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方才她對樂康公主說話并不客氣,這時卻又不留痕跡的捧了捧。 當然了,她吹捧的是樂康公主的風度。 樂康公主被她這么一吹捧,想表現得沒有風度都不大好意思。 她是皇室公主,也是庾家新婦,庾家和其余的世家一樣注重風度和教養,仗勢欺人恃強凌弱這種事傳出去,難免為人詬病。 更何況對方是一名年方十四歲的女郎,更何況女郎在言辭氣勢上占了上風。樂康公主若此時翻臉,除了被人評價為沒風度,還會被人譏笑沒學問,不學無術,以至于辯不過一位女郎,惱羞成怒。 這年頭,名門世家雖然名義上是皇帝的臣子,其實自視甚高,皇家若是做了什么上不得臺面的事,一樣會被他們視為暴發戶,或明或暗的揶揄諷刺,挖苦嘲笑。樂康公主如果現在呵斥責罰了任江城,說不定她的船還沒在建康靠岸,這段光輝事跡已變為笑柄,傳得滿京師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她可丟不起這個人。 樂康公主冷冷的看了任江城幾眼,“任八娘,但愿你言出必行,說到做到,不要借著這個時機,和庾家、桓家的郎君過于親近,有失閨閣身份。” “這話恐怕公主殿下跟庾家和桓家的郎君說更合適。”任江城淡淡道:“若不是桓十四郎忽然出現在宣州城外,我根本不會來到這里。” 樂康公主用審視的目光打量她許久,吩咐道:“你回去吧。” 任江城默默行了一禮,轉身離去。 出了門,卻見旁邊衣影一閃,好像方才有人在偷聽似的。任江城轉過頭看了看,見庾涵滿臉通紅的躲在墻角,手拈衣帶,拘束羞澀,見任江城看過來,她愈加慌慌張張,努力擠出絲笑容,“八娘……”眼淚在眼眶中打轉,好像下一刻便會忍不住哭出來了。 庾涵論年紀其實和任江城差不多,不過任江城騎馬射箭,發育得很好,比同齡的女孩子個子要高一些,庾涵卻是打小身子差,瘦弱了些,看上去跟個孩子似的。現在她要哭不哭的,更是顯得很可憐。 任江城心中不忍,執了庾涵的手,微笑道:“這是怎么了?是不是昨天我答應你今天再食卷餅,到了這會兒還沒開始做,你以為我改主意了,沒有好吃的了,對不對?”明知庾涵是因為聽到了樂康公主的話而難堪,偏偏往不相干的事上拉扯,不想增加庾涵的心理負擔。 庾涵只是性情單純,并不笨,更不傻,任江城的意思她哪里看不出來呢?心中感激,握緊了任江城的手,“八娘!”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這個時候語言總是顯得蒼白無力,任江城把她輕輕抱在懷里,安撫的拍了拍。 兩個人再分開的時候,庾涵已經好多了。 “抱歉。”她輕聲說道。 “傻話。”任江城微笑。 任江城不便久留,“阿敏,我要走了。”庾涵猶豫了下,“八娘,我能去看你么?”任江城想了想,覺得樂康公主不愿意她的兒子、外甥跟自己接觸,女兒或許是不要緊的,畢竟自己不會把她的寶貝女兒拐了去,便點頭答應了,“可以啊,很歡迎,不過,你和你阿姐來便好,人多不方便。”庾涵自然明白她的意思,連連點頭,“放心放心,我知道我知道。” 任江城和庾涵告別,回去了。 庾涵看著她的背影發了會兒呆。 黃昏的時候船靠了岸,庾涵約了庾清一起過去和任江城下棋,庾濤想送她,庾涵不許,“不用了,阿兄。”庾濤皺眉,“你從前不是巴不得阿兄陪你去看杜大夫的么?”庾涵脫口而出,“可現在不一樣了啊,八娘不要見你。”說出口后又覺得不準確,歪頭想了想,補充了一句,“不要見你們。” 