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節(jié)
煙灰色的棉帕是他不離身的東西。過去他曾經(jīng)用這個給她包扎傷口,在某種意義上,這是他獨有的象征。可在jiejie珍藏的東西里,竟然會有同樣的一塊。大約也是個蕩氣回腸的故事吧,她已經(jīng)不愿意去想這其中的細(xì)節(jié),這于她,實在是天大的難堪。 同床共枕數(shù)載,這一刻,她仿佛才看清了這枕邊人的真面目。他向來運籌帷幄,乾綱獨斷,處事凌厲果決。他的本事那么大,她便全心全意地信任他,到頭來,她成了天下最可悲的小丑。他撕毀了她對他的信任,把她一顆真心踩踏、□□得殘破不堪,再沒有一絲尊嚴(yán)。 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 牙齒將嘴唇咬得一片雪白,甚至滲出了幾絲血跡。她一動不動地盯著他,眸中是滿溢的恨和悔。 “手段這樣的厲害,又能瞞天過海。我真是自愧弗如。不止我,世上只怕再找不到能與你的陰狠毒辣相匹敵的了。你是當(dāng)之無愧的天下第一,難怪能爬上這高高在上的帝位。呵呵。”恨到極處,她又輕笑起來。此時的她,不吝于用最難聽的句子來諷刺他、指責(zé)他。胸膛中這顆心這么疼,這么疼,她只有不停地刺激他,才能讓它順利地跳動,不至于疼到窒息。 趙琰安靜地立在她面前,初始的慌亂漸漸平息,灰敗的臉上透著某種異樣的平靜。這一刻,他最想做的竟然不是找證據(jù)證明自己的清白,而是抱著她好好撫慰。她目中的痛苦之甚,讓他連呼吸都不敢。她的痛苦,仿佛成千倍地轉(zhuǎn)嫁到他的身上,讓他心口被她牽動著,亦破了無數(shù)個洞,洶涌地流出血來。 他的阿凝……不應(yīng)該這樣。 他沒有再試圖去觸碰她,就這么溫柔而平靜地迎著她怒到極點的目光,開口道:“阿凝,別哭。都是我不對,我不該瞞你,你別哭。” 阿凝露出好笑的神情,就用手摸了一把滿臉的淚,“你就是用這副樣子騙得我對你的信任。仿佛對我多么關(guān)心似的,事實上,不過當(dāng)個玩意兒耍玩,我在你心里,跟你豢養(yǎng)的寵物有什么區(qū)別?你口口聲聲說愛我,可你最愛的,是你的權(quán)勢和地位,是你的□□和□□,是那張坐上去后就可以視他人性命為兒戲的龍椅。” 趙琰終是被她的話傷得體無完膚。這雙他疼愛到極點的眼睛,滿是怒意地直視著他。他也不再試圖解釋,手指扶在一旁的廊柱上,指節(jié)青白一片。 外面的丫頭們早就散得老遠(yuǎn),一個個立在了熹寧宮殿門口,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無一不內(nèi)心忐忑。 她們知道,這宮中,有什么東西,即將發(fā)生改變。 趙琰大步離開熹寧宮時,臉上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暗沉。可走之前,也沒忘記囑咐錦珠她們,要好好照顧皇后娘娘。 這是一盤難解的局。盡管這些年他遇到過的難事無數(shù),也從未有過當(dāng)下的沉重。阿凝是他的心頭rou,牽涉到她,他就容易失了方寸。榮宓的死是意外,只是這個意外太過巧合。她的死的確給當(dāng)時的他帶來不少好處,他不否認(rèn)他曾經(jīng)為此生出過幾分高興,畢竟榮宓于他不過是個陌生人,沒有任何感情可言。但他至始至終,在榮宓的事情上都是不知情的。 他雖是冤枉,如今卻百口莫辯。特別是那張引榮宓去青玉殿的紙條。那是前不久才捏造出來的。上面的字,是他前不久,親筆寫下。生平頭一次,他覺得自己是造惡過多,上天給了他懲罰。 當(dāng)時是剛從江南回京,嚴(yán)渭來回說,寧知墨和趙玹暗中屢有接觸,卻一直未曾真正動手。嚴(yán)渭便提議了一個可以引誘他們動手的法子,特意找了張陳舊的紙,偽造成當(dāng)年引榮宓去青玉殿的信息,又偷偷放進了寧知墨的書房中。