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
太瘋狂了! 當黑臭的河水飛濺到我身上,蒲松林已撒腿跑沒影鳥。 而我看著在蘇州河里掙扎的課外輔導員,升起一股憐香惜玉之情,但我又不會游泳,總不見得跳下水去殉死。于是,我大喊著:救命啊!有人落水了! 幾個騎自行車的男人路過,其中一個年輕人跳下蘇州河,把課外輔導員救了上來,順便給她做了人工呼吸——雖然她已經睜開眼了。 那是大概一個月前的事了。 第三回,蒲松林三打白骨精。 農歷七月十五,中元節,我們在蘇州河邊放河燈,看著葫蘆兄弟似的河燈遠去。月光分外妖媚,晚風習習,夾帶著河底淤泥腐臭之氣。 十二歲的蒲松林,故作老成道,蔡駿,你知道嗎?今晚,將會發生一樁大事。 原來,昨晚經過他的跟蹤發現,有個男人到了課外輔導員家里,現在還沒有出來呢。 說完這句話,蒲松林消失了。 啊,我懷疑,他真的會某種法術? 那一夜,回到家已是深夜。我偷偷打開電視機,正好在放福建電視臺拍攝的聊齋電視系列片,那個片頭無比恐怖,幽靈叫喊聲中,黑暗里飄過幾片鬼火,接著是琵琶、古箏與嗩吶,跳出“聊齋”兩個大字,就像《紅樓夢》的秋窗風雨夕,蒲松林正在孤燈月影下爬格子,接著各種牛鬼蛇神登場,最離譜的是跳出來個無頭鬼,同時響起主題曲《說聊齋》,著名歌唱藝術家彭麗媛老師優美動聽的歌聲—— “你也說聊齋 / 我也說聊齋 / 喜怒哀樂一起那個都到那心頭來 / 鬼也不是那鬼 / 怪也不是那怪 / 牛鬼蛇神它倒比正人君子更可愛……” 次日,等到我睡懶覺起床,看完一集《聰明的一休》,才發現整片社區都炸開鍋了。樓上樓下的叔叔阿姨們交頭接耳,不時有人響起凄慘的尖叫聲,對面則傳來震天的哀號聲,讓人懷疑又跟越南打仗了嗎? 而我隱隱感覺,這就是昨晚,蒲松林所說的“一樁大事”。 傍晚時分,我才在公安局門口找到蒲松林,這個小學生已被反復盤問了十幾個鐘頭。 “一樁大事”是這樣的——中元節的前一天,蒲松林發現,有個中年男子,進入課外輔導員家里,整整二十四小時都沒出來。于是,在七月半的深夜,他決定實施三打白骨精計劃,冒險潛入她的洞xue。 課外輔導員住在一棟老洋房里。蒲松林翻墻進入,沿著墻根的花叢爬進屋里。穿過寬闊的客廳,簡直一塵不染,看來課外輔導員家境不錯,從墻上掛著的照片說明,她是個高干子弟,怪不得能住那么大的房子。忽然,廚房傳來砧板上切rou的聲音,切得很有節奏,簡直富有力度與韻律,很像音樂老師彈鋼琴。再往里看,廚房有個巨大的料理臺,竟躺著一具死人骨架,四周橫飛著鮮血與rou塊。 而我們的課外輔導員——不,是真正的白骨精,不再是端莊女勞模的樣子,而是穿著粉紅色的內衣,披頭散發,大汗淋漓,用碩大的菜刀切碎鮮紅的人rou。 蒲松林不知是否蒲松齡附體,還是小孩子不懂事妄想學雷鋒見義勇為,竟然大膽地抄起一口平底鍋,直接砸在白骨精的后腦勺上。 當課外輔導員被砸暈倒地,蒲松林小心地跳過滿地人rou與內臟,在廚房最深處有個地下室。他爬下去才發現,地下掛著十二具白骨,森嚴的骷髏排列整齊,一字排開在餐桌邊,宛如達·芬奇的《最后的晚餐》…… 這一回,我的小學同學終于趴在地上嘔吐了。 蒲松林三打白骨精,成功! 