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子瓊抱起琵琶，看著她緩緩點頭道：“方老師。”

    方老師見她有些戒備，想了想方才的事情，不由得帶著歉意道：“碧琴的琵琶是我教的，她從以前就是這個性子，太好勝了，如果讓妳不舒服我很抱歉。”

    玉子瓊一愣，沒想到是一個明白人。

    方老師見她肩膀微松，很快恢復微笑道：“碧琴愿意讓妳加入還真讓我意外，她通常不會讓可能的競爭對手出現。

    “我對曲目不熟。”玉子瓊決定傻到底，她一會還有事做，自然不想浪費時間在這里和陌生人東南西北。

    方老師卻像是沒聽見。她目光微垂，似乎在打量玉子瓊手上的琵琶。

    只聽她語帶懷念，有些恍惚道：“光看妳的琵琶就知道了，安桐蕭是我的老師，他做的琵琶我閉眼睛也摸得出來。”

    “誰？”玉子瓊皺眉。

    “安桐蕭，我的老師，算是妳們的師公，我的琵琶都是由他教授的。”方老師沒有絲毫懷疑，她從一開始就看到了玉子瓊，發現她無論是在姿勢和合音上都是堪稱完美，至于獨奏……

    “他愿意賣那把琵琶給妳，想來一定是認可妳了，只是他年紀大了，老是忘東忘西，應該是不小心漏了妳。”

    方老師語氣帶著羨慕，她可從來沒有一把老師親自做的琵琶，要不是她是安家的遠房親戚，安老爺爺哪肯愿意對她多費唇舌。

    抬頭見玉子瓊一臉不解，她不禁無奈苦笑道：“妳不適合比那種喧嘩取眾的比賽，我給妳他的電話和地址，妳再去找他一次，他會帶你走真正琵琶師會走的路。”

    玉子瓊沒有拒絕。

    一離開大門，她正想將那片紙張隨手丟掉，只是突然手一頓，她看了一下上頭的電話和地址，表情不知道在想什么。

    “融入凡人嗎？”可以試試。

    陰郁的初夏午后，cao場草地一片濃郁鮮綠，隱隱散發著濕熱的朝氣。cao場上空無一人，這時候，大部分的人只愿意待在陰涼的室內休息。

    玉子瓊在cao場上走了幾圈，見四下依然沒有動靜，不禁低笑一聲，順手將手上的袋子往前一扔。

    袋子飄落，幾顆水果滾落在地，憑空突然出現一只手將它們通通撿起。

    “嘖嘖！多浪費阿！哪有人對食物出氣的！” 楊翠荻憋不下去，忍不住現身搶救這些新鮮水果。

    “妳這不是出來了。”

    “……”

    楊翠荻謹慎地打量對方，雖然發現對方沒有殺氣，但她還是不敢掉以輕心，離了有四個跑道遠才敢開口問：“找我什么事？”

    “之前聽妳說給神明當差事，”玉子瓊單刀直入，似乎沒有要記仇的意思。

    她疑惑問：“天界不是和人界分開了嗎？這里還剩哪些神明？”

    楊翠荻捧著水果，乖乖答道：“上千年修行的都跑去天界逍遙了，只剩下需要香火的小神仙還在凡間漂流，最多的就是土地神和陰間神吧？”

    玉子瓊思忖片刻，突然毫無防備一問：“我想給神明當差，有推薦嗎？”

    楊翠荻差點沒把水果扔回地上。

    千年大妖要給小神當差？！怎么想那場面都超怪的吧？確定不會把別人的廟門給踹破嗎？

    “……”楊翠荻絞盡腦筋，卻一時間也想不出能鎮住這位煞星的大人物。

    神明……阿！

    “這座學校有一個凡人！” 楊翠荻舉起一根手指，似乎很艱難，但還是強裝鎮定道：“她是土地公的義女！妳去幫助她！土地公絕對會感激妳、分你香火。”

    “土地公的義女？” 玉子瓊不笨，一下就捉到不對的點，皺眉問：“都是神的義女了還要我干么？給她彈琵琶助興嗎？”

    楊翠荻搖頭道：“妳以為神的義女那么好當的阿！有些凡人的確是與神佛有緣，這才有此造化，但也有一部份的凡人……”

    她頓了頓，眉頭緊皺，似乎覺得自己一會說的話不太好。

    她壓低聲音道：“掃把星轉世、衰到極致，沒有神明的幫忙就養不活。我們學校剛好就有那么一個孩子。”