如他所愿,他們終于忍不住動手了。及至西華門的交鋒,趙玹的死,都一如他們預(yù)想的樣子發(fā)展下來。 事情進行得這樣順利,卻忽然生出這樣的枝節(jié)。為了逼真,他親筆寫下的字,如今成了罪證。連寧知墨都相信的東西,阿凝又如何識別得出來真假? 有一句話叫做,自作虐不可活。 懋勤殿中一聲哐啷巨響,一桌子?xùn)|西都被猛的摜到地上,上好的玉制文房四寶都被摔得粉碎。 “是誰把那東西送到皇后跟前的?!” 這張紙條,他明明吩咐過要毀掉的,怎么會忽然出現(xiàn)在阿凝的手上? 此時殿中跪著的是嚴(yán)渭、陳勻、陸青山。嚴(yán)渭的額角有了一線血痕,那是剛才被飛濺的琉璃渣子刺傷的。然而他此時哪兒還顧得了這些?只抬頭回道:“這件事情的善后是岳朧煙負(fù)責(zé)的,臣已經(jīng)派人去找她了。” 岳朧煙…… 趙琰倏然眸光一冷。 嚴(yán)渭低聲續(xù)道:“染月說,她是今日傍晚,在見過娘娘的貼身侍女錦環(huán)之后,忽然離開了京城。” 錦環(huán)經(jīng)常被阿凝派出宮辦事,她出宮,宮中門禁自然不會在意,所以也未曾特意稟告給趙琰。 心中總算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然而卻讓他愈發(fā)陷入困境。他該怎么做,才能讓阿凝相信他和榮宓的死并無關(guān)系呢? “給朕找到她,若是找不到……提頭來見。”男子聲音低啞,帶著無限的疲憊。 幾個人離開懋勤殿時,趙琰的手肘撐在桌案上,手掌按著額頭,露出一側(cè)瘦削而修長的背影,稀疏的燈火下,透著刻骨的凄涼和寂寞。 阿凝說的那些話,一直縈繞在他的耳邊,那是對他殘忍的凌遲。他知道她是傷到了,才口無遮攔,可是,他對她的愛都遭到她的質(zhì)疑,他的心頭仿佛被生生插上了一刀。 ***** 天邊漸漸泛了白,這一夜就這樣過去了,而岳朧煙一直沒有消息。 倒是魏京那邊,來請示皇上,靖北王世子要如何判的問題。趙琰默了半晌,道:“念在靖北王府對朝廷貢獻多年,從輕了判吧。” 寧知墨很快就放出了大牢,消息傳到熹寧宮,錦紫以為此事多少能讓主子高興些,便興沖沖去回稟了。 阿凝抱膝坐在窗邊,一個日夜下來,臉色熬得白紙一般。 是因為過去的罪行暴露了?所以才放了寧知墨?女子唇間扯出一抹諷笑,他果然是……要人死就死,要人生就生啊。 她仍然是一身薄煙羅衫,靠在那里。通紅的眼睛似乎已把淚水流干,之前還有無數(shù)的控訴、指責(zé),現(xiàn)在已經(jīng)平靜下來了。 事已至此,她已經(jīng)成就了天下最大的笑話。她嫁給這樣的仇人四年之久,她甚至給他生了三個孩子。她處在一個可笑又可悲的境地,如今進不得退不得,簡直生不如死。 這是一個錯誤,錯得離譜。 門被推開,她知道,是他進來了。但她已經(jīng)不想看他一眼。 “阿凝,”他低聲喚了一句,一步步,慢慢靠近她,“岳朧煙跑了,我沒有辦法立刻證明我的清白,但還是想跟你解釋一次。” “我的確不是什么好人,也沒有一副菩薩心腸。我做過的事情我認(rèn),可我沒做過的……也必須和你說清楚。” 女子抬頭看了他一眼,眸中已是死灰之色,仿佛并沒注意他在說什么。 她的目光這樣絕望,讓趙琰的心頭狠狠一痛。他續(xù)道:“阿凝,你信我,我從未和榮宓有過任何聯(lián)系,更不提交情。只有岳朧煙,替我回過她兩次信,后面也再沒回過。你說你看過她寫的日志,應(yīng)該知道這一點。至于這種邀她去青玉殿的字條,是我特意捏造出來給寧知墨看的。至于那塊棉帕,那是小時候我唯一遇見她的一次,她在哭,我就隨手給了……” “住口!”阿凝忽然吼起來,“你可以再繼續(xù)踐踏我jiejie試試!” 趙琰愣了一瞬,很快又續(xù)道:“阿凝,我并沒有……并沒有踐踏她的意思,我只是想讓你明白,我心里從始至終都只有你,我愛的,也從來都只有……” “啊!”