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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科幻小說 - 最漫長的那一夜(第1、2季)在線閱讀 - 第65節

第65節

    度過。

    蠟像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李小龍的下半身完蛋了,上半身還能動彈,他把哮喘噴劑銜在嘴里,依靠兩只手往前爬行。

    只要天沒亮,他還有機會回到蠟像館。一路爬出城區,回到荒涼的公路上。有個殘疾的乞丐,也是只剩了上半身的,躲在橋洞底下睡覺,驀地被爬行的蠟像驚醒,同情地給了李小龍一杯水,澆灌在他的嘴里。

    媽的,還是開水!

    蠟像的嘴巴要被融化了,李小龍干脆把哮喘噴劑吞進肚子。繼續在公路上艱難爬行,兩只野貓過來,在背后狂抓一番,叼走了他的兩只耳朵。堅硬的柏油路面上,蠟像的十根手指全部斷光,最后只剩下光禿禿的手腕,在凌晨五點回到了蠟像館。

    老頭還活著,命懸一線。

    《精武門》的李小龍版陳真卻已面目全非,無法辨認,他只剩下不到二十斤重。火伙兒從他的身體里,取出了救命的哮喘噴劑,往老頭的口腔里噴。

    天亮了。

    老頭蘇醒,所有蠟像恢復原位,唯獨不見李小龍,兩側的狄龍與梁小龍,面露悲傷之色。

    他發現有堆破碎的蠟像材料,早已不成人形,像是被漢尼拔分尸的殘骸。哎呀,看到全新的哮喘噴劑,老頭終于明白了,不禁大哭一場,在后院埋葬了破碎的蠟像。

    蠟像館的悲傷事件卻由此接踵而來。

    有輛小貨車開到蠟像館門口,放下來幾個壯漢,將紫霞仙子蠟像扛在肩上帶回了城區。蠟像館老板也在現場,穿著一身偽唐裝,看起來很像《百家講壇》的某名流。城里有個開煤礦的土豪,是老板的好朋友,心血來潮參觀蠟像館,正好撞見紫霞仙子。他是《大話西游》的超級粉絲、朱茵的忠實崇拜者。在紫霞身邊駐足流連,哈喇子都掉下來了,便花了十萬元買下蠟像。

    蠟像館老板心中竊喜,這鬼地方開業七年,若非地方政府給他送地皮,早就要關門大吉了。而他的這些個蠟像啊,全是最低價收來的次品,個個丑逼,居然有人不嫌棄,豈不快哉?

    管理員老頭哆嗦著嘴唇,看著紫霞仙子被抬上車,好像自家閨女出嫁到窯子窩。老板塞給他一個紅包,里面裝著兩百塊啊兩百塊,作為賣掉蠟像賺錢的獎勵。

    深夜,紫霞住進新家,市里最貴的別墅小院。土豪為她在三樓設了個洞房,按照古代的樣子布置齊全,親手將她扛到床上,戴上紅蓋頭,紫青寶劍掛在床頭。

    土豪開始還有紳士風度,沒有對紫霞動手動腳,而是心滿意足地回到二樓睡覺。

    原來,他是想要等到黃道吉日,再行褻玩之美事。

    七天后,“吃唐僧rou”的好日子到了。土豪灌了三瓶五十多度的白酒,來到洞房,扯了卡拉ok的線和麥,怒唱一首《最炫民族風》。他剝去紫霞的衣裙,從上到下撫摸,很有東京電車癡漢的味道。但蠟像比不得充氣娃娃。他給紫霞換上一身女仆裝,戴了護士帽,穿上空姐的絲襪,齊活兒了。

    土豪玩得起勁,紫霞眼里流下淚水,喃喃自語:“我的意中人是一個大英雄,有一天他會駕著七彩祥云來娶我。”

    說罷,房里出現了第二尊蠟像——不知是誰為至尊寶改換了裝扮,這回他變成了《大話西游》里的孫悟空,手里還抄著一根拖把改造的木棍。

    兩個鐘頭前,蠟像館的小伙伴們,給至尊寶開了餞行宴,為他換上木箱子里的舊戲服。他說每晚夢到紫霞在哭,確信她遭受虐待,必須把她從火坑中救出來。至尊寶變身為孫悟空走出蠟像館,陳凱歌《荊軻刺秦王》中的張豐毅版荊軻,唱起了“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子夜,他長途跋涉到城里。至尊寶怎能忘記紫霞的氣味?他憑借嗅覺找到這間別墅,闖入三樓的洞房。

    又來了個蠟像,按計劃土豪本該當場嚇暈。不想這家伙早已喝高,把自己當作了牛魔王,隨手抓起陶瓷臺燈,重重砸在至尊寶頭頂。

    蠟像啊蠟像,如何經得起這一臺燈猛砸?

