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一更)
后來的幾天,顧縱在準備最后兩門考試,陳禁也繼續著每天到園子去。 距離正式封箱演出的時間,不過十天。 顧縱最后兩門考試的前一天晚上,兩人一塊兒在書房里看書。聞景這段時間給她送了不少書,全和戲曲相關,說是給她打發時間看的。 陳禁閑來無事翻了翻,等著顧縱結束今天的復習時間。 手上又翻過一頁,大約是手臂壓到了筆桿,忽然被擱置在一旁的中性筆扎了一下。她極輕地“嘶”了一聲,把手反過來看扎到的地方,卻怔愣住了。 中性筆扎的地方在右手。 平靜的日子過得太久,陳禁幾乎要忘記她的手上還有兩個紋身,她叛逆時期紋上的四個字。 左手是幸存,右手是屠殺。 很非主流,但她從來沒有想過要去洗掉,因為紋它的那一天,她得知被覃姍改了志愿。后來的很多年里,她從來沒有忘記過這個紋身的存在,直到顧縱站到了她的身邊。 顧縱捉著她的手,要看她的傷口,她才回過神來。陳禁掙了一下,把手收回來,“就是被扎了一下,能有什么傷口?我去洗個手。” 顧縱看著確實扎得不深,也就沒有多問。 她走進浴室,反手關上了門,朝里走了幾步,雙手撐在洗漱臺上,看著鏡子中的景象,她的眉心緊緊地蹙著。大約過了半分鐘,她打開水龍頭,掬了捧水潑上鏡面,鏡中景象瞬間變得模糊。 陳禁低頭用洗手液洗了手,才剛把手上的水擦干,手機震了震響起鈴聲。陳禁看著來電人的姓名,才舒展開的眉頭,再次皺起。 巧合得可怕,打電話來的人是覃姍。 她看著手機屏幕,一時之間不知道該不該接這通電話。而覃姍打來的目的很簡單,只會和她近期做的事情有關。 覃姍不會像其他父母那樣,一遍又一遍地打著電話,直到你接為止。覃姍只會撥一次,等到無人接聽自動掛斷,而后等著對方的回電。 陳禁最終還是在電話斷掉之前接起來,沒有多余的寒暄,第一句話,覃姍說:“我原以為你不是記吃不記打的人。” 陳禁那天晚上沒能睡著,每當眼睛閉上,她不想去回憶的事情又會出現在她的眼前,無論如何也驅散不開,就這么一幕一幕地放映著。 直到顧縱醒來,她仍是毫無睡意。他剛一翻身,她也跟著睜開了眼睛。 顧縱看著她,怔了怔。 陳禁剛睡醒時,總會下意識地在他懷里蹭一下,和她一夜未睡的模樣很不一樣,或許這一點她并不自知。 他故作沒發現,和平時一樣低頭在她的額頭上落一個吻,“早。” 陳禁笑了笑,回了一聲“早”。 叁明治和牛奶熱一熱算作早餐,顧縱吃得要快一些,又看著她吃了一會兒早餐,才起身穿外套出門。拉開門時,習慣性地說到:“下午我去小園子接你。” 分明每天出門前,他都會說這么一句話,今天陳禁卻明顯地頓住,大約過去幾秒的時間,才模糊地應了一聲。 猶豫的,躊躇的。 顧縱站在原地往回望,卻又看不出什么端倪來。 每一處都很反常,顧縱不得不多想。走到院子外邊,反手帶上柵欄鐵門,卻仍是覺得不對勁,重新返回去,推開門時恰好隔著個客廳,和餐桌旁邊的陳禁對上視線。 她手里還捏著刀叉,手機就在手邊,彈出微博首頁刷新的音效。 “有東西忘了嗎?” 顧縱點頭,上樓取了個什么東西下來,走過來站在她的身邊。陳禁悠閑地吃一口早餐,視線從手機上移過來偏著腦袋望著他,微微挑了一下眉。 顧縱稍蹲下身,讓自己的視線能和她齊平,“你有話想和我說嗎?” 陳禁咀嚼的動作頓了片刻,很快地恢復正常,咽下口中的食物。放下刀叉,整個人轉過來面對著他,伸手摸了摸他下巴和頸部相連的地方,算是一個安撫性的動作。 “寶貝是緊張今天的考試了嗎?在撒嬌?讓我想想該說什么來哄你呢……”他親吻上陳禁,打斷她接下來要說的話。 不沾情欲的一個吻,融著濃重的不安。 陳禁環著他的脖頸回應他,直到感覺他的情緒逐漸穩定下來。 最后兩門學科的考試時間挨著,顧縱考完前一科后給聞景發了個微信,卻得到陳禁今天并到小園子去的消息。 給陳禁打了兩個電話,聽到的全都是機械女聲說的“無人接聽”。 