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
“誰都知道,七哥最低調了,平常總是戴著墨鏡,不讓小弟們認出來。” 我很自然地想起杜琪峰的黑幫片中與大佬對峙的畫面,如果我故意插一插褲腰帶,或許對方的小弟真的以為我會掏出一把槍來。 七哥是誰? 6 自打與卡門重逢,高凡度過了這輩子最美好的一段時光,在長壽公園。 每個周末,卡門會來到他的房間,做免費模特兒,順便度過一夜。等到高凡醒來,小屋里只剩他孤獨一人,唯枕邊殘留有氣味,還有一兩根12b鉛筆般濃重烏黑足夠絞死人的發絲。 他前些年在四處漂泊,總是用暗黑陰沉,接近于版畫的色調去描繪民工、煤礦與火車站,線條也是粗獷和冰冷的,也可能跟他買不起顏料有關。現在,是卡門讓他的顏色變得明艷,總是用大塊的金色與橙色,表現陽光照射到她的頭發與皮膚上的反光。只有她的雙眼仍然是烏黑的,但也閃爍著幽靈般的光。 不但是卡門,高凡筆下的長壽公園,也與眾不同起來。無數高樓和燈火環抱中,整個公園照理是生機勃勃,但他沒有畫出一個人——只有空曠的廣場、孤獨的小徑、荒無人煙的街道,盡管書報亭和地攤都還在,街頭的廣告依然耀眼,全城卻空無一人。但是,畫面里依舊充滿各種色彩,所有的樹木、雕塑、建筑和流水,乃至天空,全都生機勃勃,耀眼奪目,似乎代替了所有人類的活動。并且,這一切都是在不斷旋轉之中,如同波浪與漩渦,如同卡門黑洞般深不可測的瞳孔,如同吉卜賽女人卷曲的黑發…… “你是個天才!”卡門這樣評價高凡,除了白老師,沒人這么說過他。 她說認識一些畫廊老板,在莫干山路m50創意園,以前找她占星算命認識的。她可以把高凡的幾幅畫送過去,試試運氣看能不能賣掉。高凡想都沒想,挑選出了十幅畫送過去,都是最近在長壽公園和對面的小屋里畫的。 一個月后,其中有幅畫賣掉了,七萬塊錢,據說買家是個很有品位的海歸藝術品收藏家。 這是高凡賣掉的第一幅超過五百塊的畫。 當卡門將現金送到高凡手里,七沓用銀行封條包起來的錢,他看著卡門烏黑的眼睛說:“有了這筆錢,我們出去旅游一次吧?” “去哪里呢?” “西藏?青海?云南?”高凡想想自己還沒去流浪過的地方。 “不要嘛,我要去巴厘島,或者日本?要么新西蘭?對了,馬爾代夫!用不了七萬塊,我們兩個人加在一起,五分之一就夠了。” “好啊,不過,我想先去北方看看麥田。” “嗯……”卡門噘起了嘴,但笑笑說,“如果不超過一星期的話,我可以陪你去!” “有了你,我比文森特幸福多了。” 沒錯,文森特·凡·高活著的時候,生活上是個徹底的失敗者,一輩子只賣出過一幅畫。他沒有老婆,更無子女,只能跟從街上撿來的妓女同居。而這個比他大了許多歲的老妓女,肚子里正懷著別人的孩子,他還喜當爹地照顧他們母子,直到妓女指責凡·高吃軟飯,與她在一起只是為了免費畫她那年老色衰贅rou橫生的裸體——有幅叫《哀傷》的黑白畫作描繪了她的身體,傳世至今。至于凡·高為了高更割掉的那個耳朵,最后也是被他送給了一個法國妓女。 “文森特是誰?”卡門躺在高凡的懷里問,燕語呢哺,像團融化中的黑巧克力,纏繞著他的脖子與心口。 “是我過去的英文名字。” “嗯,我懂了,現在你比過去幸福,是這意思嗎?” 高凡撫摸她,撩起兩蓬茂密的頭發,“你真像一只烏鴉。” “為什么?” 就連卡門問話的目光,都變得如同等待尸體體腐爛后大快朵頤的黑鳥。 他想起凡·高畫過一幅《麥田群鴉》,不用畫筆,而是刮片直接上色,顏料堆積得如同雕塑。片陰云底下的麥田,三條小徑穿過原野,但沒有一條有盡頭,像博爾赫斯的《小徑分岔的花園》。