    至尊寶也好,孫悟空也罷,化為幾百個蠟塊,撒落在紫霞洞房花燭夜。

    土豪看著滿滿一地板的周星馳,對著床上的紫霞說:“他好像一條狗耶!”

    一秒鐘后,紫青寶劍刺人土豪心臟。

    土豪至死都沒想明白——這把劍居然是真的?

    第二天,人們發現土豪的尸體,胸口插著紫青寶劍。房間里碎了一地蠟像,還有套丑陋的戲服。紫霞仙子完好無損,穿戴著原本的衣裙,地上散落著女仆裝,護士帽和絲襪。

    土豪之死,在公安局仍是個謎。土豪開煤礦出過多次礦難,手里死過上百人,難免有人上門尋仇結案。

    紫霞仙子的蠟像嘛,被認定不吉利,最終給土豪陪葬,跟著紙人紙馬紙豪車紙別墅紙大奶紙小三同時燒了…一

    只有蠟像館的老頭,悄悄去給至尊寶收尸,從土豪家的垃圾箱里,掃出幾十斤的蠟塊,拖著平板車回去埋葬了。

    老頭哭了,像死了個閨女,又死了個兒子。

    蠟像們心有戚戚焉。那么多年,老頭呵護著每一個蠟像,不管有多丑,全當作自家孩子——唯獨阿詩瑪例外。

    老頭第一次遇見她,還是一九六九年,過完冬至的深夜。二十歲,像現在一樣嘴上沒胡子,頭發卻茂盛得像七月雜草。他是“老三屆”,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插隊落戶。那一晚,他裹著軍大衣,擠在貧下中農里頭,天上飄著細碎的雪花,看了場露天電影《五朵金花》。罕見的彩色片,副社長金花,字幕里看到楊麗坤的名字。他主動申請編入電影放映隊,常年流動在窮鄉僻壤,十來部電影翻來覆去放映,總算找到機會,弄到“大毒草”《阿詩瑪》的拷貝——女一號還是楊麗坤。

    一九七○年,他開始給楊麗坤寫信,寄往云南省歌舞團,次次石沉大海。三年后,他偶然得知,楊麗坤早被下放到地方勞動改造,最終關進了糟神病院,遠在湖南郴州。過年他沒回家,坐了三天三夜的綠皮火車,趕到郴州精神病院。這家醫院聞名全國,《人民日報》上有篇《靠毛澤東思想治好精神病》說的就是此處。精神病院里的楊麗坤,目光呆滯,滿頭亂發,仿佛三四十歲的老女人。有人告訴他,楊麗坤今年剛結婚,死心吧。他獻上路邊采來的山茶花,悄然告別。

    “文革”結束,他被分配到電影院,擔任電影放映員的工作。而他的女神楊麗坤啊,也從精神病院出來,與老公孩子一起去上海電影制片廠度過余生,此生卻再沒碰過電影。

    而他一輩子沒結婚,打光棍到老,至今還是個老老實實的處男呢。

    電影院的老伙計們開玩笑說,你算是討了電影里的女明星做老婆了。但是呢,無論山口百惠還是波姬·小絲,抑或林青霞,有哪一個比得上阿詩瑪楊麗坤呢?

