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節
柔軟的皮制品,白中泛黃。就在安密離開之前,羅飛還曾看到過這件東西,那正是在迪爾加尸體上發現的羊皮地圖。 這地圖是李延暉留下的嗎?他有什么用意?羅飛把地圖在眼前展開,細細端詳。 這地圖他雖然已看過兩次,但都是匆匆過目,現在又經歷了一些事情之后,帶著目的重新審視,很快便有了新的發現。 地圖上繪出了恐怖谷一帶的地形山貌,其中幾個特殊的區域用紅筆做了標明。在地圖的最北面,緊鄰山池的那個紅色圓點,毫無疑問,代表的正是哈摩族人的村寨;中部矮山南坡上的紅點正是恐怖谷所在的位置,代表的應該是李定國軍隊駐扎的地方;而再往南去,出了恐怖谷之后,在兩座山峰間夾著一條狹窄的山隘,這里地勢險惡,如同大門一般,是恐怖谷在北方通往外界的唯一出口。 山隘中也標注了一個紅點,這就是當年清軍大營的所在。吳三桂的軍隊守住了這道“大門”,將李定國的殘軍圍困在恐怖谷中。 地圖上另外一處紅色的標記便是懸湖所在的位置了。與其他紅點不同,這個標記被繪成了一個紅色的火焰,其中的涵義羅飛在此前便已悟出:這正是李定國當初埋放炸湖火藥的地方。 而從懸湖開始,有一條奇怪的曲線蜿蜒往北,這曲線以黑色繪成,隨山勢彎曲而行,沿途穿過了恐怖谷,最終指向了山隘中的清軍大營。 這是山洪的流向!羅飛心中一震,在不久前發生的那場爆炸中,滿湖的池水正是沿著這條曲線一路奔涌,沖向了北方! 在地圖的空白處,寫著很多奇怪的東西,其中有文字,有數字,更多的則是符號,密密麻麻但又很整齊地排列著。羅飛不認識那些符號,但當他看清其中夾雜的一張草圖時,心里便一下子亮堂起來。 那是兩條直線,中間以一段平滑的圓弧相連,正和懸湖處那段山崖的地貌相合。 這些是古代的計算式!羅飛幾乎忍不住要叫出聲來,被炸開的洪水越過矮山,流向了北方的山隘,這并不是哈摩族人的幸運,而是早已被計算好的,并且這結果在三百多年前就被繪在了李定國的軍用地圖上! 李定國在懸湖安放炸藥,要炸的決不是哈摩村寨,而是北方山隘中的清軍大營! 李延暉炸掉懸湖,并且在炸湖之前就把地圖留在了村寨中,難道就是要證明這件事情嗎? 是的,從時間先后上分析,一切都符合邏輯。地圖必須在炸湖之前出現,才能有不容辯駁的說服力,而李延暉早知道湖水不可能沖垮哈摩村寨,那么在炸湖之前便定下“決斗”之約也就合情合理了。 羅飛愕然抬起頭,他剛剛發現了一個天大的秘密,這秘密已經被封存了數百年;而此時在他眼前的所有人,仍都被這秘密蒙在鼓中。 阿力亞冤殺了李定國!如果事實確實如此,那么哈摩族世代傳頌的圣戰不但毫無意義,而且是整個部落難以洗刷的恥辱! 羅飛的腦子有點發脹,他知道自己不能把這個秘密說出來。這秘密對自己來說也許只是一段被曲解的歷史,可是對哈摩族人來說,卻關系到整個部落數百年傳承的信仰和精神力量。如果他們相信了自己的推測,那么毫無疑問,每個人都會像安密一樣,在瞬間失去所有的部族榮耀感和繼續戰斗的勇氣。 羅飛用一種寓意復雜的目光掃視著周圍的哈摩族人,他看到了蒙沙,看到了安密的隨從們,看到了索圖蘭,看到了水夷垤,最后,他的視線停留在了許曉雯的身上。 許曉雯已經放下了安密的尸體,她端坐在一邊,正從水夷垤的手中接過一卷羊皮包裹著的信札。 從成色上來看,那顯然也是很有年頭的東西了。羅飛清楚,這就是圣女世代傳承的苦難,他甚至已隱約猜到了其中的內容。 從索圖蘭往下,所有的族人此時都恭恭敬敬地退在一旁,神情肅穆。只有水夷垤仍守在許曉雯的身邊。后者此時將信札從羊皮中拆出,送到了自己眼前。 “不,不要看。”羅飛下意識地喊了一聲,同時站起身,往前走了兩步。 許曉雯轉過頭,睜大眼睛看著羅飛,她又想起了雅庫瑪托水夷垤傳給她的話語:“圣女必須做好充足的心理準備。一旦她選擇打開了信札,那她將獨自承載起整個部落的苦難,從此再也沒有回頭的余地。” 水夷垤拔出腰刀,攔在了羅飛的身前,他的神色極為威嚴,凜然不可侵犯。 “羅,請你退下。”索圖蘭正色說道,“哈摩族世代的族規,圣女閱讀苦難時,只有圣女衛士可以守護在她的身邊,其他任何人不能靠近打擾。” 羅飛苦笑著搖搖頭。是了,苦難用漢語寫成,圣女必須懂漢語,而圣女衛士則嚴禁學習漢語,所以苦難的內容才能在圣女中代代相傳,同時又數百年未曾泄露出去。 許曉雯看著羅飛,心中掠過了一絲猶豫,可當她將目光遠及的時候,卻又看到了自己的那些族人。他們神色惶恐,突入其來的變故已經觸及到了其心理防御的底線。