阿凝尖叫了一聲,猛的捂住耳朵,“你不要再騙我了!你騙我騙得還不夠嗎?!你離開這里,離開這里!我不想看見你,不想!” 后來孤身寂寥的那些日子里,趙琰才驚覺,其實這種男女之間的事情,又如何解釋得清楚?只會越描越黑罷了。這口黑鍋,他只能背著,背上一輩子。 然而這時候,他還是試圖讓阿凝知道真相,他想,阿凝是個明事理的人,分析事情時客觀冷靜一點都不輸給他,誰是誰非,她能辨認(rèn)得清楚。 作者有話要說: 好困。。 ☆、第149章 雪滿路(四) 第149章雪滿路(四) 沒有誰是絕對理智的,特別是牽涉到與自己感情深篤的人或事。阿凝從來都是趙琰的不理智,這一點他早已清楚;而以那樣凄慘的方式死去的jiejie,便是阿凝的不理智。 這些年來,阿凝一直以為jiejie的死純屬意外,心中的怨懟只是針對上天的無情。曾經(jīng)有很久,她甚至痛恨這樣的世界,上天以萬物為芻狗,輕易剝奪去她最親之人的性命,她也多少能理解姐夫的行為——這個世界如此讓人失望,讓人厭倦,留下來又有什么意思呢? 時至今日,她猛然發(fā)現(xiàn),此事原來是人為,叫她如何能客觀?如何能冷靜?當(dāng)年她有多么憎恨上天,現(xiàn)在就有多么憎恨這個仇人!這種恨意排山倒海,早已沖毀她所有的防線,滿心的潰不成軍,何談理智。 趙琰也已經(jīng)到了絕路,手無措間只是繼續(xù)重復(fù)著,申辯著,他恨不能剖開心肺來表明真心,“我沒有騙你,阿凝!我就用你所說的、我最愛的權(quán)勢和地位來起誓,我若有半句虛言,就叫我失去這所有的一切!” 他后面又說了什么,阿凝已經(jīng)沒再聽了。他跟她作徒勞的解釋,她只看著他眉目里滿滿都是痛楚,心頭竟莫名涌現(xiàn)出病態(tài)的快感。可這快意越深重,她心口的裂痕就越大。 事實無法改變。這個事實包括榮宓的死,他對榮宓的傷害,榮宓對他的愛情;同樣也包括,她對他的愛情。這是她愛的人,她最愛的人呵……她在恨他的同時,卻沒辦法讓這幾年來的夫妻感情化作飛煙,或許,這才是她痛苦的根源。 她就跟木了一樣坐在那里,雙眸空洞,容色蒼白,整個人單薄得如紙一般,仿佛一點風(fēng)吹草動都能讓她倒下。 趙琰不知道她聽進去多少,最后他沒再說話,她的神情也沒變動一分,仿佛眼前的他根本跟她毫無關(guān)系。 “阿凝,你跟我說說話。”他朝她低下身去,大掌想跟她拭淚,卻在她投過來冰冷而深痛的目光時,突兀地停在空中,沒敢碰她。 “我不想看見你。”她輕而冷的聲音。 ***** 年關(guān)漸近,京中不管是平頭百姓抑或是貴門府邸,都開始帖對聯(lián)、掛燈籠,一片春節(jié)的喜氣洋洋。按照慣例,正月里所有有品級的誥命夫人都要進宮參拜皇后,這是一年里少有的可以在盛寵的皇后娘娘面前表現(xiàn)的機會,所以很多人都早早尋思著備什么禮。然而這正月剛到,宮里就傳了消息出來,說娘娘身體抱恙,需要靜養(yǎng),免了一切參拜禮儀。 東臨侯府里,吳琴玉正逗著寶寶玩耍,聽到下人的回稟,忍不住問向一旁的婆婆,“皇后娘娘身體抱恙,咱們要不要遞牌子去宮里瞧瞧?” 榮寰的嫡長子榮懃如今也快一歲了,得了榮家好相貌的真?zhèn)鳎妹记迥啃愕模巳艘娏硕家澮痪洹?/br> 聞言,姜氏眸間閃出幾分憂慮,“我遞過了,宮里還沒有回信兒。” 吳琴玉看她神情,亦擔(dān)憂道:“娘娘以往有些小病痛,都會派錦環(huán)來知會我們的,可這次卻一直沒信兒。聽說這幾日皇上也情緒不好,連續(xù)發(fā)作了好幾個大臣。”莫非,傳言說皇上和娘娘吵架的事情是真的? 最后這句她沒明說,但姜氏自然知道她的意思。 她又何嘗不擔(dān)心呢?畢竟情況的確很異常。搖籃里的寶寶又開始哭,姜氏輕輕拍了拍,道:“還是先等等消息吧。” 此時,皇宮里安靜得可怕。 阿凝數(shù)日未進水米,眾人束手無策。有一次趙琰試圖喂她吃東西卻遭到她瘋了一般自殘式地抵抗,這讓他不敢再碰她,此后他就這么時常徘徊在她門口,遲遲沒有踏進去。