    當然,他也不會忘記那些片名,什么《人性的證明》《砂之器》《瓦爾特保衛薩拉熱窩》《(黑郁金香》《這里的黎明靜悄悄》《莫斯科不相信眼淚》……就連童自榮配音的佐羅的臺詞,他都能背得滾瓜爛熟,因為他真的親手放映過一百遍啊一百遍。

    告別小清新的八十年代,毫無防備地被扔進九十年代。先是流行錄像帶,后來是vcd和dvd。電影院經營慘淡,經常只有一個觀眾,還是來借空調睡午覺的。最后,電影院關門大吉,整個拆掉蓋起洗浴中心,老員工們都下崗了。

    洗浴中心的大老板,是他外甥女的婆婆的干兒子的拜把兄弟。電影放映員,就此改行給人搓澡為生。

    二○○○年七月二十一日,楊麗坤在上海去世。五十八歲的短短一生,流星般輝煌過后,大半淹沒在沉寂的海底。老頭就快要成老頭了,專程趕到上海,在龍華殯儀館,看了她最后一眼。他獻了一個大花圈,包了個一千塊的白包,這在那年已是很高的標準。

    七年前,洗浴中心老板出國去倫敦參觀了杜莎夫人蠟像館,看得那是津津有味。回國適逢本地開發旅游,便向政府拿了塊地皮開發,建起了山寨的杜莎姑娘蠟像館。

    蠟像館剛開業那個月,生意火爆得不行,全省人民紛至沓來。到了第二個月,蠟像館就鬧鬼了。管理員都是二三十歲陽氣十足的小伙子,卻被嚇得屁滾尿流。以后啊,蠟像館出再高的薪水都沒人敢去。

    唯獨洗浴中心搓澡工老頭、前電影放映員,聽說蠟像館里能看到無數電影明星,就自告奮勇應聘去當管理員,只要一千五百塊的工資。

    偌大的蠟像館,只有老頭一個人。每逢傍晚,出納會來收現金。老板則每周來視察一次,多半是陪同領導參觀,或者帶個小秘書來親嘴。

    老頭搬進來沒兩天,就發現真的鬧鬼。他也想過辦法驅鬼,但毫無用處。他發覺那些蠟像半夜里就會活了,也有喜怒哀樂愛恨情仇,各自說話聊天吵架撕逼。他對于蠟像并不恐懼,無論它們有多丑。老頭裝作不知道,每晚打掃完畢,還能呼呼睡大覺,哪怕蠟像們開萬圣節的聯歡晚會,在他床邊打德州撲克賭錢。

    而他終于相信——任何物質一旦塑成人形,就能擁有與本體相近的靈魂。

    自從成為蠟像館的管理員,老頭心里最大的愿望啊,就是能看到阿詩瑪楊麗坤的蠟像。

    他好多次向老板提出這建議。老板回答:“阿詩瑪啊?五朵金花啊?現在的年輕人誰曉得?孤零零的蠟像放在那里,沒有一個人來合影,你讓人家阿詩瑪在陰曹地府里不害臊嗎?”

    “如果我自己花錢呢?”老頭固執地問。

    “就算是那些丑逼蠟像,最最便宜的工廠里做的,每個至少也得兩萬塊錢,你買得起嗎?”

    于是,老頭決定自已攢錢做個蠟像。

    他悉心學習了蠟像制作,自費幾千塊買原材料,用三年時間,終于造出一個阿詩瑪——畢竟是半路出家的三腳貓,手藝不精,蠟像丑陋到極點,簡直就是容嬤嬤。不巧恰逢盛夏,三十八度的桑拿天,作坊里沒有空調和風扇,劣質的蠟像很快就熔化了,先掉下來兩個眼珠子,接下來是阿詩瑪的胸,然后是整個腦袋,“啪”的一下在地上攤成大餅。

    老頭抱著被斬首的阿詩瑪大哭一場。

    他想到城里的老房子。反正他一直住在蠟像館,老屋只有二十平方米,借給一對擺夜排檔的農村夫婦,每月收三百塊租金。他咬咬牙,老房子以兩千塊一平方米賣了出去,換來四萬塊錢。有了這筆錢,他請假去了趟廣東,在全世界最大的蠟像工廠,定做了一尊極品。

    三個月后,楊麗坤版的阿詩瑪,被運送到蠟像館。老頭拆開包裝一看,驚為天人,幾乎興奮得犯了哮喘病。

    沒錯,在整個蠟像館,并在有史以來的蠟像界,這是最漂亮的一個,無與倫比,沒有之一。

    阿詩瑪身上的衣服,都是老頭親自去云南石林買來的,最正宗的彝族撒尼人裝扮。耳環是真翡翠,騰沖淘來的,雖說品質不高,但也花了七千塊。他并不擔心翡翠耳環失竊,因為戴在蠟像的耳朵上,沒人會覺得那是真貨,就像沒人相信紫青寶劍可以殺人。