現在,包括索圖蘭在內的每個人都滿懷期盼地看著自己,自己已成了他們唯一殘存的希望了。 終于,她下定了某種決心,沖羅飛淡淡一笑之后,她打開了信札,開始閱讀上面的內容。 她靜靜地看著,信札上那些娟秀的字跡把她帶回到三百多年前的那場是非中。她感受著其中的恩怨,感受著其中的崇高與丑惡,心靈則一次又一次地受到了震蕩。片刻后,兩顆清亮的淚珠涌出她的眼眶,順著她的臉頰滑落下來。 讀完信札上的內容,許曉雯站起了身。山風掠過,吹起了她的長發。當她眼角的淚水風干之后,她的身體挺拔,神情也堅毅了很多。 不遠處的羅飛驚異于她在這短短時間內的變化。她已經從一個青春飛揚的學生蛻變成了真正的圣女,承載著責任、苦難以及部落命運的,偉大的圣女。 羅飛的嘴角有些發苦。 圣女用堅定而關愛的目光掃視著她的族人,每個人在與她雙目相接的時候,都感覺到了一種溫暖的力量,大家的榮耀和勇氣又在這力量周圍漸漸重聚了。 “我們出發吧。與那山谷中的‘惡魔’做一個了結。”最后她看著身邊的水夷垤,莊嚴地說道。 第三十三章 輪回 連日的陰雨過后,天氣終于開始好轉。在這個早晨,久違的陽光艱難地穿透了云層,灑在了廣袤的群山谷底之間。那些蔥郁的樹木尚掛著未干的水跡,瑩光閃爍,碧影飄搖,一派生機昂然的氣象。 哈摩族人的心情也如這天氣一般,半年多來壓抑在他們心頭的彷徨與恐懼已經煙消云散。所有的族人此刻都集聚在祭祀場上,目光專注地看著祭祀臺上的那兩個人。 站在左首的老者身形削瘦,相貌清矍,正是大祭司索圖蘭。他正將右手合在胸前,仰望著晴空大聲說道:“神靈永遠護佑著勇敢善良的哈摩族人。我們生活在這片土地上,安居樂業,與世無爭,但我們絕不懼怕任何邪惡。圣戰的光輝世代傳承,偉大的阿力亞與赫拉依,他們的英靈與我們同在,哈摩人的精神與勇氣永不消亡!” 在這番頗具鼓動性的話語中,哈摩人的民族自豪感被充分地激發了起來。他們高昂著頭,臉上寫滿了驕傲和自信,有些男子更是揮舞著手臂,情不自禁地爆發出一陣歡呼聲。 索圖蘭張開雙臂,手掌往下壓了壓,祭祀場上很快又重歸寂靜。此時的索圖蘭面色卻有些凝重,當他的話語再次響起時,里面已經多了幾分悲傷的意味:“惡魔害死了我們哈摩族最勇敢的戰士,阿力亞的后代,偉大的安密首領。他是為了部落而死,他將成為哈摩族永遠的英雄。” 同樣是死難者,索圖蘭卻沒有提迪爾加的名字。其實在他的心中,雅庫瑪和水夷垤的地位要遠遠高于迪爾加。而迪爾加的告密行為直接導致了雅庫瑪的死亡,所以即使后來迪爾加極得安密的寵信,索圖蘭對其卻一直是冷眼相待。 當然,關于迪爾加,有很多情況他還并不知道。 安密的死無疑是這場風波給哈摩族人帶來的最為沉痛的打擊。雖然首領在臨死前的表現以及后來的自盡行為讓人感到訝異不解,但他近十年來在村寨中強勢嚴明的統治卻早已深入人心。不僅如此,三百多年來,受圣戰傳說的影響,人們早已習慣了膜拜在阿力亞家族榮耀的光環下。現在安密死了,而他尚無子嗣,這意味著英雄阿力亞的香火就此斷絕,哈摩族從此將走向何方? 想到這些問題,族人們的臉上都多少浮現出彷徨無助的神色,勝利帶來的喜悅也被沖淡了。很多性格柔弱的女子們已經在低聲悲泣起來。 索圖蘭深深的一揖,算作對死者的哀悼。然后他挺直身體,眉宇間的神色逐漸由悲痛轉化成了憤怒。 “惡魔必須為他所犯下的罪行接受懲罰。邪惡的靈魂將遭到最嚴酷的詛咒,他只能永遠游蕩在地獄的邊緣,不得安息。”索圖蘭一邊說,一邊從衣襟中掏出一件物事,高高地舉在手中,“圣物已經重鑄!這里面封存著惡魔的血液,他是李定國的后代,也是屠戮我族人,害死安密首領的兇手!” 那件黝黑色的物品形若紡錘,外表光滑圓潤,與哈摩族半年前丟失,后又被羅飛無意中擊破的血瓶一模一樣。這個新血瓶正是索圖蘭根據祭司世代相傳的秘術,用了一天一夜的時間趕制出來的。 圣物重現,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哈摩眾人正在經歷又一場圣戰的勝利,族人們紛紛合胸頷首,表情肅穆。 “哈摩的族人們,不用再壓抑你們心中的憤怒與怨恨,用最惡毒的詞語詛咒那罪惡的靈魂。光明和黑暗的對立是無法調和的,你們代表了正義的力量。今天的祭祀會因為正義的勝利而具有特殊的意義,我們是在神靈的注視下對邪惡進行懲罰!”說完這些話后,索圖蘭莊嚴地轉過身,看著站在他右邊的許曉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