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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7節

    杜明強自然能看到發生在杭文治身上的這些變化,但他卻保持著一種不聞不問的態度。事實上杭文治能產生越獄念頭,杜明強細想下來倒也不覺得特別奇怪。很多重刑犯在入獄之初都會有過類似的妄想,而時間會用一種緩慢卻又無堅不摧的力量磨礪著他們,并最終在他們的心頭裹上一層堅硬的繭子。于是那些燃燒的火苗便會失去欲望的氧氣,在殘酷的現實中熄滅、冷卻下來。

    時間是最好的老師,杜明強覺得并不需要自己再去告訴對方什么。在杭文治異想天開的時候他也樂得清靜,獨自沉迷在美妙的音樂世界中。

    小順卻有意和杭文治越走越近。其中的原因或許用一句老話就可以解釋: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自從在籃球場邊聯手和黑子干了一架之后,小順儼然已將杭文治當成了自己最親密的盟友,有事沒事都往對方身旁湊活,態度殷勤有加。

    杭文治原本對小順就沒什么好感,現在心里藏著秘密,更是不想和對方接近。但無奈大家都在一個監舍內,對方笑著臉來磨蹭,他也沒法發作。有時候杜明強看到他疲于應付的樣子不禁暗自好笑,心想:就得讓小順這個攪屎棍子給你搗搗亂呢,要不然你每天胡思亂想的,可別真的走火入魔了。

    平哥也注意到了小順有籠絡杭文治的傾向。鑒于這兩人的地位在監舍里都不高,他也沒把這事太放在心上。在這個監舍中平哥他唯一顧忌的人就是杜明強,只要那家伙不再挑事,其他人是折騰不出什么動靜的。

    當然有一個人非常不爽,這個人就是黑子。那天在大庭廣眾之下被小順和杭文治放倒,黑子臉面無存。以他的性格脾氣,這件事是一定要想辦法扳回場子來的!杭文治有杜明強罩著,黑子不敢動,他只能在暗地里瞄著小順——這小子憑什么和我囂張?無論如何也要治服了丫的。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的過去,表面平靜,暗流卻洶涌不息。轉眼又到了某個周末,這天杭文治又得到了探視的機會。中午回到監舍之后,他的表情看起來有些興奮。

    “哎,治哥,你朋友又給你帶啥好東西了吧?”小順賤兮兮地湊上來問道。

    “確實是好東西——”杭文治賣著關子說道,“不過這好東西對我有用,對你可就沒什么意義了。”

    小順撓了撓頭,想不出對方說的到底會是什么。不過他的困惑很快就得到了解答:午飯后管教把通過審核的探望物品分發到相關人員的手里,杭文治除了一堆食物和生活用品外,還得到了兩個一模一樣的小盒子。

    杭文治打開其中的一個盒子,摸出一副眼鏡架在了自己的鼻子上。自從入獄當天弄碎了眼鏡之后,杭文治就一直生活在一種半朦朧的狀態中。雖然他的近視度數并不算很高,但在行動上仍然會帶來諸多不便。

    “喲,又帶上了啊?”黑子搖頭晃腦地評價著,“這才像個樣子,恢復文化人的感覺了。”

    小順斜了黑子一眼,道:“治哥就是不帶眼鏡,那氣質也和一般人不一樣。”

    黑子往地上啐了一口:“cao,這馬屁拍的——見著親爹了啊?”

    小順歪著脖子正要和黑子倒飭幾句,卻聽平哥忽然開口道:“怎么弄了兩副來?還想留一副自殺用啊?”

    “眼鏡這東西容易壞,留個備用的。”杭文治一邊說,一邊打開另一只盒子,把里面的眼鏡拿出來看了看,覺得沒什么問題才收起來,壓在了自己的枕頭下面。

    “大伙都用不著的東西,弄那么多干什么?”平哥又撇著嘴說道。杭文治聽出了些話外音,連忙陪著笑把朋友帶來的香腸一類的方便食品奉獻出來給平哥分享。平哥當然就毫不客氣地笑納了,同時給其他人也散發了一些。眾人皆大歡心,各自享受起“福利”,先前不愉快的氣氛也就此消弭。只有杜明強對分到手里的香腸似乎沒什么興趣,他隨手把美食往床頭一扔,自顧自繼續聽他的音樂去了。

    杭文治重新帶上眼鏡之后,不僅日常行動方便了許多,也提高了他工作時的效率。他本來在量圖劃線方面就有優勢,現在視力也恢復了,制作紙袋當然就更加迅速。杭文治為人老實仗義,在提前完成自己的工作量之后也不會離去,而是繼續留下來幫其他人搭手。他的這番舉動引起了廣泛的好感,就連黑子也不得不領情,漸漸轉變了惡劣的態度。

    因為每天都能提前完成工作任務,四二四監舍也得到了帶隊管教的表揚。沖著這一點,平哥都得給杭文治幾分面子。不僅如此,甚至協管班長“大饅頭”對杭文治愛咬鉛筆頭的習慣也不深究了。在這個監獄里,只要大家勞動任務完成得好,管教的心情就好;管教的心情好了,自然大家都可以過得舒服——這是個最基本的道理,即便“大饅頭”這樣矯情的人也是拎得清的。

    轉眼又臨近周末,這天大家照例來到了生產車間開始了一天的工作。吃完午飯之后,大家剛剛坐定了,卻聽負責抓生產的黃管教在車間門口喊了一聲:“四二四監舍的,派兩個人出來裝貨!”