    老頭每天只睡不到六個鐘頭,死人般沉靜,無夢。黎明,冬天還是黑漆漆的,夏天已亮了魚肚皮。無須鬧鐘,腦子里某個器官,定點在五點三刻喚醒。老頭在被窩里蜷縮五分鐘,不少一秒,亦不多一秒。值班室里有電飯煲,他給自己煮鍋粥,只要天別太熱,可以連吃兩日。偶爾,他會去城里買幾個包子,吃碗牛rou粉。他不看報紙,不聽廣播,沒有電視機,連手機都不用,值班室有臺座機就夠了,平常接導游們的電話。除了出納與老板,他無需跟任何人聯絡。吃完早飯,他到蠟像館里檢查一遍,看看有沒有梁上君子光顧,老鼠家族又做了什么惡事。整個上午,客人不多,更不會有散客,他開始修補殘損和弄臟的蠟像。午飯還是喝粥吃饅頭,然后就去和阿詩瑪說話。他有一副老花眼鏡,平常很少戴,卻是精心呵護阿詩瑪的工具。老頭用商場買來的化妝盒,不時為她化上淡妝,永遠保持銀幕上的容貌。沒有客人的時候,他就給自己洗衣服。無論盛夏寒冬,他都用冷水擦身。在洗浴中心做搓澡工的那幾年,讓他對于泡澡這件事深惡痛絕。日落之后,游客退散,蠟像館重新成為他的私人領地,他開始漫長的清理和檢查,特別保護阿詩瑪不被老鼠sao擾。老頭知道其他蠟像很嫉妒,他對蠟像館每個居民都做了警告——誰要是敢欺負她,就會被掃地出門,被野狗叼走,被農民打爛,被污水腐蝕……

    可惜,他從未見過阿詩瑪的蠟像動過一絲一毫,也沒聽過她的歌聲,哪怕只是一句低聲而客套的“你好”“謝謝”之類。

    好像她才是整個蠟像館里唯一沒有靈魂的物體。這是老頭這些年來唯一的焦慮。

    雖說野百合也有春天,縱然是蠟像的世外桃源,終究逃不過千萬劫中的一次。

    有人給旅游局寫了封投訴信,說無良黑導游強制購物,把游客帶去世界上最丑的蠟像館,訛詐了每位游客一百元。信里還說,進入這樣的蠟像館,見到如此尊容的電影“明星”,造成的心理陰影面積該有多大呢?

    這封投訴信被轉載到了網上,在微博上轉發了兩萬次,在微信上閱讀了十萬次以上,旅游局和市政府頂不住壓力,下達一道紅頭文件,為恢復本地在全國人民心目中的美好形象,限令在一個月內拆除蠟像館。

    老板拿到幾十萬補償金,拆掉也不可惜。何況政府答應在城北再給他批塊地開鬼屋樂園。他接到管理員老頭的電話,問能不能在另一個地方重建蠟像館,把所有蠟像完好無損地搬過去。老板拒絕了,沒有地皮可用,就算有地也得多花上百萬。這還不是關鍵,據說有位風水師,是給建造市政府大廈出了不少主意的世外高人,他說現任書記之所以長期得不到升遷,源自本地有一群妖孽。風水師夜觀天象,晝算八卦,確定這些妖孽就是邪惡的蠟像。經過媒體報道,全國人民都知道這里有丑逼蠟像,很有可能引來明星們的投訴和官司,只有滅其存在,才能保一方太平,護父母官的仕途,并且永絕后患。

    蠟像館的死刑判決,挑了中元節的“好”日子,化身為一紙拆遷通知書下達下來。拆遷隊只攜帶簡易工具,準備先把房子洗劫一空,凡是能用的東西,窗戶啊木梁啊,全部運走賣錢。再來一個總破壞,用最原始的方法,就像傳說中項羽火燒阿房官,古羅馬人毀滅迦太基,成吉思汗夷平花剌子模。風水師特別關照,最好在廢墟撒上鹽,確保來年寸草不生,讓蠟像中的邪靈永無葬身之地,才能讓百姓安居樂業,子子孫孫永享富貴。

    十二壯士,起個絕早,氣宇軒昂,懷著保衛家鄉的崇高使命,剛撞開蠟像館大門,就落入深溝陷阱。老頭手持一把沖鋒槍,就是在《第一滴血》里史泰龍版蘭博的武器,身上披掛子彈帶,高聲呵斥入侵者們,膽敢再踏進蠟像館一步,就要扮演電影里的尸體了,一輩子!

