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太陽掙扎著落在了山的背面,天黑了,文浩吸著手指的血液,走過馬路,將那條羊腿撿起來,回了家。 外甥離開一個小時,帶回來一條羊腿,哪怕黃天俊的心再大,也免不了追問了一句。 文浩不知道怎么解釋,只能實話實說:“新認識的朋友給的。” “誰啊?院里的?住在上面的那群人吧。” 舅舅喜歡把電廠的正式職工稱為住在上面的人,各種意義的表明那些人和自己的不一樣。在這普遍工資不過六七百的年月,電廠職工基本工資就是一千五左右,還不加上平時的獎金,節假日的補助,尤其是年底的分紅,足夠普通家庭羨慕的紅了眼圈。 外面的人喊電廠的人叫做“電老虎”,由此可見這里是福利待遇最好的單位,更何況是電廠的領導了。 文浩知道舅舅忌諱那些正式職工,但是總比說自己和廠長家的孩子來往要好,便點了下頭。 “那些小子可壞了,少和他們來往,聽到沒有。” 果不其然,舅舅根本就沒打聽是誰家的孩子,品行怎么樣,一開口就直接否定了全部。 文浩點著頭,嘴上應下了,心里還琢磨著怎么和龔程和好。 “把羊腿還回去,咱們不要。” 文浩懦懦著嘴:“我說不要,他把羊腿丟在路邊就走了。” “這敗家孩子!”舅舅遲疑了好一會,給自己點了一根煙叼在嘴上,起身拎著羊rou進了廚房。 一只羊腿,舅甥倆買了個大蘿卜燉著吃了,一頓就吃了個干凈,文浩的戰斗力本來就超強,舅舅也超實力發揮。 第二天早上再把剩下的湯煮了面條,垃圾一丟,羊rou的存在就再也找不到了。 這天下午劉敏又來了,到屋里就翻箱倒柜的,然后就翻到了文浩放在柜子里的文具,不分青紅皂白的就是一頓罵,文浩好不容易抓到空隙解釋是人送的,劉敏這才偃旗息鼓。 過了一會,劉敏問他:“誰送的啊?” “我朋友,家庭環境比較好,這都是他用剩下的。”因為這事在舅舅面前過了明路,文浩也就不藏著掖著了。 劉敏轉著眼珠子問:“叫什么名字?他爸媽干什么的?” 文浩當然不會說真名:“劉小紅,我也不知道他爸媽干什么的。” 劉敏回憶了一下,確認自己確實沒有聽過,也就不管了,只是說了一句:“有錢的朋友就多接觸接觸,他們手指縫里漏出的東西都是你買不起的,聽見沒有?” 文浩戳著大米飯,沒回答。 “聽見沒有!?”劉敏不高興的用筷子敲碗,“跟個白癡一樣,說話半天都沒個反應,也不知道你媽怎么教的,一點禮貌都沒有,這就是沒家教,有娘生沒娘養的。” 文浩重重的放下了碗筷,瞪圓了眼睛。 劉敏眼神閃躲了一下,心虛的看向黃天俊,見對方一副茫然的表情,氣勢頓時回來,指著文浩的鼻子罵:“你干什么你?你想打我怎么的你?你造反了!小兔崽子!要是沒我給你舅找工作,你現在還上學?你飯都吃不起!給我臉色!你給我臉色!白眼狼!養不熟的狼崽子!!” 文浩眼眶通紅,帶著一連串的水汽,撇著嘴,說:“你說我媽!你憑什么說我媽!你連我舅媽都不算!你憑什么管我?你介紹的工作很了不起嗎?我情愿去背水泥也不愿意再在這里待著!就你這脾氣和長相!這輩子都沒人娶你!” “黃天俊!!!!!!!!”劉敏尖叫,拿起碗就丟向文浩的腦袋,鐵盆掉在地上哐當哐當的響,白米飯撒了一地。 舅舅這才有了反應,但還是愣愣的坐在原地。遲鈍的大腦此刻接收到了信號,他是不高興自己的jiejie被罵,但是他也想要媳婦兒啊。 文浩眼見劉敏伸出的手指要撓他,他緊張的抬手一推,就把劉敏推到了地上。 