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節(jié)
他會游泳。五歲開始就學會了,小學時甚至進過少年體校的游泳隊,后來因為身體不夠強壯而被刷掉。但這不影響他每年夏天去游泳池,偶爾還會下水野泳,潛水好幾分鐘不成問題。 可是,眼前這片黑漆漆的大海,儼然一口巨大的蒸鍋,冰冷而沸騰,蝕骨銷魂,任何人或生物都無法幸免。 泡在海水里的腳踝,仿佛正在被灼燒熔化,伴有焦煳的味道。他摘下耳機,脫了外衣,只剩一條短褲,卻再不敢往前走一步。這就是記憶,不可更改的時間軸上的串珠,每一粒都閃閃發(fā)光,哪怕暫時被鎖入抽屜,它們也仍在黑暗中閃爍,不時蹦出來刺瞎你的雙眼。 對啊,他依然記得,十八歲,黑夜的海島,他眼睜睜看著小枝下海游泳,自己卻因為膽怯,不敢跟在后面下水。小枝再也沒有回來。第二天,她的尸體在海灘上被發(fā)現(xiàn),已被鋒利的暗礁割得支離破碎,蒼白,泡得浮腫,只剩下一張臉還是完整的,望著天。 現(xiàn)在還是記憶嗎?他看著腳底下的海水,似乎前頭有一道透明的墻,橫亙于少年與此刻的自己之間。它阻攔著你打破某種看似堅不可摧的東西,有人叫作時間,有人叫作命運。 宛如昨日。 去你媽的昨日!他跳下了大海,十八歲的身體像條光滑的魚,劈開黑暗冰冷而灼熱的咸水。他能感到底下布滿礁石,一不留神就會撞上去,有時腳下深不可測,回轉(zhuǎn)著致命的漩渦,有時腳下的暗礁宛如利刃,當你裸身游過其上,頃刻間會給你開膛破肚。 這不是嗎?他感覺自己的雙腳裂開了口子,差點還被女人長發(fā)般的海藻纏住。但他依舊往前游去,將頭探出水面,借助微弱的夜光,尋找小枝的身影。 不,等一等,雙腿又被纏住了,這回不是女人長發(fā)般的海藻,而是海藻般的女人長發(fā)。 他轉(zhuǎn)回頭來,黑暗的海底,參差暗礁的縫隙,閃過一抹幽靈般的暗光,他看到了她。 少女,十八歲的少女,海底的黑色少女,她的四肢全是流血的創(chuàng)口,海的顏色變成司湯達的小說。 他抱住了她,擺動雙腿,浮出海面。 呼……吸……呼……吸…… 離開死神之海,劈開殺人的波浪逃亡,回到懸崖下的亂石灘。 少女仰天躺著,牙關緊鎖,面如絹紙,尚被鎖閉在瀕死隧道中,回憶十八年來的人生,不曉得有沒有游坦之的一席之地。 還陽。 她痛苦地嗆出幾口海水,用流滿鮮血的胳膊抱住他。他想,她并沒有看清他的臉,但這不重要。因為他的氣味,已經(jīng)牢牢地滲透進她的鼻子、、肺葉和心臟,蓋上了屬于游坦之的印章。 這是他和她所經(jīng)歷過的最漫長的那一夜。 5 左葉摘下“宛如昨日”的設備,看電腦上的時間是二○一五年。渾身上下被汗水濕透,還帶著海鹽般的苦成味,打擺子般的顫抖。他逃出空無一人的實驗室,沒想到整個白天已經(jīng)過去,夜幕席卷著海風撲面而來,才明白古人為何用“白駒過隙”來形容時間過得飛快。 不過,耳邊依舊回響著恰克與飛鳥的歌聲。宛如昨日。 他果不其然地生病了,在醫(yī)院里輸了三天液,陷于各種噩夢的昏睡之中。大部分的夢境,他都在幽暗的海底,在嶙峋暗礁與女人長發(fā)般的海藻縫隙,不斷拖起一具少女的骷髏…… 醫(yī)生找不到具體病因,只能以疲勞過度草草了事。左葉想起在國外的科技文獻上看到過,如果試圖進行時間旅行或者穿越的話,可能會破壞人體內(nèi)的細胞,引發(fā)癌癥之類惡性病變,也是人類試圖挑戰(zhàn)造物主規(guī)則所受的懲罰。 但他不在乎。 凌晨三點,左葉回到實驗室。他給自己注射了一管鎮(zhèn)靜劑,這是他向醫(yī)生行賄要來的。 “宛如昨日”的黑色隧道,自呱呱墜地開始的人生,他刻意跳過十三歲到十八歲,直接進入二十歲。 那一年,他讀大學。