    第十三章 琵琶精要搶活

    如果是之前，玉子瓊是絕不可能說出這種話的。

    玉石化體的她不屑凡人、不懼上仙，心性堅韌固執，既能成大道又易入魔障。當初女媧指名了法力最弱的玉石琵琶精，便是對她抱著很大的期待。

    幾千年的時間過去，玉子瓊自然更不可能有什么改變。應該說，依舊是那副鐵石心腸；依舊只把屈指可數的事物掛在心頭，但正是那她所在乎的兩個妖怪，使玉子瓊第一次自愿作出了改變。

    胡蕎喜的警告晃如一記鐘錘重重敲下，夕陽黃昏碎了一地，驚起無數昏昏欲睡的棲鳥，也讓一直敷衍了事的玉子瓊瞬間豁然開朗、心有覺悟。

    之前在楊柳妖前的優越感已經蕩然無存，面對兩位姊姊，玉子瓊除了原先的依賴還有一種刺痛的無奈。

    明明不過短短幾句話的記憶，對方那時露出的疲態卻如此陌生，像細針一樣刺入瞳孔，然后一根根生在了心臟上。玉子瓊每想一次，胸口都是一次窒息的痛。

    從以前就是，兩位姊姊一直走在她前面、為她指引方向。但現在，她們依然在前面，卻是搶先走在荊棘石地上，忽視遍體鱗傷的雙腳，笑著為她指向另一條光滑無礙的路。

    她錯過她們整整三千年了。

    玉子瓊一直記得，在復活睜開眼的剎那，她彷佛回到她初化形的那一日，兩只奇異陌生生物對她睜大雙眼，黑亮的眼睛滾了滾，然后相視一笑。

    退回原型，白毛俏鼻的狐貍用厚實的尾巴裹著冰肌玉骨的小女孩，而另一只紅翼青尾的怪鳥正把叼來的水果一一放在女孩面前，嘴邊卻不斷低估著：“還以為是鳥蛋……不是也罷，竟然還是母的……”

    若說殷亡周興是上天注定，那三妖的相遇就真的是意外了。

    純粹，不帶任何目的，只是恰好碰見了、投眼緣了，便決定今后不斷的扶持依賴。

    其實三千年的沉睡不過一眨眼的事，玉子瓊不該有任何感覺，只是胡蕎喜那時看她的眼神太強烈了，直直透進她的瞳孔，燒燙了她冰冷如玉的心臟。

    眼底的黑色似燒盡的灰燼，卻又隱隱閃著火花，似有復蘇的跡象。那是希望和絕望并存，因為一直不抱任何希望，所以難以再將那顆火苗點起、恢復對自己或者是別人的信任。

    玉子瓊滴水不進的石腦袋突然明白了。

    思念的背后即是疼痛，而這一切，都是她太弱小了。

    因為弱小，所以被姜子牙輕易識破；因為弱小，所以仰賴姊姊們的照應。

    玉子瓊不想在這樣了，她對自己有了不滿，尤其是在連最基本的妖力控制都做得如此吃力時。

    她想改變、想變強，強到能讓兩位姊姊放心依賴她，再也不需要勞心勞力！

    回到現在，玉子瓊跟著楊翠荻的腳步，去找那名據說一生都很倒霉的神明義女。

    “這里。”

    楊翠荻帶她離開cao場，來到一處偏僻的空地，剛好背對著教學大樓、沒有太陽、沒有草皮，只有冰冷陰暗的水泥地。

    話還沒說完，一陣腳步聲極近，兩妖下意識隱身。

    “這里這里！”

    “哈哈哈哈！！”

    “快、快，把十三班的笨蛋帶過來。”

