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jié)
二○○九年,元旦過后,警方找到了那個男人。 他說自己是珂賽特的爸爸,親爹,如假包換,可以驗dna。他說在十幾年前,偶遇珂賽特的mama,那時他是個浮浪子,根本不懂什么叫責(zé)任。十九歲的鄉(xiāng)村美少女大了肚子,卻被他始亂終棄了。他去日本做生意賺了筆錢,回來后不斷尋找她們母女,直到發(fā)現(xiàn)網(wǎng)絡(luò)上瘋傳的石頭眼淚的少女,才感覺有幾分眼熟…… 此事已得到珂賽特mama證實,她同意女兒跟著親生父親,但她本人寧愿留在東莞。她知道那個男人也絕不會再要自己。他住在郊區(qū)的別墅里,開著一輛奔馳車。他發(fā)誓讓珂賽特過上公主般的生活,開春就要把她送去昂貴的私立學(xué)校讀書。 整個春節(jié),我都想忘記珂賽特。我把家里的《悲慘世界》從書架收入抽屜,不要再看到這本書,以為這樣就不會再想起她。 過完年,網(wǎng)上出現(xiàn)了許多“珂賽特眼淚石”。鑒定機構(gòu)確認都是真品,這些石頭的價格直線走高,明顯幕后有炒家推動,最高的一顆在拍賣行開出了百萬天價。多位女明星戴著“珂賽特眼淚石”項鏈出席頂級品牌的秀場,日本、美國、歐洲都有愿意為之一擲千金的買家。迪拜和多哈的王爺貝勒們,直接開瑪莎拉蒂來換,每套四顆,為了平分給家里的四個福晉。 我在淘寶上買了一顆,最便宜的八千八百八十八元,成色最差,分量最輕。拆開奢侈品盒子般的包裝,只有顆米粒大小的石子,卻有一張中國珠寶協(xié)會的鑒定證書。我把這顆石子放到嘴里,舌尖立即被刺破,混合著自己的血,嘗出那股咸澀的加鹽咖啡的味道。 這是珂賽特的眼淚。 我恨自己,不該把她放走。那個所謂的爸爸,收養(yǎng)她的真正目的,是獲得更多的眼淚石。在許多人眼里,珂賽特不過是一只會下金蛋的母雞而已。 通過我的表哥葉蕭警官,我得知那個家伙搬家了,不知去了哪里,至于什么私立貴族學(xué)校,全是騙人的鬼話,哪里都查不到珂賽特的蹤跡。打電話給遠在東莞的芳汀,她也對珂賽特的去向一無所知。我祈求公安局開出通緝令,但并無證據(jù)說明珂賽特遭到了虐待。而那個男人作為親生父親成為珂賽特的監(jiān)護人,早已得到有關(guān)部門批準。 我用了整個春天尋找我的珂賽特。 偶爾,我還是會在午夜光臨麻辣燙店。店面寬敞了兩倍,裝修得像五星級酒店的廁所,價格也提高了三分之一。只是沒有了會流石頭眼淚的珂賽特,生意反而不如以前。跟珂賽特相處久了,在我的眼里,老板和老板娘也成了德納第先生和德納第太太。他們的女兒艾潘妮,經(jīng)常坐在店面角落做作業(yè),用幽怨的目光看著我——總有一天她會為 馬呂斯而受傷的。撿垃圾的米里哀主教,再沒來過新的麻辣燙店。我只能隔著玻璃門看馬路對面,風(fēng)燭殘年的老主教,背著一麻袋塑料瓶子,白發(fā)覆蓋額頭,叼著一根香煙,儼然有遺世獨立的風(fēng)度。沙威警長還是保持老習(xí)慣,一言不發(fā),打量在場的每一個人。我真想坐在他面前,跟他聊聊珂賽特的問題,有什么辦法能救那姑娘出來? 盛夏,新出來的“珂賽特眼淚石”迅速貶值了,從前的舊石頭依然價格堅挺,但四月份以后的猶如跳水,最便宜的不足幾百塊。 是珂賽特的眼淚太多導(dǎo)致供大于求了嗎?不是,我看了許多買家評論,說是現(xiàn)在這批新的眼淚石,成色與質(zhì)量都大為降低,鑒定證書也是假的。