那一年,警方用了三個月調查這樁大案。殺人嫌疑犯,也是我們學校的課外輔導員,是個二十九歲的未婚女性。她在大約一年內,用色相誘騙十三個男子去她家,最后被她親自調配的迷魂湯灌倒,做成了人rou排骨湯,只剩下完整的骨架,陳列在地下室的餐桌。其中,就包括一個月前,將她從蘇州河里救上來的年輕人。她的殺人頻率是每月一次——根據嫌犯本人交代,每次來例假就要剁了一個男人,有心理學家分析這是女人的補血情節,只是把男人的血替代了豬肝。 年底,冬至那天,全市大雪紛飛,白骨精被公開槍決。 但我并不在乎她。 那一年,我心里所想的,是在蘇州河邊邂逅的黑裙女子。 她說她叫聶小倩。 暑假過后,我再沒有見過她。我去那個亭子間找過,卻說是早就搬了,而我連她的真實名字都沒問到。 她,一直留在我的記憶深處,包括她的黑裙子,她頭發里的氣味,還有,她那妖精般的走路姿勢。后來,當我知道世界上還有女人的高跟鞋這樣寶貝,才搞明白了。 然后……然后……二十來年過去了。 每個人都發生了太多變化,而我跟所有的同學,全部失去了聯系,包括三打白骨精的蒲松林。 去年,有樁噩耗襲來,我的小學政治老師,在退休后一個月跳樓自殺。這位生前為人正派的優秀教師,死前留下遺囑——四十年前,他身為造反派,強jian過許多女學生,害得其中幾人自殺。后來他逃過清算,但內心愧疚,仿佛那些鬼魂在身邊不散,甚至就壓在自己頭頸上。如此這般,他在恐懼中度過大半輩子,直到卸下教職,決定自裁贖罪。 一切,都被蒲松林預言中了! 我想,他確有通靈之眼,只不過是一種特異功能,可以看到別人的過去與未來。 忽然之間,我有些想他了。 今年,七夕那晚,我突然接到蒲松林的電話。沒錯,就是他,與我同窗五載的小學好友。他邀請我在八天后的中元節,去參觀他的心理研修班。 2014年,農歷七月十五,上海沒有任何鬼節的氣氛。蒲松林派了一輛子彈頭商務車來接我。原來是去郊外,鬧中取靜的山谷,四周盡是茂林修竹,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世外桃源。 山中有間精舍,門口掛著蒼勁有力的草書—— 聶小倩與寧采臣心靈研修會 底下是某位佛學大師的落款。 而我的小學同學蒲松林,完全認不出來了,看上去至少比我老十歲。他穿著一款唐裝,腦袋頂上扎著發髻,果然仙風道骨啊。 蒲松林的名片上印著“中華心理研修會名譽會長、奧修精神大師、亞洲太平洋地區十大杰出哲學家”等頭銜。 不過,我所聯想到的,卻是華山派的岳不群。 來參加研修班的學員們,看起來各種層次都有,大腹便便的政府官員,腦滿肥腸的開發商,還有戴著墨鏡的三線小明星…… 最年輕的一個,還像個高中生,理著都教授的發型,一臉懵懂地仰望大師。很奇怪,我感覺這男生有幾分眼熟。 蒲松林盤腿坐在講臺上,滔滔不絕——小弟蒲松林,祖籍山東淄博,是文學大師也是玄學大師蒲松齡之第七代孫。蒲松齡字留仙,又字劍臣,號柳泉居士。蒲氏乃淄川世家,吾祖年少時,李自成、張獻忠禍亂天下,后值滿清入關,社稷板蕩。留仙年方十九歲,便在縣、府、道試均奪第一,而后卻科場不得志,四十六歲方補為廩膳生,七十二歲補為貢生,堪稱范進中舉。