    老頭手里的家伙只是道具,但起碼能嚇唬后生們。掉進坑里的拆遷隊員們,慶幸自己死里逃生。

    蠟像館安全度過一個星期。大門早被堵死,圍墻后面布滿陷阱和壕溝,灌滿糞便這種“生化武器”,以至于成為蒼蠅的集中營,遠近二十公里臭氣熏天。拆遷公司掐斷了水電,老頭自行開挖水井,在值班室儲存了兩個月的面粉和干糧,還有手電筒、蠟燭、汽油等守城物資。

    深夜,拆遷隊以鬼子進村的方式,爬上梯子越過圍墻,好幾個掉進了糞坑。但他們早有預案,用木板搭橋越過陷阱,闖入蠟像館一樓。他們帶好手電筒,各自提著榔頭與錘子,面對一個個丑陋不堪的蠟像,好像進了人rou屠宰場。雖然害怕,卻必須執行命令。第一個要被砸碎的是周杰倫的蠟像。有人剛掄起家伙,周董就唱起饒舌的《本草綱目》,孫儷穿著甄嫘的清官盛裝,平舉雙手一跳一跳過來。女兒國國王唱起了“女兒美不美",武媚娘挺著酥胸在拆遷隊員背后吹氣。樓上的吃人博士漢尼拔,舔著牙齒走下樓梯。《碟中諜》的阿湯哥版亨特特工飛檐走壁,眼看要將入侵者全殲。

    媽呀,邪靈真的出現了,拆遷隊的小伙子們,魂飛魄散,丟盔卸甲,越過糞坑和跳板,救出掙扎的同伴們,越墻而逃。

    蠟像館保衛戰的第二次勝利。老頭從角落出來,與他的蠟像伙伴們擊掌慶賀。

    這一晚過后,倒是驗證了風水師的預言,蠟像館煞氣重重,布滿兇險的惡靈,若不祛除,必定后患無窮。

    現在難題來了,誰都不敢再接近此地。附近的地價都跌了許多,高爾夫球場也宣告停工。領導撓頭之時,只能派遣蠟像館老板出面,畢竟還是他的產業。

    老板選擇在陽光燦爛的正午,離蠟像館五十米開外,舉著大號喇叭和廣場舞級別的擴音器,以震耳欲聾之勢喊話。還是那套陳詞濫調,先是表揚老頭的忠誠,說他是史上第一敬業的管理員.也是公司最勤懇的老員工。再上“胡蘿卜”,只要老頭投降,交出蠟像館,立即給他發放三千五百塊年終獎——他沒說這是工資個人所得稅的起征點。邊

    上的領導實在看不下去,咳嗽兩聲,老板心領神會地提高了獎勵額度,從三千五升到五千五,最后在領導的手勢下,報出一萬八的不二價。等了個把鐘頭,原本期待的白旗并未看到,老板便從“胡蘿卜”轉到“大棒”,依次祭出城管、協警、公安、特種兵、法院、監獄,直到注射死刑等等法寶,但最厲害的是精神病院。

    蠟像館中的老頭,聽到“精神病院”這四個字,想起一九七三年在湖南郴州,初次與楊麗坤相逢的情景。他怒不可遏地推出《鴉片戰爭》林則徐的大炮,灌滿糞便往門外來了一發,正好擊中老板口沫四濺的嘴巴。

    最后的“侵略”,定在中秋節,月圓之夜。

    晚上八點,拆遷總指揮下達總攻令。大疆無人機,先行盤旋偵察一圈,確認沒有重型武器。八盞探照燈打開,將蠟像館照得如同白晝。九十九臺挖掘機由藍翔畢業的高才生駕駛,宛如庫爾斯克原野上的坦克大戰……后面跟著一支重金聘請來的專業驅魔隊伍——和尚、道士、仁波切、古曼童齊出馬,聯合成為“蠟像館終結者”。