庾濤不由的冷笑。 任八娘長進不小,這還學會欲擒故縱了。 “不行,阿兄定要陪你。”庾濤堅持。 庾涵氣呼呼的,“阿兄你怎么不講道理呢?” 庾濤一定要去,庾清也幫著他說話,“阿兄陪你看杜大夫的,不是看八娘,有何不可。”庾涵性情挺隨和的,以庾清對她的了解,這么說了之后庾涵便應該沒什么異議了,誰知庾涵眼珠轉了轉,招手叫過自己的貼身婢女吩咐,“你先過去跟八娘說一聲,就說我和阿兄、阿姐很快到了。”婢女得令,不敢耽擱,立即便傳話去了。 等到庾涵和庾濤、庾清兄妹三人下了大船要往杜大夫的船上去,卻被童兒攔住了,“郎君恕罪,您還是別上去了,恐公主殿下不喜。”庾濤生平頭一回被人這樣攔下,全身的血往臉上涌,瞬間便面紅耳赤了,沉聲喝道:“閃開!誰敢攔著我!”這童兒一直是跟著杜大夫的,也沒被人這般呵斥過,小臉蛋也漲得通紅,抹著眼淚,回去稟告任江城,“八娘子,郎君罵我,嗚嗚嗚……”任江城嘆息一聲,伸手輕輕摸摸他梳著兩個沖天辮的腦袋,溫聲道:“你洗把臉,歇息片刻,外面的事交給我。”童兒抽泣著點頭,鼻音很重的“嗯”了一聲,打水洗臉去了。 看到任江城蓮步姍姍走出來,庾濤“哼”了一聲,惱火的質問:“任八娘你這是什么新鮮招數,竟敢攔起我來了。你在用這種法子吸引我的注意么?” 當著女郎的面說這些話是很放肆無禮的,不過,庾濤這會兒惱羞成怒,平時本不會講出口的、很不禮貌的話便脫口而出。 庾涵氣得直跺腳,“阿兄你胡說什么?” 就連庾清也娥眉微蹙,“阿兄,八娘到底是位女郎,面孔很薄的……” 庾濤話出口后也有幾分后悔,聽兩個meimei這么說,悔意更濃,卻不肯承認自己說錯話了,背起雙手傲然站立,仰頭向天,態度倨傲。 任江城也來了氣,“我要是讓我進來,你那位公主母親不知會說出什么好話來;我不讓你進去,你又胡言亂語。憑什么啊,我受這種夾板氣。”她向來不是個愿意委屈自己的人,心中惱火,便揚聲叫道:“能紅,拿剪刀來!”能紅正在后頭眼巴巴的看著,躍躍欲試想替她家八娘子出頭呢,聽不得這一聲,立即答應一聲,“是,八娘。”飛快的回了房,取了剪刀,遞到任江城面前。 庾涵嚇了一跳,“剪……剪刀……八娘你要做什么?不要做傻事啊……”以為任江城有什么不好的念頭,跌跌撞撞往她身邊跑,“八娘不要……”任江城含笑拉了她一把,“阿敏放心,這是小事情。”庾涵見她鎮靜自若,后怕的拍拍胸,“你沒有生氣便好,八娘,有話好好說,有話好好說。” 庾濤和庾清莫名其妙看著任江城,不明白她打算做什么。 任江城接過能紅遞過來的剪刀,順手又從能紅身上截下一段紅絲線,讓能紅和能白一人拽了一頭,“庾郎君,你看清楚了。”抬起手,利落的將這紅絲線剪為兩斷! “我那天所寫的偈句你可能沒放在心上,也可能沒看懂,沒關系,我親自演示一遍,你大概再也不會誤解了。”任江城手持鋒利的剪刀,盯著庾濤那張驚訝不已的面龐,慢吞吞說道。 庾濤臉色雪白。 他那些脫口而出的話確是無禮了些,卻不料任江城比他更無禮,直接把剪刀亮出來了! 庾涵張大了嘴巴,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是真的。 任江城用勝利的姿態打量庾濤,心中想道:“有完沒完,就這么件破事兒直到現在還在糾纏,姑娘我不耐煩了!我現在有多少煩心事啊,真沒功夫跟你逗悶子玩耍。高不可攀的庾郎君,你該干啥干啥吧,別再來煩我了。” 庾濤呆呆看了片刻,一言不發,回頭便走。 庾清著急,“阿兄,阿兄!”庾涵從她身后偷偷拽她,“別叫了,阿兄不會好意思回來的。