麥浪在暴風雨前翻滾,粗壯的藍色線條,遮擋著模糊的金色太陽或月亮。山雨欲來,不計其數的烏鴉,從遙遠天際降落麥田,死神插著翅膀跳舞—— 不久就出事了。 一如高凡擔心和懷疑的那樣,卡門在清晨離開他的小屋,樓下有個小伙子等著她。兩人坐火車去杭州玩了一天,然后在情人旅館里啪啪啪了一宿。 第二天,卡門回到上海,照常在亞新廣場的算命館為女中學生指點人生。晚上她去了酒吧,只用五分鐘,喝杯雞尾酒,就搭上了一個長發帥哥,上半夜聊天和算命,下半夜就去酒店開了房。 第三天,她在大自鳴鐘廣場的天橋下,坐進一輛黑色奔馳,車牌號碼有四個“7”。 當卡門再次出現在他面前,高凡只問了一句:“你還有多少個男人?” 短暫的詫異之后,她恢復了平靜,掐著手指頭算了算——“今年加過微信的有十四個,沒留下聯系方式的那就記不清了,我都跟他們上過床。” “啪!” 高凡狠狠抽了卡門一記耳光,她臉上立時鮮血梅花。讀中學的時候,卡門還兼給人看手相,她說高凡的掌紋是通貫手,打人特別厲害。 卡門沒有逃跑,也沒捂臉,繼續站在他面前說:“你以為還在十八歲?” 她揚著頭離去,沒有掉一滴眼淚。 忽然,高凡有些后悔,他想卡門臉上的手指印子,恐怕三五天都褪不了。他沒給卡門打電話,也許永遠見不到這個女人了。 有一天,他沒去長壽公園畫畫,站在只能通自行車的西康路橋上,看著靜水流深的蘇州河。 幾個男人沖出來,高凡來不及反抗,被拖到一條小巷子。這是長壽公園背后,僅剩的幾排老房子。陰暗墻角底下,雨點般的拳腳落到腦袋和后背。他鼻青臉腫地趴在地上,鮮血順著脖子流出去好遠,引來無花果樹下的一大群螞蟻。 高凡的雙眼被血模糊,依稀看到一個戴著墨鏡的男人,被眾人簇擁著站在他面前,并用皮鞋跟踩著他的后腦勺。 所有人都管他叫七哥。 男人靠近高凡,啐了口唾沫,摘下墨鏡,露出一張似曾相識的臉。這家伙對高凡說:“雖然卡門不肯透露臉上的傷痕是怎么回事,但任何事都逃不過七哥我的法眼,特么(他媽)敢打我的女人?” 高凡的腦袋疼得天旋地轉,突然想起這張臉,好像給他畫過像,那個什么…… “媽的,原來是他! 7 第七節,當然,是要留給七哥的。 我是在普陀區看守所看到七哥的,在一個小房間,他穿著橘紅色囚衣,沒戴手銬,目光平靜。 在我說話前,他搶先開口了,“我倆是失散多年的兄弟嗎?” 我搖搖頭,“不是,但確實長得很像。” 七哥,是長壽公園邊上最大的夜總會老板。當然,他并不是排行老七,而是生在七夕之夜,大概上輩子爹是牛郎,娘是織女,從小被人喚作阿七。后來混了江湖,赤條條來去,腥風血雨,便以“七哥”揚名立萬。 “你不介意把對警察說過的話再對我說一遍吧?” “看到你就想抱抱你,兄弟,以后遇到什么事,報上七哥的名號,自會一路順風。” 隨后,七哥說起了卡門。 一年前,七夕夜,恰是七哥的陰歷生日。那天晚上,全上海的男女都各自發情出動,唯獨七哥形單影只。若說他沒有女人,那是扯淡。大自鳴鐘夜總會,六官粉黛,三千佳麗,個個等著他翻牌子。但在過生日的那天,七哥習慣于獨處,平常成群結隊的馬仔小弟,都被他打發干凈,一個人在西康路上吃了碗蘇州藏書羊rou面,扔下二十塊錢不用找零,自有古時俠者風范。吃飽喝足,華燈初上,七哥獨自走過長壽公園,偶有男女民工摟摟抱抱,廣場舞大媽們也各自尋找姘頭,連特么(他媽)流浪貓都發出交配的慘叫聲,真是氣煞人也! 就在此時,他看到了卡門。 風照舊吹起烏鴉翅膀般的黑發,同樣黑色的裙子波浪撩人,有個男人拽住她胳膊不放,言語間罵她綠茶婊。女人沒怎么說話,只是憤憤地盯著對方,好像要把那男的臉上看出個洞來。 