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
糟了!總不見得再以吃飽了搪塞吧?他只能回答:“在我們工地上啊,全是軍事化管理,嚴格得一塌糊涂,沒有領導——也就是我哥的命令,任何人不準說一句話,也不準吃一頓飯!” “靠,你們也太殘暴了吧?”張小翠一邊說,一邊撬開王大石緊緊的牙關,往里硬塞下去一包酸酸乳。王小石看著心驚rou跳,雖然這牛奶據說有防腐功能。 他站起來,面對一群死人,裝模作樣地說:“喂,各位兄弟,我們去餐車撮一頓啊。” 王小石嘴中念念有詞,十二具尸體紛紛站起來。 張小翠要跟過來,卻被王小石攔住了,你已經不是我哥的女朋友了,給我哥曖身子可以,想要蹭我們的早餐可不行! 王小石撇下了張小翠,帶領十二個死人前往餐車。他只不過是要躲開張小翠的視線,在列車上轉一圈之后,再回來說吃完了早餐就行。 然而,最可怕的事發生了。 要給每個人不斷念口令,難免百密一疏、忙中出錯,路過餐車之時,王小石不慎念錯了一個字,把讓死人行走念成了讓死人復原。 果然,一具尸體應聲倒地。 正好旁邊有個乘警,如臨大敵,命令所有人不得靠近。他已認出王小石兄弟,昨天早上就是這群家伙,差點在廁所里弄出入命。乘警把他們趕回原來的車廂,把尸體留在餐車。然后,乘警做了簡單尸檢,雖然沒學過法醫,但他自負讀過阿加莎·克里斯蒂,大膽宣布受害人死于毒殺。 乘警封閉了死者原本所在車廂,調查每一個乘客。四十多歲的乘警大叔,不斷用手指摸著嘴唇上邊。王小石看了半天才明白,他是在模擬《東方快車謀殺案》的波洛探長。 只剩最后一站。被大雪封閉的火車,簡直是鐵皮包裹的移動殺場,乘警感覺熱血沸騰。車廂里都是過年回家的民工,基本是同縣同鄉,可能有錯綜復雜的關系。他認為每個人都有殺人嫌疑。 乘警依次調查過來,發現有十一個人就是不說話,各個表情僵硬,頗為古怪。輪到了王小石,干脆也裝啞巴,半張嘴拖著口水。他正通過心頭默念,悄然控制十一個人的行動。 不過,王小石可是乘警心中的頭號嫌疑犯! 張小翠挽著王大石的手說:“他是我男朋友,這個流口水的是我小叔子。” “他怎么不說話了?” “哎呀,這些家伙啊,都是同一個村的,自古以來近親結婚,彼此既是兄弟又是叔侄還有爺孫的,簡直亂七八糟。所以啊,這些人從小都是弱智,只能在建筑工地上干體力活。” “姑娘,那你還找個弱智做男朋友?” “討厭啊,你不曉得,男人越弱智,晚上就越厲害呢。” 乘警不問了,悻悻離去,回餐車繼續研究尸體。 火車在大雪中停了整整一天,為了避免別人懷疑,王小石繼續裝傻。 前頭還在鏟雪,全車人不再叫嚷,漸漸安靜休息,回家的路,依舊那么漫長。 忽然,張小翠哭了。 王大石的鼻孔里,爬出幾只蛆蟲。幾天前的大蒜味,再也蓋不住尸體的腐爛味了。 其實,她早已明白,身邊的這個前男友,只是一具尸體。 當王大石倒在廁所里,張小翠嘴對嘴給他做人工呼吸,臉貼著臉耳鬢廝磨之時,皮膚傳來死人才有的冰涼,她的神色雖無絲毫異樣,心頭卻已涼透了…… 沒錯,他早就沒有了呼吸、心跳、脈搏,以及任何生命體征,只是一具僵硬的尸體,隨著王小石嘴皮子的蠕動,動彈著四肢與軀干罷了。算上另外十一個沉默的民工,都不過是行尸走rou而已。 最重要的是,從前,王大石跟她說過,他的弟弟很古怪,小時候遇到過趕尸匠。 原來是真的? 不能小看了這顆小石頭啊,想起他們兄弟倆,張小翠的眼淚就忍不住流。 可她為什么不害怕?還要摟著一具死尸,共同顛沛流離兩天三夜?這特么就是旅行的意義嗎? 因為,張小翠有話要對前任說。 兩年前,春節前夕,她的手機、錢包和火車票,并沒有在公交車上被偷走。 