妝也該是我的了。我眼下要用錢的地方多著呢,要不,你把你的私房錢先拿出來,讓我使使?” “你真有出息,主意都打到我的私房錢上來了。”王氏愈發氣惱,尖刻的道:“我們王家可不像范家似的家大業大,肯十里紅妝陪送女兒。我哪里有什么私房錢了?” “沒有多,難道沒有少?”任榮生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