他從座位上起身往外走,沉編的座位就在他邊上,指了指前門,監考正從門內進來,他只能坐了回去。 焦慮的情緒一旦上來,就很難往下壓,顧縱不受控制地想著陳禁。 監考員挨個核對著考生信息,顧縱忽地站了起來,卻被沉編一把抓住,“去哪?最后一門考試了,什么事兒不能兩個小時候解決?這科要是掛了,你還能活?” 專業課考試不能提前交卷,顧縱不得不坐滿了兩個小時。 考試結束本以為終于能走了,天不隨人愿,學生會趁著在學期結束之前突擊檢查宿舍,硬是把人留下來,等到檢查結束才能放行。 電話不接,給陳禁發的消息,一直到現在也沒有收到回復。顧縱坐在寢室的椅子上,反復的刷新微信的消息界面。 大約又過去五分鐘,還不見學生會的人過來,顧縱沒心思在這等著。偏偏在這會兒,檢查的人推門進來,擋住了顧縱的去路。 “著急走啊?別急啊,就檢查一下,幾分鐘的事兒。” 顧縱看著對方,僵持了半分鐘,強壓下火退開半步。 學生會干事手里拿這個記事板,四處看著。走到顧縱的座位上時,看到了陳禁送給他的筆記本和其他東西,伸手把耳機拿起來掂了兩下,“喲,不錯嘛,這個牌子的全套頂配。” “別動。” 顧縱的尚且還算過得去,對方卻不樂意了,“看看還不行了?臭屁什么呀,什么垃圾呢還真當寶啦?” 說完隨手把東西丟回桌面,不知道是他話里的用詞,還是他剛才的動作刺激到了顧縱,下一秒,顧縱的拳頭直直地砸上了對方的臉,那人往后退了幾步才站穩。 沉編和其他人嚇了一跳,這個室友從來都一副萬事隨意的模樣,不要說打架,就連口頭爭執都幾乎沒有發生過。什么時候見過他生這么大的脾氣,發了狠地一拳一拳往人身上揍。 那個學生會干事也不是個任人打的,當下也還起手來,兩人很快扭打在一塊兒。 其他人慌忙上前把兩人拉開,兩個舍友都差點沒能架住顧縱,混亂之中沉編險些中招,堪堪才能避開。 外頭其他學生會的人聽見動靜也沖了進來, 見顧縱被人拉住,學生會那人的嘴又開始碎,指著顧縱罵罵咧咧個沒完,臟字接連地往外蹦。 沉編盡力擋在顧縱的身前,生怕他再上去把人給打出個好歹來。好在顧縱平復著呼吸,看著倒是沒有要接著動手的意思。 沉編頭疼地看著學生會的人,想著怎么才能讓他閉嘴,他卻繼續扯到了其他,“聽說還有個女朋友是吧,能和你在一起不分手,也不知道是不是正常人。” 起先多不堪入耳的話,顧縱都沒有太大的反應,兀自收拾著被翻亂的東西,反倒是這么一句話,瞬間就點起了他本就未熄的火。沉編的速度已經足夠快了,還是沒能及時地拉住顧縱,眼見著他一腳就踹上了對方的腹部。 學生會的人眼見這情況再起,也不干看著了,圍了上去。 沉編這邊幾人也對視一眼,其中一個室友不動聲色地關了門。他們幾個可不是什么只會好好學習的乖寶寶,再說了,就憑著抄了顧縱那么久的作業,也不能在這種情況下站干岸。 七八個二十來歲的大男生,就這么在寢室動起手來。 正在好面子的年紀,即使是挨了揍也不肯服軟,這場群架就這么僵持著。等到顧縱那邊揍得差不多了,沉編上去把顧縱拉開,朗聲喊停,兩邊的人才逐漸收了手。 最開始那個學生會干事被打得不輕,勉強老實了些,不再叫囂什么,躺在地上粗喘著氣。 學生會的其他人說著這事沒完,這個寢室敢對學生會的人動手,他們一定會上報給學校。 分明是先挑事的人,打架也沒打過,這會兒還能這么硬氣地說話。 沉編朝著顧縱做口型,知會他趁著現在快走。顧縱還想說什么,沉編不用聽都知道,無非是他才是最開始動手的人,不能放著他們還在這兒,而他自己先走了。 離顧縱最近的室友把他往外推了把,低聲道:“走吧,這小事好解決。” 顧縱朝著幾人點了點頭,無聲地說了句謝謝,才轉身往外走。 等到顧縱離開,沉編伸手稍稍整理了衣服,扯出個笑來,老狐貍似的,“來說說吧,你們都想怎么解決啊?” 另一個室友狀似親昵地搭上一人的肩膀,指了指某個座位上的攝像頭,示意對方看,“可都拍著呢,事情捅咕出去,誰也別想落著好哈。” 