    轟隆巨響之后,第一道墻被推倒。緊接著是土方車,傾倒大量碎石填平糞坑和陷阱。接著是蠟像館本身的墻體,抵抗了不到兩分鐘,就在無數推土機的強暴下化成渣渣。幾個蠟像還試圖反抗,李連杰版黃飛鴻和《警察故事》中成龍版陳家駒,他倆還來不及亮出絕招,便“出師未捷身先死了”。老頭躲在蠟像館房頂,被埋入瓦礫堆的剎那,看到阿詩瑪也被絞進了挖掘機的履帶下。

    他凄慘地呼喚心愛的人兒名字,卻意外地聽到她的回答,阿詩瑪的絕唱——

    馬鈴兒響來喲玉鳥兒唱,我跟阿黑哥回家鄉。遠遠離開熱布巴拉家,從此mama不憂傷,不憂傷嗨啰嗨啰不憂傷。蜜蜂兒不落喲刺蓬棵,蜜蜂落在喲鮮花上,笛子吹來喲口呀口弦響,你織布來我放羊,我織布來嗨啰嗨啰你放羊……

    一生中最后一次的中秋之夜,老頭第一次聽到身為蠟像的楊麗坤的歌聲。她的嘴唇在動,口型飽滿,表情像電影里一樣歡快。他終于相信,她也是有靈魂的,從未離開過他,自蠟像塑成裝上眼睛的那一刻起。只是她始終保持沉默,哪怕手指都不移動分毫,只為絕不泄露這秘密。

    但她一定知道,他是有多么愛她啊。

    八月十五,城外的月光好美,像個圓規畫出來的銀盤,照著每一個魂。無論人,或蠟像,老頭想。

    清晨,蠟像館變成廢墟,停著幾十輛挖掘機與推土機,似剛被蘇軍攻克的柏林。

    楊過與小龍女.jack與rose,唐僧與女兒國國王,賈寶玉和林黛玉,永尾完治跟赤名莉香,都敏俊與千頌伊,全都埋葬在殘垣斷壁下,粉身碎骨,各自變成泥土,再也無法分開….

    抗拒拆遷的管理員老頭,被認定在當晚失蹤。無人發現他的尸體,這也是事實。

    而在這個世界上,只有我知道以下的秘密——老頭的血rou之軀,跟蠟像們混合在一起,距離他的dna殘渣最近的,是阿詩瑪的翡翠耳環。

    第27夜 春運趕尸列車一夜

    多年以后,坐在寂靜無聲的極速懸浮列車上,王小石將會回想起二○一五年春節回家的那個遙遠的夜晚。那時的火車站寬闊而喧囂,人頭攢動,川流不息。不銹鋼與玻璃立面的候車大廳沿著鐵路線一字排開,星空被霧霾裝飾成了水墨畫,城市燈火耀眼得如同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火光。那可是一個輝煌的大時代,地球上有五分之一的人口,一年到頭奔波忙碌——在無數荒蕪的土地上造起鋼筋水泥的森林,在山嶺中打通隧道,河上架起高橋,自古不通的地方轉瞬連接在一塊兒。還有幾億人不惜背井離鄉,遠離父母親朋或拋下另一半。到了農歷新年前夕,這些人就會踏上回家的路。如果按照人次統計,已超過這個國家總人口的三倍。這是人類史無前例的偉大遷徙,未來幾萬年也不可能重現。

    二○一五年二月十四日,王小石的情人節,是在醫院的太平間和火車上度過的。

    凌晨,他偷偷溜了進來。這里躺著幾十具尸體,有的尚且柔軟,有的已經硬邦邦了。墻邊角落,集中停放著十二個死人——昨晚剛被推進來的,等到天亮,就要送去殯儀館火化了。

    哥哥。

    王小石找到哥哥的遺體。那是個高大的男人,身板比弟弟壯了兩圈,看起來相貌堂堂,仿佛隨時會跳起來打籃球。但從哥哥痛苦的表情來看,死前一定受了不少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