阿姐,咱們進去吧,安慰安慰八娘。”庾清很氣惱,“阿敏你真是讓我不知說什么才好了。被氣走的明明是咱們的阿兄,你卻要安慰八娘……”不行不行,我快被你氣死了。 庾涵睜大了眼睛,“可是,我讓阿兄不要來,是他硬要跟來的啊。而且,是他先說了不禮貌的話,八娘才以牙還牙的。”庾清頭昏,“阿敏你偏幫外人,不理會自家兄長,伯母如果知道了會很生氣的。”庾涵被她說的皺起一張面孔,左右為難。 任江城幽幽嘆了口氣,握住庾涵的手,誠懇告訴她,“阿敏,你的心意我明白,你還是回去看看你阿兄比較好,莫令公主殿下生氣。”庾涵不好意思,“八娘,我阿兄平時不是這樣的……他人很好的,真的……”任江城微笑,“我明白,他只是一時氣急。抱歉之至,我也是一樣。”庾涵臉上便有了笑模樣,“氣頭上的話都別放在心上了,八娘你莫生我阿兄的氣,我回去勸勸他,讓他也不要生你的氣。八娘,我回去了啊。”任江城把她送到船頭,看著她上了大船,方才回去了。 樂康公主知道這件事后大怒,發了好大一通脾氣。 庾涵是在外面偷聽過她說話的人,雖然平時很敬愛父母,這時也不肯向著她說話了,“阿母您不讓八娘和阿兄見面,八娘把阿兄擋下吧,您又這樣,那您究竟要八娘怎樣方算如意?” 安東將軍也在,他一向是女兒奴,便順著庾涵的話往下說,“公主,任家女郎這般拒絕了阿放也好,之后便沒有牽扯了。” 阿放,是庾濤的小名。 樂康公主怒道:“你懂什么?我是心疼阿放,心疼以他這樣的家世才貌,竟然被任八娘那樣的小丫頭棄之如敝履!” 安東將軍呆了呆,“那公主的意思是……?”他小心翼翼看著妻子的臉色,陪著笑臉,“公主不許任八娘這樣,是要任八娘好生巴結討好咱們阿放么?”樂康公主愈發惱火,“就憑她,也配么?”安東將軍摸不著頭腦,一臉茫然。 他不明白樂康公主到底要什么。 “阿敏,你阿母這是……”他向女兒求援。 庾涵一來年齡還小,二來心思單純,和安東將軍一樣理解不了樂康公主,偷笑吐舌,“阿父,我也不懂。” “這樣啊。”安東將軍也偷偷笑,“看來不是阿父笨,是你阿母太深奧了。” “就是,她太深奧了。”庾涵嘻嘻笑。 丈夫不理解她,女兒也不理解她,樂康公主覺得無限寂廖。 她的心思其實很簡單明了,庾濤是她的寶貝兒子,金貴,不得了,任江城配不上,不許招惹。可是,她那么金貴了不起的兒子怎么能被任江城這樣的女郎拒絕呢?豈不是太沒面子了么? 她就是這樣的。任江城和她的兒子站在一起,她不滿;走的遠遠的,她還是不滿。 人到中年之后,令她滿意的事情已經越來越少了。 樂康公主雖然為這件事情很生氣,卻也拿任江城沒什么辦法。動口,她說不下任江城;動手,她丟不起那個人;想眼不見心不煩把任江城攆走吧,又礙于桓家的面子,開不了這個口;思來想去,只有暫時忍著任江城了。 “靠岸之后便和她分離,以后永不再見!”樂康公主面沉似水。 “好好好,永不再見。”安東將軍笑著附合。 樂康公主發了通脾氣,之后也便把任江城丟到一邊了。 不知不覺間,船到了吳郡。吳郡離京城已經很近了,想到京城在望,很快可以下船回家,自樂康公主、安東將軍起,船上人人高興。 陵江王的孫子蕭慶正押送貢品入京,正好也停在吳郡,聽說樂康公主、安東將軍的船只就在附近,前來拜訪。 樂康公主聽說了,也沒放在心上。這一路之上她遇到的官員、親友也多了,若是身份足夠呢,便由她親自出面接見,若是身份普通,便由安東將軍或是庾濤、桓十四郎出面款待。這蕭慶正是陵江王的孫子不錯,不過他父親蕭翎是陵江王庶出長子,出身不顯,又沒什么才華,在皇室中并不受器重。