她只是不愿意回家。她討厭后爸。她討厭那個鳥不拉屎的鬼地方,一輩子都不想再回去。在大城市里住了五六年,習慣了有wifi和抽水馬桶的世界,習慣了每天半夜跟一群殺馬特理發師去吃消夜。而且,她也沒有想好,是否真的要嫁給王大石。無數閨蜜對她說,親啊,你要想清楚,那小子只是長得壯而已,建筑工地的泥瓦匠都那樣啊!而她一直以為,自己未來的丈夫,即便不是個體面的城里人,至少也該有份不錯的工作,比如房產中介啊、汽車銷售啊、超市管理員啊,總比天天搬磚頭有面子吧。 那年春節后,她更換了手機號碼和理發店,再也不讓王大石找到她。 她又談過幾次戀愛,對方都是上述那幾種職業的,全都失敗了。有時候,她還會悄悄去看王大石,遠遠躲在馬路對面,看著他和弟弟兩個在工地上,或干活,或吃飯。她確信,他沒有談新的女朋友。在她從前的手機號碼里,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收到王大石的短信。 他依舊在等著她。 有時候,張小翠真想回他一條短信:傻瓜!忘了我吧,快點找個姑娘娶了。 當她在回家的火車上,意外地見到前男友——這個變得沉默寡言、面容呆滯的男人,卻絲毫沒有陌生感。不管他變成什么樣子,他依舊是王大石,是張小翠喜歡過的那個他。她坐在他冰冷的身邊,決定去見一次他的父母,以未過門的媳婦身份。 二月十八日,凌晨時分,趁著王小石去上廁所,她咬著王大石的耳朵,悄悄說出以上秘密。 窗外,靜止在一片混沌里,仿佛另一個世界。 等到她說完,給自己抹眼淚的同時,王大石也流下了淚水。 剎那間,她感覺車窗外的黑夜,亮起一一道白光,宛如太陽即將照耀整片雪原。 流淚的前男友。 她將那滴眼淚,沾到自己的嘴巴里,卻是酸的。 忽然,張小翠再也無法確定,這是眼淚,還是腐爛過程中產生的尸液? 王大石依舊毫無表情,怔怔地看著前方,身體冰冷而僵硬,就連眼淚也是冷的,似乎很快就要結冰了。 但,她不在乎,抱得他更緊了。 最漫長的那一夜…. 火車在大雪中停了兩天兩夜,再過十多個鐘頭,就是中國人的除夕夜。 馬年的最后一天,清晨,列車重新啟動。 王小石醒了,聞到一陣刺鼻的氣味——包括哥哥在內,身邊十一具尸體陸續發臭了。 已有其他乘客發現,恐懼地尖叫起來。涂在死人臉上的劣質化妝品,開始剝落褪色,露出原本的烏黑。 再也裝不下去了,王小石必須鋌而走險,否則都得被一網打盡。這里離家不到幾十公里,他可不想半路上被扔到雪地里走回家。他還要把餐車里那具尸體也帶上,十二個死人,一個都不能少,“每個都必須回家”——這是自古以來趕尸匠們最重要的口令。 他走到哥哥和張小翠身邊,問她:“你愿意跟我們一起走嗎?” “小石頭啊,只要我的大石頭去哪里,我張小翠就去哪里!” “謝啦,嫂子!” 這還是王小石第一次管她叫嫂子。 再也不用默念啦,他直接喊出趕尸匠的口令——“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流傳了幾千年的咒語,激活了十一具尸體,包括最高大的王大石,如同一座僵尸大山,沖向列車中部的餐車。 由于車廂狹長,不便使用車輪陣、魚鱗陣或雁行陣,王小石排了個一字長蛇陣。死去的哥哥在最前面,張小翠騎在他背上,后面跟著十個僵尸民工。年輕的趕尸匠傳人、法號小石頭真人的王小石,則是全軍殿后的指揮員。 趕尸大作戰。 最后十公里,車輪在鐵軌上飛馳,碾碎厚重的冰雪,想要補回被延誤的時間。 整個十二節車廂里頭,一片兵荒馬亂,簡直是“馬嵬坡前草青青”。而王小石與張小翠帶領的喪尸兵團,無堅不摧地沖殺到餐車,救起那具早已發臭的尸體。