雖說不是光天化日,而是月黑風高,但在七哥地盤上,哪能容得下“高衙內”之流當街侮辱良家婦女?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勃然大怒, 而起,“放開她,換我來!”七哥一把揪住那小子衣領,替他鼻子開了個大染坊和彩緞鋪,又給他腦袋開了瓢。 男人掛彩落荒而逃,嘴里還在罵綠茶婊。七哥卻像中世紀的騎士,不碰女子半根手指,只問她是否受到了驚嚇。 卡門順勢倒在英雄懷里,令英雄虎軀一震。七哥低頭看她雙眼,再遙望長壽公園的七夕之月,魂魄當即被勾走一半。卡門淚眼低垂,感激不盡,遇上無賴登徒子糾纏,幸虧壯士出手援助,小女子自當以身相許報答。英雄美人盤踞公園長椅,談談情,說說愛,直到那渣男引110警察趕到,將七哥與卡門一塊兒逮進派出所。 七哥因傷人被治安拘留,在局子里安然度過十五天。但外面有人傳言——他在七月半被槍斃了,等到獲釋那天,竟無人前來迎接。唯獨一個女子,站在派出所對面的橋頭,黑裙烏發,遺世獨立,傾城傾國。七哥眼眶微濕,輕舒猿臂,攬卡門入懷,一親芳澤。 作為夜總會大佬,閱女無數,是不是小姐,哪怕偽裝得再好,三言兩語也能分辨得出。他確信卡門不是做這一行的。進而通過眼線,證實卡門清清白白,知道她以占卜為業——星相算命與青幫洪門,同為闖蕩江湖的兒女,惺惺相惜! 七哥征服過無數人,不僅依靠權勢與拳頭,還有身上滿滿的荷爾蒙。青春少女與深閨少婦,都主動投懷送抱過。但他從未遇到過一個像卡門這樣的女子,讓人流連忘返,又如鯁在喉。 卡門是這樣的可遠觀而不可褻玩,即便占有了她的身體,到天亮又不見影蹤,更難以掌控芳心。他提出過許多次,給她開個更大的算命館,就叫塔羅牌占星皇冠俱樂部,也別開在亞新廣場這種破地方,搬到高大上的久光百貨去。對啊,就開在靜安寺隔壁,燒完香的善男信女,出門就收到占星俱樂部的請柬,還有波多野結衣和瀧澤蘿拉獻身代言,更有一大撥日本妹子客人來襲,那生意簡直了!她也不用租在江寧路橋的世紀之門,七哥花了一千五百萬在靜安楓景買了套頂樓豪宅,恭請她移駕掖庭母儀天下。 不過,卡門拒絕了他所有好意,依舊蜷縮在小算命館,終日掐指給無知少女們指點迷津。她也給七哥算過命,最近一年之內,恐有牢獄之災。但對這樣的男人而言,算個屁。 卡門說得很明白,“我喜歡七哥這樣的漢子,你可以做我的男朋友,但絕對不是唯一。” 開始的幾個月,七哥派人跟蹤暴打過與卡門有染的男子們,有的是夜店里的小開,有的是來算命的大叔,有的是附近高中的男老師,有的是隔壁醫院里的年輕醫生,還有青春年少的火學生。但這并不能改變卡門的習性,只是多了一圈無辜受傷的男人而已。 后來,七哥也就默認了,他對卡門是如此迷戀,明知是一劑毒藥般的誘惑,讓他欲罷不能,但又不敢越雷池一一步。 直到他發現有一個在長壽公園以給人畫像為生的男人存在。 卡門說:“我喜歡那個男人,如果你敢動他一下的話……” 七哥沒有再多問一句話。 終于,有天卡門鼻青臉腫地出現在他面前,要是下手再狠一點就要破相了。她還不愿說是被誰打的,但七哥的眼線太多,很快就查出來是那個畫畫的福建小子。既然是他先動的手,那就不要怪七哥不客氣了。 于是,七哥率領大隊人馬,在長壽公園背后的小巷子里,圍住那畫畫的小子拳打腳踢,要不是有人撥打了110,這家伙差點沒命。 七哥本以為他會就此消失,卻萬萬沒想到,沒隔幾天,就出大事了。 長吁短嘆完,看守所的燈光下,七哥看著我的眼睛,“兄弟,你也迷上卡門了嗎?可惜了,不曉得停尸房里冷不冷?她燒了嗎?那個火化爐啊,很燙的啦,我去給兄弟撿過骨頭。