這樣的父親,又能有什么出息能干的兒子了?樂康公主坐船久了,覺得很疲憊,便想躲個懶,不見這蕭慶正。 不過,陵江王是皇帝的親弟弟,她是皇帝的親生女兒,嫡親叔叔的孫子在路上遇見了不打個照面,也顯著太無情了些。樂康公主被安東將軍和庾濤父子二人勸了又勸,打起精神,“好吧,那便見上一見。” 蕭慶正同時也向桓廣陽、桓十四郎兄弟二人送了拜貼,所以桓氏兄弟也在。 蕭慶正今年二十歲,一身烏衣,身量很高,五官俊美,眼神非常銳利,神態中透著年青人特有的桀驁不訓和皇室子弟的驕橫傲慢。 桓十四郎和他年紀接近,論起傲慢無禮來一點也不比他差,兩人誰也沒跟誰客氣。 從一開始見面,兩人便狠狠盯著對方,恨不得眼中飛出一把把尖刀,將對方立斃當場。 蕭慶正一臉傲慢吹噓陵江王府的武士如何如何出色,“……有了這些屬下,何事不成?我這趟押運貢品,便順利之極,從無水賊膽敢sao擾。” 桓十四郎聽不得他這般吹牛,冷笑道:“可惜,陵江王府最出名的武士仇大娘身陷險地,不能自保,若不是有桓家,她早沒命了!” 蕭慶正臉色陡變,眼睛咪成一條線,眸中閃動著危險的光芒,“仇大娘?她在哪里?” “在船上養傷呢。”桓十四郎笑吟吟的說道。 桓廣陽不贊成的看了他一眼。 桓十四郎討好的笑了笑。仿佛在跟他阿兄說,我知道這樣是不對的,不過我忍不過嘛,難道聽蕭慶正吹噓,不予反駁? 蕭慶正**的道:“那就勞煩十四郎將她交給我吧!” “你確定要帶她走?”桓十四郎笑得越發燦爛迷人,“她可是受了重傷,現在還下不了地呢,帶走了她,或許她很快會成為一具尸體。” 蕭慶正笑了,笑容冷酷而殘忍,“生是陵江王府的人,死是陵江王府的鬼,便是死,她也要死在我的船上!” 桓十四郎本是暢快的歡笑著的,聽了他的話,笑容卻停滯了。 仇大娘是陵江王的得力下屬,蕭慶正說起來她這個人卻是輕飄飄的一句死也要死在他的船上,這個蕭慶正還真是心夠狠,手夠辣啊。 桓十四郎好像比心狠手辣比輸了似的,臉上發燒,怒氣沖沖道:“好,我這便命人把仇大娘抬出來,你愛帶尸體回去,我成全你!” 他腦中迅速轉著念頭,真想暗中將仇大娘砍上幾刀,真的讓蕭慶正帶具尸體離開! 蕭慶正筆挺的坐在那里,面容肅殺。 桓十四郎命人去帶仇大娘,桓廣陽溫聲制止了他,“十四弟,仇大娘的性命是杜大夫救回來的,放人或是不放人,咱們不能代杜大夫做主。” “阿兄說的對!”桓十四郎來了精神,傲視蕭慶正,笑得揚眉吐氣,“還有,仇大娘是奉命保護任八娘的,八娘說了放人,你才能帶走她!” 桓廣陽眉頭微皺。 蕭慶正眼中現出令人觸目驚心的光亮,拍案而起,“是伏波將軍之女八娘么?太好了!她阿父是陵江王下屬,她自然也是陵江王府的人,請諸位這便將她交了給我! 作者有話要說: 先到這兒,明天繼續。 謝謝大家,明天見。 ☆、第27章 027 “休想!”桓十四郎心中怒火升騰,挑眉冷冷道。 蕭慶正步步緊逼,“任八娘難道不是我陵江王府的人?難道不應該由我帶走?”他轉向一直沒說話的樂康公主,大聲問道:“姑母也認為,任八娘不應該由我帶走么?” 樂康公主從見到蕭慶正的第一眼開始便很是不喜,現在更覺得他粗俗不堪,難以入目,神色越發鄙視。不過,蕭慶正提出要帶任八娘走,這個提議她卻是大為動心,“若是船上沒了任八娘,我可就舒心多了。”送走任八娘的渴望之情超過了對蕭慶正這位族侄的厭惡和反感,真想立即點個頭,把任八娘送到蕭慶正這一臉戾氣的年輕郎君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