    犯人們每天生產的紙袋經過打包分裝之后都儲存在緊鄰車間廁所的庫房內,到了周末的時候,廠方便會派一輛大車過來把積攢了一天的成品貨物拉走。按照規定,外界的車輛不能進入犯人集中的生產區域,只能在剛進監獄大門的辦公區進行等待。所以就需要用人力將貨物從生產車間搬運到數百米之外的大車上。這工作當然也得讓犯人來完成,同時出于安全考慮,每次最多只能派出兩名犯人,這兩人會足足忙活一整個下午,工作強度又大,是份不折不扣的“苦差”。通常這差使都是由個監舍輪流承擔的,這周恰好輪到了四二四監舍。

    “黑子,小順。你們兩個去吧。”平哥努了努嘴說道,既然是“苦差”,當然得派出監舍中地位最低的兩個人,這是監獄世界中通行不二的規則。

    黑子以前可是四二四監舍的名義“小隊長”,這回被指派去當搬運工,心理上一時有些承受不了:苦累倒還其次,關鍵是面子可要在整個監區里折光了。不過平哥發了話,他又不敢公然違背,只好皺起眉頭找了個借口:“我昨天晚上睡覺落枕,肩背使不了力氣呢。”說話間他還僵硬地梗了梗脖子,煞有介事似的。

    小順立刻鄙夷地揭穿黑子的把戲:“盡他媽裝蒜,剛才在食堂聞到飯香,脖子抻得比烏龜還長!這會又落枕了?!”

    平哥也是心知肚明,當下便黑了臉,正要說幾句狠話壓壓黑子的心機時,卻聽杜明強主動湊過來說道:“得了,黑子去不了,那就讓我去吧。”

    平哥斜過眼睛,他并不愿意和杜明強頂針,不過自己說出的話如果輕易更改難免有損威信,便甕聲甕氣地反問道:“有你什么事啊?”

    “我就是想出去透口氣,整天呆在車間里。悶也悶死了!”杜明強笑嘻嘻地回答說。他講的倒是實話,而且苦累對他來說并不算什么,反倒可以趁機鍛煉鍛煉許久未曾舒展的筋骨。

    平哥猶豫了片刻,忽然想到黑子和小順素來不和,如果放他們兩個結伴出去,搞不好又鬧出什么亂子來。顧慮到這一層后,平哥便樂得做個順水人情,點頭道:“行吧,那就你和小順去。”

    沒想到杭文治這時也跳了出來,主動請纓:“平哥,我也去吧,讓小順歇會。”

    平哥這次想也不想地瞪起眼睛:“你添什么亂?你去搬東西了,監舍的生產任務誰來完成?”

    杜明強知道杭文治的心情,對方是想方設法要和自己單獨相處。于是他笑了笑,附和著平哥的話語:“你出去干什么?就你這小身子板,沒等走到監區外就得廢了!”

    杜明強話里有話,別人感覺不出什么,杭文治卻聽得清楚。他知道對方仍然對自己提出的越獄想法無動于衷,失望之余,也只好悻悻地坐了回去。

    小順原指望杭文治能把自己也替下去的,不過一見形勢不對,馬上便甩開了冠冕堂皇的漂亮話:“治哥,這種粗活哪用得著你動手?讓我和強哥去就行了,大家都不是怕吃苦的人,不做什么偷懶耍jian的臟事兒。”

    小順一邊說,一邊興沖沖地站起身,順帶用眼角睥睨著黑子。他這番表演既拔高了自己的姿態,又不失時機地杵了黑子一個難堪。黑子心火燎燒,但自己理虧在先,只好暫且忍下這口氣去。

    平哥對這兩人看得清清楚楚,他不耐煩地“呸”了一聲,罵道:“都他媽的別廢話了,快去!”

    小順不敢再得瑟,乖乖地往庫房方向走去。杜明強優哉游哉地跟在他身后,似乎所有的明暗紛爭都和自己毫無關系。黑子用眼神勾愣著小順的背影,心中暗想:不管怎樣,老子還不是免去了這趟苦差?你小子也就占了點嘴上的便宜,等老子逮著機會了再慢慢地收拾你!