當別的男生忙于泡妞和打游戲以及“鑒賞”武藤蘭的時候,他成天泡在實驗室和圖書館,連女生的手都沒摸過。上一份學年論文關于愛因斯坦,正在做的這份關于榮格。 他躺在宿舍里,依然滿臉青春痘,只是沒人再叫他“游坦之”了。手機忽然響起,來電顯示卻是——小枝。 早期的摩托羅拉手機,不斷重復著“hello moto”。猶豫許久,接起電話,電波那頭熟悉的女聲響起,“游坦之啊,別忘了今晚去電影院哦!” “哪個電影院?” 千真萬確,小枝的聲音,她報出看電影的時間地點,竟是李安的《臥虎藏龍》。 他沖出宿舍,這不是自己的記憶,或是記憶的錯覺?但他想要見到她,迫切地。 電影院門口,他看到二十歲的小枝,穿著小碎花裙子,長發(fā)飄飄,青舂無敵。他不知如何寒暄,也不清楚他們之間是啥關系,小枝一把揪住他,胳膊像條冰涼的水蛇,牢牢挽住他的右手,并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不用說了,她是他的女朋友。 他小心翼翼地說話,避免表現(xiàn)得像個白癡,或者來自二○一五年。他很會套話的技巧。等到玉嬌龍自萬丈深淵一躍而下,差不多摸清了情況——兩年前的暑假,同學們?nèi)ズu旅游,小枝在黑夜的大海里溺水,是他勇敢地跳下海救了她的命。他們很快成為戀人。兩個人在同一座城市的不同大學,他是名牌大學的理科,而她在師范學中文。不少男生垂涎于小枝,她看來還算專情,說喜歡他的勤奮與努力,未來必有大出息。 閉上眼睛,重新回到黑色的隧道,時間跳躍到二十八歲那年。左葉在一家科技公司做工程師,年薪五十多萬。小枝畢業(yè)后沒做語文老師,自己開了家小清新的咖啡館。但她不會經(jīng)營,門可羅雀,偶爾熱鬧時分,就是她作為老板娘給朋友們免單開party,每年虧掉幾十萬,全靠左葉從工資里貼錢支撐。 他倆談了快十年的戀愛。左葉似乎從沒變過。倒是小枝的咖啡館里,經(jīng)常出入些奇怪的男人,比如樂隊的吉他手、開哈雷摩托的富二代、經(jīng)常上電視的婦女之友情感專欄作家。他發(fā)現(xiàn)她跟這些男人都有來往,但和每一個的關系保持都不會超過一個禮拜。 兩個人一次一次吵架,但他一次又一次原諒她。 最后,他提出分手。她哭著求他不要走,但他頭也不回地離開,躲在家里大醉了三天。 三天后,小枝出了車禍。事故很嚴重,在出租車上,司機死了。小枝重傷,幸好沒有破相,但眼睛瞎了。 碎玻璃扎進雙眼,徹底破壞了她的眼角膜。左葉火速趕到醫(yī)院,緊緊抓住小枝的雙手,聽著她的哭泣聲與懺悔聲,決定為她捐獻出自己的一個眼角膜。三個月后,手術(shù)順利舉行,左葉的左眼角膜,移植給了小枝的左眼。小枝睜開眼睛后看到的第一個人,是左葉。 又隔了三個月,小枝嫁給了左葉。 離開“宛如昨日”,左葉躺在二○一五年的實驗室里,閉著眼睛回想著記憶——貌似很美好。 他嘗試著只睜開一只右眼,看到的世界果然不太相同,好像從3d電影退化到了2d電影,就連使用鍵盤都古怪起來。 不過,據(jù)說右眼能見到鬼。 左葉給自己放了個假,也就幾天時間。他驅(qū)車回到市區(qū),找到過去的家,從床底下的垃圾堆里翻出那臺walkman。他沒找到恰克與飛鳥,倒是有大量的張國榮的歌。他還想找到畢業(yè)照,但無論如何都找不見。幾年前,他去墓地給小枝獻過花,那天是她的忌日。左葉開車去了墓地,成百上千的墓碑之中,再也找不到小枝的所在.他給公墓管理處的老頭遞了一包煙,依舊沒查出小枝的姓名。難道她的墳墓被她父母遷走了? 他漫無目的地開著車,轉(zhuǎn)過城市的每條街巷。大屏幕上亮著applewatch的廣告,如果三個月后,跳出來的是“宛如昨日”,不曉得會有怎樣反應。 再踩了踩油門,左葉開出市區(qū),時速一百多公里開上高速,回到海邊的研發(fā)中心。 等到深夜,實驗室里空無一人,他戴上“宛如昨日”的裝備。 