珠寶鑒定師認為,珂賽特眼淚石的生命源,可能已接近衰竭,甚至不在人間。 最終,新的眼淚石變成了白菜價,老的眼淚石卻被炒翻了幾倍。 珂賽特,你還活著嗎? 盛夏的一天,下著瓢潑大雨,我搬家了。我坐進車里,猶豫著是否要再去麻辣燙店看一眼,卻遠遠看到有個姑娘走來。她撐著把花傘,穿著黑色短裙,露出半截大腿,像在電影院門口混的那些小女孩。 真的是她嗎?完全不是原來的樣子,高了至少一個頭,尤其那雙細細長長的腿,我猜她躥到一米六了,而且還在日夜長高的過程中。 我搖下車窗喊了一聲:“珂賽特!” 女孩彎腰看了看車里的我。雨滴打到她臉上,淚水一樣嘩嘩流淌。她先微微一笑,露出兩顆虎牙,太陽雨般燦爛,然后嗚咽著哭了。 我讓她坐到副駕駛座上,雨水打在車窗外,像一片瀑布籠罩著我倆。 珂賽特接著哭,但從眼眶里流出來的,不再是珍珠般的眼淚石,而是黑色的小顆粒。 黑色石子帶著骯臟的污跡,像濃妝時流淚化開的眼影,看著讓人有幾分惡心。 我已經(jīng)八個月沒見過她了。 去年冬天,當(dāng)那個男人來臨,她真的以為那個人是冉阿讓——坐著四輪馬車,魁偉的身材,戴著高禮帽,留著絡(luò)腮胡,鷹鉤鼻子。 冉阿讓收養(yǎng)了女孩,把她帶到郊外漂亮寬敞的別墅里。他讓芳汀與珂賽特通電話,mama說冉阿讓就是她的爸爸,讓她務(wù)必要聽話,并說過年就來看她。剛開始,她感覺很幸福。那個房子里應(yīng)有盡有,每天能吃到面包、牛排、鵝肝還有蝸牛。不用干任何粗活累活,連個碗都不用洗,全部交給女傭就行了。 頭一個月,珂賽特沒流過眼淚。 冉阿讓的態(tài)度漸漸變化,他焦慮地看著她,說自己出生于一七六九年,從小是個孤兒,只有個jiejie把他帶大。jiejie是寡婦,帶著七個孩子。大革命以后,整個法國都在挨餓,為了不讓jiejie的孩子餓死,冉阿讓偷了一條面包,被逮捕判刑五年。但他是個越獄高手,總共逃跑了四次,每次刑期增加三年。最終,他做了十九年苦役,回到這個憎恨他和他所憎恨的世界。 珂賽特問他遇到了主教大人米里哀先生嗎? 我遇到了,并且偷了他的幾件銀器,后來警察抓住了我,問米里哀主教這是不是我偷的,老頭子點了點頭,冷酷無情地說,讓這個卑劣的竊賊下地獄吧。冉阿讓這樣回答沒錯,他確實下了地獄。 雖然,珂賽特為他而難過,但沒有流淚。冉阿讓很失望,便把她關(guān)在一個小黑屋里,只有臺電視機和dvd做伴。 某個深夜,電視機突然打開,播放電影《午夜兇鈴》,第二天是《小島驚魂》,第三天是《德州電鋸殺人狂》,第四天是《鬼娃新娘》,第五天…… 七天之后,珂賽特尖叫得嗓子啞了,但沒有流過一滴眼淚。 冉阿讓忍無可忍,瘋狂地沖進小黑屋,剝掉了小女孩身上的衣服。 終于,珂賽特哭了。 她抱著赤身裸體的小小軀干,不想被冉阿讓觸摸……最漫長的那一夜,她始終在呼喚一個名字——維克多。 幸好她哭了,眼淚石接連不斷墜落,顆顆都是粒大飽滿,色彩鮮艷,白的紫的還有紅的。 冉阿讓小心地收集這些石頭,冷冷地說了一句:“姑娘,你真丑。” 春節(jié),mama沒有來看她。 珂賽特每天要流一次眼淚,每次產(chǎn)生至少七八粒石頭,她透過窗戶看到庭院里,冉阿讓又換了一輛嶄新的四輪馬車。 有一天,冉阿讓感覺到了危險,他連夜帶著珂賽特搬家,去了另外的城市。他繼續(xù)把女孩關(guān)在小黑屋,每天強迫她哭泣流淚,直到又一個春夜。 她一邊流著眼淚,一邊感覺身體底下熱流滾滾,接著整條褲子染滿殷紅的血。 珂賽特不明白這叫初潮。但她清晰無誤地感受到體內(nèi)的各種變化,像被浸泡在巴黎的下水道里,也像第一次接觸馬呂斯的嘴唇。 