劉敏愣了一下,哇的就開始哭,拍著地板叫罵:“黃天俊你還管不管了!你還想結婚不了!這樣的后媽我不當!有他沒我!聽見沒有!有他沒我!!” 文浩捏著拳頭大口喘氣,心虛害怕,還有終于對命運反抗一次的興奮,復雜的一塌糊涂,讓他無法克制自己的表情。 直到…… “文浩!住手!還不快道歉!!” 遲鈍的舅舅反應過來,急急忙忙的去扶劉敏。劉敏在地上打滾,反復的吼著“有他沒我!” 文浩怔怔的看著舅舅的動作,滿臉的委屈,眼眶里包著淚,下唇咬出了血,一動不動的站著。 沒等到道歉的劉敏叫罵的更兇了,有恃無恐的再次攻擊文浩的母親,這次舅舅也是怒了,第一次對劉敏低吼:“閉嘴!聽見沒有!!你給我閉嘴!!” 劉敏被吼得嚇得打了一個嗝兒,聲音被掐斷了。 文浩咬著下唇的牙齒松開,淚光閃閃的看著自己的舅舅。 舅舅冷著臉來回看了一圈。 先對文浩說:“再怎么說她也是你長輩,對長輩動手,沒禮貌,道歉!” 然后對劉敏說:“你罵的人是我jiejie,我從小在我jiejie背上長大,你不能當著一個孩子的面罵他的mama,說錯了話,你道歉。” 文浩的眼淚終于下來了。 有人撐腰的感覺……真好。 劉敏被說的怔住,最后突然惱羞成怒的揮開了舅舅的手,扶著墻站起身,拿過自己的背包,踩著高跟鞋走了。 臨走前,她說:“黃天俊,你別后悔!” 那之后舅舅并沒說過自己后不后悔,但是這晚上他一個勁兒抽煙的模樣還是刺紅了文浩的眼。尤其第二天看見舅舅蒼老疲憊的容顏時,他知道,舅舅還是想要劉敏當自己的媳婦兒。 會被丟掉嗎? 會被丟掉了嗎? 不安環繞了文浩,他第一次早早的出了門,卻沒有去體校,而是去了正式職工的住宿樓,他不知道為什么會來這里,但是他想見龔程。 可是站在住宿樓下,他一臉茫然。 這地方他只遠遠的看過,根本不知道龔程家在哪里。 而且,見到了龔程他要說什么? 說自己可能會被舅舅丟掉?說自己不知道接下來怎么辦?說自己想要個人出個主意?說自己想要龔程你幫我忙? 有些話,太難說出口,可是如果山窮水盡,即便難以啟齒,也不得不硬著頭皮了。 文浩在樓下等了一會,眼看著兩個大巴車開到樓下,去前方水電站上班的職工三三兩兩的上了車。等車開走,八點以后,大爺大媽拎著菜籃子去買菜。單位的食堂再好也改變不了父母對兒女的愛心,總認為自己做得才是最營養最好吃,就連龔程他家也會有個好廚藝的幫傭偶爾做上那么一頓精心烹飪的美味佳肴。 眼瞅著人一個個從眼前走過,終于迎來個面善的,一個喜歡在院里轉圈的大爺,前段時間摔在路邊自己曾經扶過一段路,問他應該沒問題吧? “大爺……”文浩迎了上去。 “你是?”大爺瞇著眼睛看,然后驚訝開口,“雷鋒啊?” 眼看著大爺露出調侃的笑容,文浩臊紅了臉:“我叫文浩。” “沒沒沒,別不好意思,我是在夸你,做好事不留名。” 文浩的臉更紅了。 大爺見文浩臉皮薄,也不再逗了,問他:“有什么事啊?” “大爺,是這樣,您知道龔廠長家住在哪棟樓嗎?我找龔程有點事。” “哦,知道知道。”同是一個單位的,不需要提防,大爺抬手就指了個方向,告訴了幾樓幾號。 文浩見到龔程已經過去了很久,他知道龔程有睡懶覺的習慣,所以在開始敲門敲不開后就默默的在樓梯口等著。九點過敲了一次,十點門才打開。 龔程睡眼惺忪,很不高興的看他:“我就說老夢見門在響,真是你在敲門。進來吧。” 進了屋,廠長的家也沒什么特殊的,和其他的員工一樣都是兩室兩廳,就是朝向好一點而已。 