瀕死體驗般的隧道,被改變了的回憶。他看到二十八歲,自己的婚禮。很奇怪,他知道在那個瞬間,自己應該很幸福,至少感覺很幸福。可他不想去體驗,不僅因為從未體驗過,也不僅因為失去了一只眼睛。 婚后,“宛如昨日”繼續(xù)開發(fā),有人看到其商業(yè)潛力,天使輪800萬人民幣.a輪就到了1500萬美金,b輪已漲到7000萬美金,然后是谷歌的19個億美金。 雖然,左葉已習慣獨眼龍的生活,平時基本不戴眼罩或墨鏡,別人也看不出來。但一只眼睛看世界,總有些不便,吃飯用筷子都會出錯,更不可能開車。他想起“游坦之”,也許小時候被人叫什么外號,長大后就會變成那個樣子吧! 小枝關了咖啡店,安心在家做主婦。他們很努力地造人,小枝卻沒什么變化,仿佛一直停留在二十來歲。他倆去醫(yī)院檢查,結(jié)果非常罕見,夫妻雙方都有問題——左葉死精,小枝輸卵管阻塞。左葉問醫(yī)生,是否因為十八歲那年,兩個人在黑暗的大海里差點溺水身亡的緣故?醫(yī)生說你想多了。 他少了一只左眼,而她也僅剩一只由他捐贈眼角膜的左眼。兩人對視之時,用的都是左葉的眼角膜,仿佛互相看到自己。他們都判斷不清距離,接吻會把鼻子或下巴磕痛。想要擁抱,卻只抓到對方胳膊,或者干脆撞墻。 左葉越來越少回家,彼此也沒什么話。她總是砸壞家里的電器,而他默默去網(wǎng)上買斯的。 結(jié)婚第六年,左葉出軌了。對象是投行的一個女孩子,并不在乎他是有婦之夫,還說很喜歡獨眼龍。 巧妙地隱藏了一年,終究還是被小枝發(fā)現(xiàn)。夫妻倆爭吵、打架,差點把兩千萬買的海景別墅燒了。 她的手指對準眼窩,“游坦之!我要把眼睛挖出來還給你!” 左葉渾身顫抖,似乎回到十八歲那年的海島,黑色的懸崖和古廟底下。 他拖著小枝沖到海邊,兩個人坐上一艘摩托艇,開向灰暗的大海中央。 黃昏,風雨欲來,濃云遮蔽海天,不斷有飛魚躍出,像一壺就快燒開的水。他關掉摩托艇的引擎,站在搖晃的海面上,艱難地保持著平衡,用幸存的右眼,看著妻子的左眼。 親愛的小枝,告訴你一個秘密——你只是個幻影,是我記憶中的幻影。在真實的世界里,你根本就不存在,十八歲那年,你就在黑夜的人海里淹死了。對不起,那一夜,我沒有勇氣來拯救你。你所經(jīng)歷的大半輩子,都是我改變了自己的記憶后產(chǎn)生的,儲存在一個叫“宛如昨日”的數(shù)據(jù)系統(tǒng)里。 小枝搖搖頭,言簡意賅地說了三個字,“去死吧!” 兩秒鐘后,左葉摸了摸自己瞎了的左眼,將小枝推人大海。 她像一只下了鍋的蒸餃,消失在暗潮洶涌的水波間,連個掙扎的撲騰都沒有。自從十八歲那年溺水后,她很多年沒游過泳了,產(chǎn)生了畏水癥。要不是左葉的公司就在海邊,她才不想住什么海景房呢。 左葉開著摩托艇轉(zhuǎn)了一個鐘頭,直到黑夜覆蓋額頭,確信記憶里不再有小枝了。 墳墓般的海洋。 7 左葉還在海上。 他閉上唯一可見的右眼,回憶一切的回憶,開頭是美夢,后來做成了噩夢。 現(xiàn)在,他殺人了。 但有什么可怕呢?反正一切都是假的,就像打游戲,cs里頭殺人如麻,剛才殺的也是夢境,誰沒在夢中瘋狂過呢? 左葉想要摘下“宛如昨日”設備,在頭上抓了半天卻無果。他想,是自己太心急了,忘了先要閉上眼睛,退出記憶的隧道。 閉眼,卻不見隧道,身體卻隨著黑色海浪而浮沉。 等待了不知多久,再睜開眼睛,一切如常,不是二○一五年的如常,而是孤獨地躺在摩托艇上的如常,頭頂覆蓋著海天的云,雨點帶著咸味,一滴一滴,墜落到眼底。 他感覺自己也在流眼淚。 回不去了?或者,被“宛如昨日”拋棄在了記憶的異次元時空? 趴在摩托艇的船舷邊,向著深不可測的海底呼喚小枝——仿佛她仍是十八歲少女,長眠在暗礁與海藻的墳墓。 轉(zhuǎn)眼間,海上下起瓢潑大雨,風浪幾次要把摩托艇打沉。