更大的變化是——她的眼淚石變難看了,從晶瑩剔透的珍珠形狀,變得烏黑而沒有光澤,顆粒很小且易破碎,帶著各種碎渣和瑕疵,輕輕一捏就成了粉末,更像老鼠屎。 冉阿讓心急如焚地查閱文獻資料,古人說初潮前少女的眼淚石彌足珍貴,但等到月事降臨慢慢長大,眼淚就成了骯臟的小顆粒,變得一文不值。 他只能用各種手段來偽裝,給成色低劣的眼淚石刷上各種化學(xué)藥水,添加其他成分,配上假冒的鑒定證書,但這些都難以逃脫鑒定師的法眼。 春天過去,珂賽特從小女孩變成了少女,胸口也微微隆起兩座小丘,她的眼睛總是紅通通的,分泌著烏黑骯臟的物質(zhì),再也流不出珍珠般的石頭。 一周前,她被冉阿讓掃地出門,只給了她幾百塊錢路費,還有那五本《悲慘世界》。 珂賽特說她是坐郵遞馬車回到巴黎的,但她沒有回德納第客棧。她的心里全是維克多,卻再也找不到他了,在咐近游蕩了幾天。她給自己買了些衣服,問我:“看起來是不是很丑?” 我搖搖頭,擦去她的眼淚,不當(dāng)心按碎了小石頭,臉上出現(xiàn)幾道烏黑印子。 看著她紅紅的雙眼,車窗頂上砸滿了雨點聲,我突然踩下油門。 “你要帶我去哪里?” 我沉默著,面色陰沉,頭頂響著悶雷,蘇州河上有閃電路過,像一八三二年巴黎的天空。 我直接把珂賽特送進醫(yī)院,掛了眼科的專家門診。她很恐懼,但我說不要害怕,一切都會過去的。醫(yī)生對她的眼睛感到驚訝,說這是眼結(jié)石,雖是常見的毛病,但這姑娘可能有基因缺陷,所以才會流出石頭般的眼淚,全球幾億人才能見到一個這樣的病例。 要解決這個問題,只能開刀。普通的眼結(jié)石手術(shù)非常簡單,在門診用針頭就能挑出來。但珂賽特的病情復(fù)雜,手術(shù)非同尋常,稍有不慎就會有失明危險,需要全球最好的眼科與外科醫(yī)生。 我請了媒體朋友幫忙,在網(wǎng)上發(fā)起募捐,幾位收藏家捐出了原本低價收購的眼淚石,籌措到上百萬元的手術(shù)經(jīng)費。 秋天,珂賽特的手術(shù)相當(dāng)順利。兩只眼睛的病變部位都被清理,挑出了上百枚rou眼難以分辨的小石子。為了徹底斷絕后患,醫(yī)生切除了她的一部分瞼結(jié)膜。 手術(shù)過后,珂賽特解開纏在眼睛上的繃帶,第一個見到的人,是我。 雙眼仍然有些紅腫,但看起來更正常了些,整個臉型也有輪廓了,眉目清秀,棱角分明。仿佛剛做完的不是眼科手術(shù),而是微創(chuàng)整形。 她看著我。 淚水,如假包換的淚水——液體的,柔軟的,透明的,滾動著的流質(zhì)。 我伸出手,就像第一次觸摸她的眼淚,那一次是石頭,這一回是水。 “吃了它吧,維克多!” 她讓我吃掉她的淚珠,這樣才能證明,她已不再是個只會流石頭眼淚的小怪物了。 指尖蘸著她的淚水,放入我的嘴里吮吸,還是跟石頭一樣的味道,像是加了鹽的咖啡。 “維克多,好吃嗎?” “嗯,人間美味!” “能把我?guī)ё邌幔课颐刻於伎梢宰屇愠晕业难蹨I。” 這是她第二次祈求我?guī)奖肌?/br> 上一次,她只是個小女孩,而這一回,她以為自己是個女人。 “珂賽特,不要啊,我是維克多,不是冉阿讓。” 我第二次拒絕了她。 她不再說話了,把頭埋在膝蓋里,繼續(xù)哭泣…… 第二天,珂賽特從醫(yī)院里失蹤,順便帶走了網(wǎng)友們捐獻的幾萬塊現(xiàn)金。 雨果老爹啊,我再也找不到這個十三歲的少女了。 但我想起了麻辣燙店——不,是德納第客棧。 