    那邊犯人班長“大饅頭”已經把一輛運載貨物用的手推鐵板車挪到了車間門口。小順和杜明強需要完成的第一步任務就是把一箱箱打包好的紙袋從車間緊里面的庫房搬放到門口的鐵板車上。那些紙袋裝箱的時候都壓得嚴嚴實實,每箱的重量足有好幾十斤。兩人全靠徒手搬運,杜明強倒還不在話下,小順可就有些吃力了。因為要在黑子面前來來往往的,小順又不想丟了面子,只好咬牙緊繃著,當每把一箱紙袋搬上推車后,便齜牙咧嘴地在車間門外喘息一番,暗自咒罵叫苦。

    終于把那鐵板車裝滿,兩人接下來就要把這車貨物運送到監獄中的辦公區域了。杜明強主動往小車的推桿前一站,兩手一張,一個人就把住了整個推車。小順見對方這副架勢,自己也樂得偷懶,只在旁邊扶著車上的貨物,有些出工不出力的意思。獄方這時也專門派來了一個年輕管教,一邊給這二人引路,一邊也起到管理監視的作用。于是一行三人連同那輛裝滿貨物的推車便不緊不慢地離開了改造車間,向著監區之外的天地而去。

    出了四監區之外是一片開闊的農場,不少其他監區的犯人正散步在農場中辛勤勞作。這里視野開闊,無遮無攔,每個人的一舉一動都會被哨樓上的衛兵看得一清二楚。

    事實上,a市第一監獄從外往內可以分成三個區域。緊挨著監獄大門的是一片辦公區,集中了監獄管理干部的辦公室和一些后勤輔助機構。辦公區往后就是關押犯人的監區了。不過這監區又分成兩個部分。第一、二、三監區關押的都是十年以下的輕刑犯,這三個監區自成一塊,是整個監獄中面積最大的部分。輕刑犯主要從事一些戶外的勞作,現在杜明強等人正在穿行的就是這個區域。

    第四監區因為關押的都是十年以上的重犯,所以被安排在了監獄的最深處。這個區域占地不大,但卻是監獄中戒備最為嚴密的所在。監區犯人的勞動改造也必須在室內展開,以保證這些危險分子隨時都處于攝像探頭的監控之下。在他們外圍的那片農場則可以被視為一個“緩沖區”,即使有重刑犯僥幸逃離了第四監區,他要想穿過這樣一片廣闊的農場時,也一定會被哨樓上的衛兵發現。

    三人在田地間穿行。此刻正值暖春時分,微風徐過,帶來一陣陣清新的田野芬芳。杜明強自入獄以來就很少離開那牢籠一般的四監區,現在有機會舒展一下身心,不免有些暗自陶醉。他貪婪地大口呼吸著,耳畔似乎又響起了一連串美妙的樂曲聲。

    愉快的感覺總是短暫的。杜明強覺得自己還沒走幾步就已經穿過了整個農場,當威嚴的監獄辦公樓出現在他眼前的時候,春風和音樂便雙雙消失無蹤了。

    確切的說,這應該是一個樓群,十幾幢建筑鱗次櫛比,隔斷了監區和監獄大門之間的聯絡帶。奇特的是,這些建筑的外觀都不是普普通通的四方形,每一幢建筑的外沿都由很多斜邊構成,有的是六邊形,有的是八邊形,有的或許更多。當這些建筑非常緊密地排列在一起時,建筑之間一條條狹窄的通道就組成了一片曲徑彎繞的迷宮。據說這些通道的構設當初是經過高人指點,符合傳說中八卦陣的原理。不熟悉其中奧妙的人進入樓群之后,走不了幾步就會徹底失去方向感。你不知道該往哪里去,也不知道每幢樓底部的入口到底在哪里。如果你沒頭沒腦地亂扎一通,最終不是回到監區農場,就是來到一扇由森嚴武警把守的鐵門前,淪為悲慘的甕中之鱉。

    杜明強站在樓群腳下,陽光從高處狹小的間隙中刺射過來,晃的他有些頭暈目眩。而就在此時,他的耳畔也響起了管教嚴厲的呵斥聲:“亂看什么?!把頭低下來!”

    杜明強知道這是犯人進入辦公樓區時的規矩:必須低著頭走路,嚴禁東張西望。于是他老老實實地按照管教的要求垂下了頭。一旁的小順當然也不敢違抗,兩人推著車,用眼睛的余光瞄著管教,緊跟著對方的腳步走進了七彎八繞的樓群之中。

    一路不知拐過了幾個彎,其間時常會有其他的監區工作人員走過,與帶隊管教熟絡地打著招呼。在這個過程中,杜明強和小順一直保持著謹小慎微的姿態。他們很清楚,這里不僅是監區管教最集中的區域,而且每個角落都處于嚴密的監控網絡中,是萬萬不可造次的。

    五六分鐘之后,忽覺前方一片明亮,有了豁然開朗般的感覺。杜明強心中一動,估計應該是走出辦公樓群了。而管教則在此刻又開口說道:“行了,把頭抬起來吧。”

    杜明強舉目四顧,卻見那群辦公樓果然已被自己甩在了身后。從正面看過去,那些樓宇一幢幢門闊窗明,竟絲毫沒有在監區中看來的那種詭異的壓抑感。杜明強不禁在心中暗暗贊嘆樓群設計者的天工匠心,僅僅用樓群的正反兩面便渲染出了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