康熙十八年,吾祖蒲留仙作狐鬼小說結集《聊齋志異》,共載短篇小說四百九十一篇,篇篇奇詭,部部留芳,名垂千古矣。 他啰里吧嗦了三個鐘頭,其間我睡著過兩次。下課之時,學員們紛紛鼓掌,有人熱淚縱橫,宛如找到人生指路明燈。美女們拉著他合影,至少也要個簽名。 最后,蒲松林到我面前,對別人的傲慢完全沒了,撓頭傻笑道,蔡大師,多提意見哦! 別來無恙?我也笑笑,盯著他的眼睛問,蒲松林,你能看出我眼里的秘密嗎? 他皺起眉頭,故作神秘道,你未來,會成為一個很nb的人物。 承你吉言。 我留下個紅包,雖然他堅決不要,我獨自離去。 其實,我心中透亮,現在的蒲松林,不過是個招搖撞騙的偽大師,你什么都看不到了,從你長大成人的那一天開始。 因為,蒲松林的魂沒了。 我想,真正能看到鬼魂的,是我。 白骨精,我常能看到。 別不相信,因為,你也能看到。 離開精舍門口,那個年輕男生也出來了,外面一輛奔馳車等候。有個四十來歲的美婦人,打開車門來接他。從兩人酷似的相貌來看,毫無疑問是母子關系。mama問兒子,喂,聽下來怎么樣? 咳!mama!這個大師啊,搗漿糊的。 開車的是個中年男人,很有些風度的樣子,男生跟他打了聲招呼,嗨,爸爸! 而在這對母子說話之間,我已完全認出了她。乍看還以為老去的王祖賢,某個名字從心底掠過…… 1990年,蘇州河邊,黑裙子的女鬼。 她說,她叫聶小倩。 但她不會記得我。 你好,女——人。 你也說聊齋,我也說聊齋 喜怒哀樂一起那個都到那心頭來 鬼也不是那鬼,怪也不是那怪 牛鬼蛇神它倒比正人君子更可愛 你也說聊齋,我也說聊齋 喜怒哀樂一起那個都到那心頭來 鬼也不是那鬼,怪也不是那怪 牛鬼蛇神它倒比正人君子更可愛 笑中也有淚,樂中也有哀 幾分莊嚴,幾分詼諧 幾分玩笑,幾分那個感慨 此中滋味,誰能解得開 誰能解得開 誰能解得開 ——1990年《聊齋電視系列片》 (謝晉、王扶林、陳家林等導演)主題曲《說聊齋》 喬羽/作詞;王立平/作曲;彭麗媛/演唱 第13夜 費家洛的恐怖婚禮 看過一部叫“肖申克的救贖”的電影嗎?dvd外殼是個男人敞開衣服,平伸雙手站在針點般密集的夜雨中……如果,給她一把小小的工具,無論鏟子、鑿子還是鉆子。 ——《偷窺一百二十天》 兩年前,《懸疑世界》招聘編輯,來了個男生面試。他是我的腦殘粉,九零年的,家在外地,身高接近一米九,頭發淡淡的軟軟的,看起來有些像電影里的安迪。 他的名字叫費家洛。 想起《費加羅的婚禮》,顯然,他的爸爸是個古典音樂愛好者,我很快讓他來上班了。 但,我錯了。 為什么叫費家洛?他爸姓費自不待言,酷愛金庸小說,尤其癡迷于《書劍恩仇錄》,超級崇拜紅花會總舵主陳家洛,因此給兒子起名費家洛——但我不可能就這樣把人趕走。 半年過去,費家洛成為我們的優秀編輯。 有一回,碰上我的簽售會,一個女讀者要求我給她寫名字—— to:蘇青桐 正好費家洛在幫我翻書,先是看到她的名字,然后抬頭看到她的臉。 一分鐘后,費家洛要到了蘇青桐的微信號。 一天后,費家洛單獨請蘇青桐去趙小姐不等位排隊吃了頓鹽烤。 一周后,費家洛不經意間拉起了蘇青桐的手,幸好沒有被啪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