我想卡門燒過的骨頭啊,比男人的更硬更黑。” “你后悔嗎?” “嗯,是挺后悔的,我從沒剪過卡門的一束頭發留個念想。” 8 慘案是在七夕那晚發生的。 要知道長壽公園的地形,像一洼群山環繞的盆地。北倚“難于上青天”的秦嶺巴山.南有煙云繚繞的云貴群峰。西鄰“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的康藏高原;東邊是“旦為朝云,暮為行雨”的巫山,底下被滾滾長江撕開一道三峽裂縫,而我就在神女峰的山巔。 至于卡門被殺的地點,在長壽公園對面,相當于麗江古城之于玉龍雪山的方位。 辦案的警官是我表哥,就是你們都知道的葉蕭,根據他的調查,案發當晚是這樣的—— 長壽公園響徹鳳凰傳奇的歌聲,旁邊的中國移動旗艦店情人節大促。至于大自鳴鐘夜總會,正在給七哥慶祝陰歷生日。突然來了一大幫客人,個個都是rou絲樣,高矮胖瘦老少不同。為首的就是高凡——以下簡稱嫌疑人。 嫌疑人臉上好幾道創可貼,帶著在長壽公園賣體育彩票的、賣黃碟的、攤大餅的、烤rou串的、收破爛的,大隊人馬殺到夜總會唱歌,自然全部由嫌疑人買單。大伙兒叫了有償陪侍的姑娘,扯開嗓子吼了陳奕迅的《十年》、周杰倫的《七里香》、黃齡的《high歌》、楊臣剛的《老鼠愛大米》、龐麥郎的《我的滑板鞋》,還有老革命的《十送紅軍》,以及京劇《智取威虎山》和滬劇《燕燕做媒》。嫌疑人出手甚足大方,點了十來瓶酒,灌得七葷八素,小費就發出去了兩三萬。 深夜二十三點,嫌疑人突然提出要給七哥敬灑。夜總會媽咪也沒防備,就請了七哥過來。嫌疑人抽出一把刀子,直往七哥身上砍去。幸好七哥認出了他,搶先閃躲逃竄,而小弟們都被這兇神惡煞的氣勢唬住了。嫌疑人一路追砍,沖到老板辦公室,里頭還有間密室,恰好撞見了卡門——以下簡稱被害人。 女被害人剛洗完澡,穿著半透明的浴袍,躺在床上看《何以笙簫默》。桌子上有個生日蛋糕,點著蠟燭還沒吹呢。嫌疑人原本要砍七哥,不知受到什么刺激,轉而襲擊女被害人,在她胸口連捅兩刀。情急之下,七哥用泰式肘擊制服了嫌疑人。鮮血淋漓的被害人,未曾叫喚過一聲。七哥抱著她送往醫院急救,沒到零點就宣布死亡。 9 如果生活中不再有某種無限的、深刻的、真實的東西,我不再眷戀人間。 文森特·凡·高給弟弟提奧的書信里是這樣寫的,而我相信生活中是一定存在這些東西的,否則蘇州河和黃浦江里的淹死鬼早就漫出來了。 大自鳴鐘夜總會兇殺案即將宣判。我的表哥,葉蕭警官告訴我,通過他的審訊和偵查,還發現了另外一樁殺人案。 七年前,高考過后,卡門跟著美術老師私奔,誰都不知道他們去了哪里,除了一個人。 對于高凡來說,這兩個人都不能放過:一個是他最崇拜的男人,一個是他最迷戀的女人。 那年火車票還沒實名制,白老師帶著卡門坐火車回了新疆老家。他們到了北疆準噶爾盆地,生產建設兵團的一個團場,那里生長著一望無際的向日葵。盛夏的月夜,卡門與老師野合,茂盛的向日葵莖稈和花葉,遮擋住兩具白花花的身體,好像張藝謀最愛拍的男女主角。 不曾想到,竟有一個人悄悄跟蹤,從臺灣海峽邊上千里追尋到天山腳下。高凡帶著一把尖刀,在黑夜的向日葵田野,從背后殺死了自己的男神。 年輕老師旺盛的鮮血,濺滿卡門的臉,整個人在她身上抽搐到斷氣。 最初的慌張過后,她居然十分鎮定,為了保住性命,將白老師的尸體推開,沒有絲毫反抗,將自己完完整整送給了兇手。 十八歲的卡門,從未直視過他的眼睛,而是望向清澈的新月。 高凡的初夜就是在這片向日葵田野被奪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