他的出現(xiàn),似乎只是加重她的痛苦。 這日清晨,阿凝自半昏半睡中醒來,喚了錦珠錦環(huán)到跟前來,問起來幾位小殿下這幾日的生活起居。 錦環(huán)紅著眼睛道:“小殿下除了幾日不見娘娘十分想念之外,別的都是好的。皇……皇上也時常去看望他們。只是娘娘你自己,也要保重身體啊!” 阿凝輕輕點了頭,“他們好就行了。你們以后也要幫我好好照顧他們。” 二人心頭一驚,“娘娘!您……” 阿凝拜拜手,捂住胸口咳了幾聲,“我知道的,你們下去吧。” 錦環(huán)還想再說什么,可是阿凝已經(jīng)低下頭去,不再看她們。 二人離開后,屋里又恢復(fù)冷清。不知第多少次,阿凝翻開了那本厚厚的日志,一字字讀下來,淚水再次落下,暈染了上面娟秀的字跡。 她素來自認(rèn)與榮宓關(guān)系親近,卻從來不知,在她心中有這樣一段深到刻骨至死難休的感情。這是何等的執(zhí)念,何等的信念,才能讓她寫下這樣真切到肺腑的詞句。便是外人見了都能感動到心口上,更何況是熟知她心性、和她親密至此的meimei?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日志是她的樹洞,她沒辦法像外人袒露的東西,能在這里得到宣泄和慰藉。可里面的感情的流露,在阿凝的心里,無疑又加重了趙琰的罪孽。 榮宓對他付出了這樣多,他回報給她的是什么?! “大jiejie……”她哽咽著喚道,“對不起……對不起……” 她不應(yīng)該跟他在一起,他是害死jiejie的兇手;可她也沒辦法對他做出什么來,因為……他亦是她的愛人,是她孩子的父皇。 她什么都不能做,這座皇宮,她也待不下去了。 她收好榮宓的東西,勉力起身,推開了窗子。外頭,宮闕重重,風(fēng)雪正盛。 趙琰隨時知悉熹寧宮的一切動靜,當(dāng)他推門進去時,阿凝已經(jīng)收好了包袱。 小小薄薄的一只。她這一刻才發(fā)現(xiàn),她身邊幾乎所有的東西都是他所給予,都烙上了他的印記,和他密不可分。真正屬于她一個人的,實在太少。 趙琰也跟瘋了一樣,沖上去把背對著他的身子扳過來,直視著她的眼睛,“阿凝,這就是你對我的感情?這樣脆弱,不堪一擊!因為外人,因為誤會,你就要拋棄我?!甚至拋棄你的孩子?!” 女子的目光異常安靜,“對我來說,她不是外人。她對你所付出的一切,也不存在誤會。至于孩子……”她眸中閃過痛苦和掙扎,最終仍然歸于平靜。 “我知道你會照顧好他們的。趙琰,你放過我吧,我也放過你。你們原本就不該在一起。” 趙琰笑起來,他捉住她雙肩的手指那樣用力,仿佛用掐進她的身體里,“不該?因為她對我付出,所以我必須有所回應(yīng)?所以我就不該追求自己喜歡的人?!阿凝,我聽到了天下最好笑的笑話。” 女子只是搖頭,“你不必強調(diào)你對我有多好有多喜歡,這于我來說只是罪惡和負(fù)累。我承認(rèn),在失去jiejie之后的黑暗和痛苦里,是你解救了我,若是沒有你,我說不定永遠(yuǎn)也走不出來。可是,是因為你,我才失去了她。她是我最親最敬的人,她對你的感情比我早比我深,她因你而死……沒有辦法的,趙琰,我們之間,已經(jīng)走到絕路。” 她低頭,長長嘆了口氣,自己都驚奇于,竟然能在這個時刻說出如此邏輯通順的一大段話來。 “放手吧,讓我走。”她低聲道。 趙琰愣了好久,并沒有如她所愿的放開她,反而用力一扯,把那只包袱撕開,狠狠扔到了墻角。 他猛的把她壓到一旁的床柱上,雙眸通紅地盯著她,“我不可能讓你走,阿凝。我說過很多次,你是我的,是我一個人的。” 他忽然低頭吻上來,阿凝拼命掙扎,很快,唇齒間便有了血的味道。 猶如一只被逼迫到極點的雄獅,他反剪了她的雙手,用力吸吮著她唇上的血跡,狂亂帶著暴戾的吻往下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