不能再這樣等待下去了,左葉掉轉(zhuǎn)船頭,飛快地往岸邊駛?cè)ァ?/br> 他把摩托艇拋棄在灘涂上,徒步?jīng)_回海景別墅。這里早被小枝搞成了廢墟,他不知道該往哪里走,看了一眼電腦,似乎明白了什么。 不,是時間,因為現(xiàn)在不是昨日,而是二○一五年的夏天,就是今天…… 記憶走得飛快,從時間隧道來到頂點。就是一條射線,原本我們只是看著過去無數(shù)個點,但當記憶追上此刻,就再也無法逆轉(zhuǎn)。左葉腦子發(fā)漲,剛想去衛(wèi)生間嘔吐,聽到了敲門聲。 窗外電閃雷鳴,波濤洶涌,似要吞噬陸地上的一切。打開房門,是兩個警察。他們說接到鄰居投訴,這里有激烈的爭吵和打斗,懷疑發(fā)生家庭暴力。 左葉解釋說是夫妻吵架,家常便飯,但絕對沒有人動過手。 警察問他妻子在哪里。他說吵架后回娘家去了,現(xiàn)在電話關機找不到人,大概明天早上就會回來的。 警察將信將疑地離去,左葉后背心發(fā)涼——記憶與現(xiàn)實,已合二為一?或者說,自己被困在這個記憶的世界里,真的成了殺人犯? 他打開窗戶,透過劈頭蓋腦的暴風雨,看到隔壁鄰居家的燈光。那個家伙是偷窺狂,恐怕不但聽到了爭吵聲,還看到了他開摩托艇帶著小枝出海,甚至看到了他獨自從海上回來。 左葉換上一身衣服,獨眼龍不能開車,他騎上一輛運動自行車,頂著大雨如注,沖到公路上。疲憊不堪地騎行了一整晚,差點被大卡車撞死,還摔倒過兩次,額頭磕出了血。不像噩夢墜落后的驚醒,這些疼痛如此真實,讓他分外小心,以至于害怕一旦死亡,再也無法復活。 天明時分,到了市區(qū)。他不敢住在旅館,因為要登記身份證,只能找一家浴場。他在澡堂泡了一整天,氤氳的蒸汽如絞索。對面是電視機屏幕。幾個老頭在吹牛逼,兩個小弟在刷朋友圈。電視上發(fā)布了警方通告,在海邊發(fā)現(xiàn)一具女尸,經(jīng)核實為工程師左葉的妻子小枝。左葉現(xiàn)已失蹤,具有重大犯罪嫌疑,警方正在全城通緝。屏幕上出現(xiàn)嫌疑人的照片,特征是一目失明。他潛入渾濁的池水,以免被周圍人們發(fā)現(xiàn)。 接下來十多天,左葉晝伏夜出,不停地在浴室,車站、橋洞、大學門口的鐘點房旅館更換住址。他不敢使用信用卡,只用身上的幾千塊現(xiàn)金。他把手機也扔掉了,作為科技工作者,他知道留著手機是個隱患。他感覺自己像只老鼠,隨時會被貓逮住。沒錯,他是個殺妻的逃犯,干人唾罵,遺臭萬年。 終于,他在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的小網(wǎng)吧里,看到了一個多月前,自己回復過的那條微博,關于最漫長的那一夜。 十八歲,海島旅行。深夜,海邊有懸崖和古廟,黑色大海激起黑色浪頭,像黑色天空拍打黑色亂石…… 8 記憶可以被改變,現(xiàn)實同樣也可以被改變。 同理,如果現(xiàn)實可以被改變,那么反過來也可以再次改變記憶。 凌晨三點,左葉回到海邊。整個公司都沒有人,自從他出事以后,就放了帶薪假期。他用指紋識別開門,潛入“宛如昨日”的實驗室。 默默戴上設備,眼前掠過一條黑色隧道,他選擇了十八歲,海島之夜。 懸崖、古廟、黑色大海、黑色浪頭、黑色天空、黑色亂石,還有黑色的少年——就是這個“奇點”,最漫長的那一夜,改變記憶的“奇點”,就像萬物生長的起源,宇宙大爆炸的瞬間。 他依然是“游坦之”,毀容邊緣的十八歲男生,兩只眼睛除了輕微近視還很完美,右耳插著隨身聽walkman,有兩個日本男人在唱著say yes。 小枝出現(xiàn)在他身后,幽靈般的,在懸崖和古廟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