文浩站在門口很局促,龔程沒讓坐他就只敢站著,眼巴巴的等著龔程去刷牙洗臉,然后叼著一個熱氣騰騰的包子走出來,大咧咧的坐在了沙發上。 天氣熱,龔程在自己家也不需要穿衣服,僅在下半身穿條寬松的沙灘褲,夏威夷風情,藍天白云大海和椰子樹很吸睛。他懶洋洋的坐在沙發上,還翹著二郎腿,嘴里叼著半個包子,目光奇怪的看著文浩:“站著干什么?罰站啊?” 文浩想了想,坐在了龔程的對面,他緊張的搓著自己的手,沉默得龔程就快不耐煩的時候,終于把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情一鼓作氣給說了。 龔程聽完,笑了:“一些用過的舊文具,至于嗎?我第一次聽見有人因為一堆破爛吵架。” 文浩的臉色漲紅,被譏諷得無地自容,辯解了一句:“文具根本就是劉敏找的借口,她容不下我,就使勁的挑刺,昨天晚上是我沒忍住,讓矛盾激化了,劉敏這次肯定是真的生氣了。” “生氣就生氣唄,反正你也討厭她。” “我舅舅喜歡她。” “你舅舅什么眼光,這個女人連個表面功夫都不做,她根本就是把你舅舅當成面團捏,這種女人最變態了!你舅舅竟然喜歡她?什么鍋配什么蓋,難怪要和你舅舅搞對象呢。” “……”文浩無言以對。 能夠解決小弟的家庭問題,龔程很得意,翹起的腳抖啊抖的,眉梢都飛揚了起來。 他揮手:“好吧,這事我知道了,讓我考慮考慮。” 文浩沒有得到具體的答案,有點失望,但是仔細想想又理所當然,這件事本來就不應該來找龔程,說不定去找沈教練更好。 龔程打了個哈欠,站起了身:“我今天要去買套衣服,你陪我一起去吧。” “今天還有訓練。” “這都幾點了,你去訓練個鬼啊!” “……” “走吧,你不陪我我就不幫你想辦法了。” “……哦。” 龔程有錢,逛的都是大商場。自打這些大商場建起來后,文浩一次都沒進來過,也算是開了洋葷。中午他們還去吃了洋快餐肯德基,文浩很珍惜的把每根骨頭都舔了好幾遍。下午的時候龔程帶著文浩去了網吧,文浩不會玩,就坐在龔程身后看他玩,專心致志的,不知不覺就到了下午六點。 龔程玩夠了,打道回府。 兩個人分開前,就連文浩都忘記自己早上找龔程是要干什么了,腦袋里都是那些大商場的衣服,美味多汁的雞翅膀,還有帥氣的不行的電腦游戲,只覺得這種生活就是自己夢想中的天堂。 回到家,天都黑了,文浩也不以為意,偶爾他會被沈教練叫去家里吃飯,比這晚的時候都有,舅舅第一次問過后就再不問了。 可是一進門,迎接他的就是舅舅的一大耳光。 “啪!”的一聲響,把文浩打回到了現實。 “你今天干嗎去了?你沒去學游泳你去哪兒去了?” 文浩嘴唇喏喏,此生第一次逃課,被人抓了個現行,他的腿都在顫,腦袋里一片空白。 “問你呢?你知不知道你們教練下午過來,我們多擔心你!” 文浩捂著臉,低下了頭。時間長了,他竟然忘記有人還會關心自己,這種被人在乎的感覺遠比臉上的一巴掌,還讓他想哭。 最后文浩說自己和新認識的朋友去市里買東西,吃肯德基,上網,大部分的實話,只是沒有交代自己陪著的是廠長的兒子。 舅舅聽完后就說:“我說什么來著?那些有錢人根本不靠譜!你才認識他們多久就逃課?學壞,就是這么學壞的!以后不準再和他們來往了!” 文浩點頭。 第二天是周末,不用訓練,文浩早上睜開眼睛的時候就在想,自己是有多傻,明明再等一天就可以了,這不就是自己找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