當(dāng)我心急火燎地趕到店里頭,卻被德納第太太劈頭痛罵了一通,她說是我毀掉了那個姑娘——如果不把她送去開刀,如果現(xiàn)在還有眼淚石,珂賽特一定能過上更好的生活,他們做舅舅和舅媽的,想必還能跟著沾光。 自然,她閉口不提把珂賽特賣給那個王八蛋的舊事,我也不想跟他們解釋現(xiàn)在珂賽特的眼淚已經(jīng)一文不值了。 德納第太太說,珂賽特昨晚回過一趟麻辣燙店,送給舅舅和舅媽一些禮物,包括艾潘妮姐妹也收到了芭比娃娃。 “還有那五本破書,早就生蛆長虱子了,平常是那姑娘的寶貝,看得比自己性命還重要,居然也送給了我女兒。不過,我們可不要這晦氣的東西,順手送給了對面撿垃圾的老頭,論斤賣去了廢品回收站,也算是救助弱勢群體,行善積德嘛……”德納第太太說著說著,掉下幾滴假惺惺的眼淚,她肯定在心里頭抱怨,為啥哭出來的不是石頭。 而我轉(zhuǎn)頭看著馬路對面,米里哀先生正蹲在廢銅爛鐵上,翻著幾本《悲慘世界》。 真是好歸宿啊,這故事因他而生,也自然要到他而止。 最后,我問了一句:“你外甥女有沒有說去哪里?” “買了張火車票去找她mama了,現(xiàn)在應(yīng)該已經(jīng)到了吧。”我知道,那個地方叫東莞。再見,珂賽特。 二○一○年,上海開了世博會,我忘了在法國館里有沒有《悲慘世界》和珂賽特。 二○一一年,《謀殺似水年華》出版。麻辣燙店關(guān)門了,新開了一家全家便利店。德納第夫婦打麻將輸光了積蓄,逃到郊區(qū)躲債了。至于那個冉阿讓,因為詐騙被關(guān)進了監(jiān)獄。 二○一二年,《地獄變》出版。我身上發(fā)生了許多事。我把微博頭像換成了音樂劇《悲慘世界》中的珂賽特。有人在長壽公園發(fā)現(xiàn)了米里哀主教的尸體,人們猜測他是在寒流中被凍死的。冬至那天,地球并沒有毀滅。 二○一三年,《生死河》出版。我在人生的分水嶺上。沙威警長終于逮住了澳門路上的盜竊團伙,但在搏斗過程中被人刺中了一刀,在醫(yī)院搶救后活了回來。但他沒得到任何補償,物業(yè)公司把他解雇了。這年圣誕節(jié)的晚上,他從江寧路橋跳下蘇州河淹死了。 二○一四年,《《偷窺一百二十天》出版。托馬云的福,越來越多人在淘寶上賣石頭。德納第家的艾潘妮考上了大學(xué)。我開始在微博上每周更新“最漫長的那一夜”系列故事。 二○一五年,春天正在進行時,我有許多電影要開拍了。等到夏天,“最漫長的那一夜”就要結(jié)集出版第一本圖書。 偶爾,我還是會想起她——眼睛里會流出石頭的小女孩。 我知道她的真實姓名,但記不清了,我只記得她叫珂賽特。 上個月,我路過長壽路武寧路口的“東方魅力”,是家招牌超級大的夜總會,遠至一公里開外都能遠遠望見。這家店門口總是停滿豪車,午夜時分,更有不少“有償陪侍”下班出來。 我遇見了她。 是她先認出我的,在武寧路的橫道線上。她沒有叫我維克多,只是在背后輕拍了我一下。我轉(zhuǎn)回頭,完全沒認出她來。 她化著濃烈的妝容,穿著亮晶晶的裙子,露出胸口的深v,踩著高跟鞋幾乎比我還高。 夜總會閃爍的霓虹燈下,我和她前言不搭后語地對話,直到第七還是第八句,我才忽然想起她可能是珂賽特。 哦,沒錯,她還記得蘇州河邊的那個夜晚,她祈求我?guī)h走高飛。 珂賽特十九歲了,六年前她并不漂亮,眼睛開刀前甚至像丑小鴨,現(xiàn)在卻讓人眼前發(fā)亮。果然胸是胸,屁股是屁股,更別說臉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