    只見幾個男男女女押著一男一女學生走過來，他們頭發凌亂，身上的衣服破損不堪，顯然剛遭到不少的折騰。

    “這里有一灘泥水，問他們要不要喝！”帶頭的幾個男生很陌生，倒是后面那幾個女生……不是樂團的兩個凡人嗎？

    沒有像以往的針鋒相對，李碧琴和林妙音嘻嘻笑笑，像極了一對好姊妹，也許是因為有共同的獵物，所以兩人臉上都露出一樣的笑容，里頭彷佛含著鐵鉤，亮晃晃的，不懷好意。

    “不……不要……”其中一個跪地的男生被拉起頭發，露出涕泗橫流的臉。

    “喝泥水還是喝尿，自己選吧。”身旁有女生竊笑，還有男生作勢拉了拉腰帶。

    楊翠荻看了這幕，不禁有些無奈，轉頭看一下玉子瓊，對方沒什么表情，似乎是打算袖手旁觀。

    不過楊翠荻自己也不打算出手，這種事情在這座學校建立后她就看得麻木了，反正是凡人自己在自相殘殺，她只負責防止外來鬼怪的入侵，凡人的內哄可就不在她業務范圍了。

    “那是十三班，”楊翠荻看著那男生被壓入泥水，雙手和雙腳拼命掙扎，旁邊人卻在嘻嘻哈哈，彷佛只是一場順手的娛樂，她淡淡道：

    “這個學校在高二后會分班，一到五班都是資優班，六到十二班是普通班，最后的十三班是放牛班，也是最被看不起的一群。這種事每天都在上演，只要沒鬧出人命，其他人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不完全是同情，楊翠荻深深嘆了一口氣道：“凡人還真是無聊吧？比起妖族的衰落，人命太多，倒是越來越不值錢了呢。”

    玉子瓊一愣，她側臉不解道：“吱呦？放牛？是什么牛的叫聲嗎？”

    “……”

    忘了對方是從古代原裝寄來的，楊翠荻只好換一種方式：“一到五班等于千年妖怪，六到十二班是百年妖怪，十三班是鬼魂，這樣懂吧？”

    “恩，懂。” 玉子瓊點點頭，那里的吵鬧已經結束了，幾個男男女女丟下那兩個狼狽的同學走了。

    一個男生哭著跑了，倒是另一個女生跪在地上，泥水從她頭發上滴滴答答落下，她的表情完全被遮蓋看不出什么。

    “那就是土地神的義女，福祿宮的，離這里不遠的一處小廟吧？”楊翠荻一雙碧眼幽幽，一瞬間就洞察了土地上所有的生靈氣息。

    玉子瓊看著女孩慢慢站起來，膝蓋和腳上都是細小的傷口，顯然對走路很吃力。她一拐一拐離開了草地。

    “被保護的還這樣，沒被保護的應該更慘了……”楊翠荻盯著少女的背影，表情若有所思地低喃。

    隨著女孩的腳步，一條東西從她頸上掉落在地，玉子瓊微微覷眼，她過去撿了起來。

    楊翠荻從她身后挑眉一看，不禁咦道：“這、這是神符！力量不小，是她落下的吧？快還回去吧，還沒走遠呢！”

    “神符？”玉子瓊翻弄著手上一枚黃色的符文。

    楊翠荻解釋：“生有大劫的凡人需要神明的力量渡劫才能平安長大，那女孩便是如此。我看這符有很強大的守護力，這孩子大概是屬于命運乖舛，父母怕養不活，只好找神明收她做了義女。”

    命運乖舛？想到方才女孩被欺負的情景，玉子瓊覺得有些可惜，就算是神明的保護也沒法干涉凡人彼此間的惡意，這女孩的父母是白拜了，就可惜那些香火……

    大概是看出玉子瓊有了主意，楊翠荻默默向后隱身。她不想多管閑事，但為了避免對方走火入魔、弄大了什么事，她還是每天偷偷給妲己大人打小報告吧。

    回到教室，大家還在午休，玉子瓊靜靜回位，一個人抬著頭發呆。

    她心底慢慢盤算，既然對方保護不了那女孩，不如她出手幫忙，賺些香火和名聲豈不是一件美事？

    玉子瓊畢竟還是傳統的妖怪，比其和凡人勾三搭四，她更想有一間自己的廟，然后在里頭接受凡人的朝拜和供奉……

    “去哪了？”隔壁響起細小的聲音，玉子瓊一偏頭，就看到捧著點名簿的少年站在她桌前。

    他身姿端得老高，目光居高臨下，正在打量午休缺席的她。

    “練團。”玉子瓊很快答復，該有的進退她還是知道的。

    安虞年不禁嗤笑道：“方才有一年級的說練習結束，要跟妳拿社辦鑰匙，說起來那是半個小時前的事了。”

    “路上耽擱了。”對方仰著頭，黑亮的杏目迎著光，微微水潤，在少年看來倒是意外的坦承無辜，只是嘴里吐出的話又急又快，顯然打算做迷糊賬。

    “沒有下次。”少年沒好氣，手掌利落地闔上點名簿，突然想起什么，他拿著點名簿的手一頓，微微側頭，意有所指道：“午休別在外頭逗留，遇到不學好的就麻煩了。”

    一個眼神，點到為止，玉子瓊微微彎頭。

    凡人那雙鳳眼真的很漂亮，是她所熟悉的形狀，雖然不全是妲己那般多情嫵媚，但眼角掃來的余光凌厲迫人，彷佛帶著霜斑盛放的梅花，孤傲潔白、靜動皆宜，氣勢就是與眾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