顧縱才剛一上車,收到寢室群里的一條消息,沉編發了個呲牙笑的表情,另外兩個室友也跟上隊形。他才要回復,其他人先他一步。 “請吃飯哈。” “海底撈就行。” “日料也行。” “不挑不挑哈哈哈哈哈。” 他打字回復“好”,看向駕駛座的的士司機,“麻煩開快一點。” 外來車輛不給放行,顧縱一路跑進小區,電話終于在路上被接通。 顧縱著急地問她在哪,電話那頭沒說話,一陣刺耳的聲響,通話被迫掛斷。 顧縱心頭猛地一跳,有那么一瞬間幾乎要覺得自己不能夠正常呼吸。把手機拿下來看了兩眼,確定不是他手機的原因,加快速度往前跑到家門前。 院子里還是早上他離開前的模樣,大門卻被人從里邊反鎖上了,顧縱不能用鑰匙和密碼打開。他大聲喊了幾次陳禁的名字,依然沒能得到回應。 無數種可能從顧縱的腦子里閃過,最后落在一個他未曾見過的人身上。 陳禁的母親。 雖然不知道原因是什么,但結合陳禁和祝行生說過的事情來看,她一直反對著陳禁的興趣。既然曾經可以為某些原因把陳禁關起來大半年的時間,那她現在有什么舉動也不奇怪。 陳禁回到園子打算參與這次的封箱,消息落到覃姍那里,她一定會做點什么來阻止。 顧縱大力地踹了下門,沒能這么簡單地踹開。 環視四周,最后鎖定了某個地方。 搬起圍在樹底下用來裝飾的大石塊,走到一整面的落地玻璃墻前面,用力地把手中的石塊往玻璃上砸,警報迅速響起。 顧縱手里的動作沒停,在零下幾度的天氣里起了一身的汗,手背上的青筋夸張地凸起。 直到那面玻璃被砸出裂痕,顧縱丟掉手中的石塊,退后幾步抬手臂護在眼前,再撞了上去,玻璃墻轟然碎裂開,玻璃碴子落了一地。 細碎的玻璃扎進顧縱的手,額角和臉上也有劃傷,浮出一串血珠來。他沒在意,甚至沒看一眼,往屋子里跑去。 跑過客廳時,余光里發現一個身影,樓梯扶手旁坐了個人,再往下幾節臺階,躺著一個屏幕碎出蛛網紋路的手機。 陳禁挨著扶手坐著,和站在客廳中央的人遙遙對望著。他身后不遠處,是一地的狼藉。 顧縱慌張地上下檢查著她,問她有沒有哪里受傷了,直到確定她除了嘴唇微微有些發白以外,真的沒有什么異常,才勉強冷靜一些。 外邊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小區里的安保人員趕到,手里還抄著電棒警棍等裝備,此刻正戒備地往房子里看。 見到陳禁在這,正要跑過來了解情況,陳禁抬起手掌心向外,做了個制止的手勢。 “沒事,不小心弄碎了而已,不用緊張。” “有任何情況的話,可以隨時聯系我們。”其他人又看了看周圍的情況,確定沒有可疑的人,安保隊長才領著其他人走了。 即使是來了那么多人,顧縱也沒有回頭,始終看著她,就好像只有這樣才能確認,這個人真切地在他的面前。 他的眉頭擰死,手上也把她攥得很緊很緊。 陳禁笑笑,“手機碎了,還搭上面玻璃。” “我賠。” “這要放在之前,你得給人開多少個臺才能賠得起。” 一句玩笑的話罷了,卻聽到顧縱稍顯不穩的聲音,重復道:“我賠。” 他就蹲在她身前,的眼睛低斂著,看著他們緊緊握在一起的手,忽地垂下了頭,唇抵在她的手背上,她感覺到了他的發抖。 在那個低血糖恍惚往下墜的瞬間,她的大腦忽然不受控制,甚至怪異地連不甘心的情緒都沒有產生。 她想,或許這輩子對唱戲這件事的意再難平,也只能這么平下去。 因為她一點兒也不想忽然消失,如果她消失了,那顧縱該怎么辦。 大腦好沉,眼前的黑暈久久不散開。強烈的耳鳴,讓她聽不清外界的聲響,卻似乎始終有一道聲音再喊她的名字,一聲一聲。 直到他砸開那面玻璃,踩著一地狼藉而來。 那個模糊的身形逐漸在眼前變得清晰。 她的小朋友已經長得很高了,從外形上很難再和多年前的小豆苗聯系在一起。他總是這么一步步走到她的面前,一次一次來贖她逃脫被禁錮的精神苦難。 可是她好像忘了,她的小孩也會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