王小石高喝一聲口令,“石壕村里夫妻別,淚比長生殿上多”,頃刻之間,死人睜開眼睛,鯉魚打挺而起。 幾乎同時,列車抵達了終點站。 十二個死人,兩個活人,敏捷地跳下火車,踩在故鄉的土地上,莫名有些小幸福。 然而,王小石和張小翠傻眼了。 眼前有一大群白衣人,每個都拿著稀奇古怪的武器,既有滅火器,也有噴火器,有灑農藥般的消毒噴頭,也有對付恐怖分子的大鐵叉。那些人都穿著白大褂,戴著塑料頭盔,武裝到牙齒,不像是警察叔叔…… 一小時前,列車長親自檢查了餐車里的尸體,判斷這個人死亡超過三天,也就是說車上爆發了喪尸。他緊急向省疾控中心求助,說埃博拉病毒可能已傳人中國。衛生廳如臨大敵,派遣大隊人馬包圍了火車站。 為避免傷及無辜,王小石和他的趕尸軍團,繳械投降。 此事并未登上新聞。 王小石終究沒趕上回家過年,他在一個秘密基地里,被嚴密看守著度過了整個春節。 十二具尸體,被確認沒有危害和傳染病后,在除夕夜發還給各自家屬。 張小翠親手把王大石送回家,她弄了塊白布纏腰,算是為“亡夫”守孝,還陪伴“公公婆婆”吃了頓新年餃子。 村子里放煙火時,她在王大石的遺體邊守歲,試著念了一遍口令,“石壕村里夫妻別,淚比長生殿上多。" 死人依舊是死人。 從王小石真人嘴里說出來才有效,老趕尸匠們都知道。 她靜靜嘆息一聲,趴在大石頭的胸口,睡著了。 大年初二,張小翠回了娘家。年初三,她被mama拖去相親。mama的眼光不錯,那個公務員很適合做老公。過完年,還沒到清明,便擺酒結婚了。這年底,張小翠生了個大胖兒子,居然長得有幾分像王大石。至于王小石,他本以為會被判刑,卻意外得到一個機會。他成了國家公務員,進入一家秘密的科研機構,然后干了一輩子。 作為全世界可知的最后一個趕尸匠,他一度被認為是江湖騙子。但在全球最權威的科研機構里,他的技藝得到了完美的科學解釋。王小石先是被送去中科大深造,不到五年,便讀到博士后。最終,他榮膺了二○四六年的諾貝爾生物學獎,也為祖國在軍事、醫學、遺傳學等領域取得重大突破,順利實現偉大民族復興的中國夢貢獻了力量。 但他終究無力改變未來。 四十年后,王小石退休了。 街上人流稀稀拉拉,當年熱鬧的商場、電影院、體育館,全都墳墓般寂靜。過去的十多年間,整個地球再沒誕生過一個孩子。而城市里大多數建筑,都被改造成一家家僵尸養老院,所有被復活的死者,將在這里度過漫長的余生,直到世界末日。 又是個中國農歷的除夕之夜。 火車站沒有人,更不用檢票,刷臉就能上車。城市之間,連接著的是真空管道,王小石置身于極速懸浮列車中,兩千公里,只需半個鐘頭。早就沒什么春運了,總共只有一節列車,他是唯一的乘客。沒有孩子的年代,也就沒有了父母,更不會有過年回家這件事兒。 王小石本來就沒有家。 他看著車窗外的世界,想起五十多年前的冬夜,老趕尸匠最后的警告。霧霾早被消滅了,星空清澈得像是回到史前。真空管道外面,除了城市的廢墟,就是漫無邊際的森林和田野。 唯一不變的是雪。 大年夜,他打開涼了的飯盒,獨自享用也許是這輩子最后一頓餃子。 而在這列火車之后,跟著一群老頭老太,沿著漫長的鐵軌,排開綿延不絕的隊列,仿佛天上的銀河。每個人都半舉雙臂,以三干公里的時速,雙腿飛躍著前進。 在回家的路上。 去什么地方呢?這么晚了, 美麗的火車,孤獨的火車? 凄苦是你汽笛的聲音, 令人記起了很多事情。 為什么我不該揮手舞手巾呢? 乘客多少都跟我有親。 去吧,但愿你一路平安, 橋都堅固,隧道都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