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告別卡佳,我沖到思南路,看著那個四十多年后的我。我那架勢像是要打人,但他并不害怕,挺直胸膛看著我。我羞澀地說,對不起,她的記憶出了些問題。 你是誰? 我是你。 嗯,看到你很親切,真的很像我年輕的時候。 我是冒牌貨,你才是正版,我向你道歉。 老頭從兜里掏出個信封,里面裝著一根女人的頭發絲,說這是在1958年的莫斯科,她最后送給他的東西。 你要我拿上去再跟她說說嗎?也許,她會想起來的。 哎,不必啦,謝謝你。 謝我什么? 老頭搖搖頭,不聲不響,離開了。 我想他再也沒有回來過。 這年十二月,我的工作調動了,因為寫作引起領導關注,我被調離基層的郵政局,來到四川北路的郵政總局,在機關里編寫郵政史和企業年鑒。 對于卡佳來說,來自1959年的莫斯科的格奧爾基,突然在時間隧道中消失了。 也許,這對于老太太來說很殘忍,但我不能再繼續偽裝下去了。 隔了半年,進入盛夏時節,漫長的“非典”災難消退,我才再去看望她。我會直截了當告訴她,我不是她的格奧爾基。 但家里沒有人。我到處找她都沒有消息,鄰居說她失蹤三天了,許多老年人就是這樣走失的。我有個表哥叫葉蕭,是個很厲害的警官。通過他的幫忙,我查到卡佳的身份證被人使用過,購買了上海飛蘭州的機票,剛入住當地一家賓館。難道有人盜竊了她的身份證?還是更可怕的事?葉蕭幫我詢問蘭州警方,確認入住賓館的就是老太太本人。 我打電話到賓館房間,恰好她接起電話,告訴我,他死了。 誰? 格奧爾基。 我的腦中掠過那張四十多年后自己的臉。 原來,卡佳是去參加葬禮的。 我去找她,也買了張飛機票去蘭州。參加追悼會的有老頭的子女,已是兒孫繞膝,還有軍工企業的領導,多年的老同事們。但沒有人認識卡佳,她獨自穿著黑紗,站在一堆花圈外面。西北風吹濕了她的眼睛,遺體被推去火化時,卡佳遠望著他竊竊細語——你知道嗎,我找你找了多久,我找你找了多久。 她又用俄語說了一遍。 再見,格奧爾基。 一年前,當七十歲的他,第一次出現在我們面前,卡佳就已明白,她的格奧爾基回來了。老頭說的都沒錯。但,那個真正住在她心里頭的,是在莫斯科河冰面上跟蘇聯人打架的年輕的中國人,而不是白發蒼蒼的老頭子。二十多歲與六十多歲的格奧爾基,對她來說,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此時此刻,怎及得上彼時彼刻?年華這東西,就像人死不得復活,滿頭白發不可能恢復三千青絲。她心里透亮得很,我們都回不去了,不如,還是讓這老頭子,別再折騰,好好過日子吧…… 所以,卡佳的記憶并沒有錯亂,精心偽裝的人不是我,而是她! 她只是為了讓自己相信,格奧爾基當年所說的時間旅行,是真實發生過的,他一定會穿越時空來找她,索性將計就計演了一場戲。 是我被她騙了,我才是個傻瓜呢。 其實,當我假扮成格奧爾基的時候,她只要跟我說兩句俄語,就必然會露出馬腳……但她自始至終跟我說中國話,盡量避免任何俄語單詞,哪怕是個地名和人名,除非達斯維達尼亞或達瓦里希。對啊,當我們說到往事,凡是我無法圓謊之時,她都會主動扯開話題,讓我避免尷尬露餡。 我護送卡佳飛回上海。在祖國的藍天上,老太太向我承認,當她剛認識我,第一次在我面前發心臟病,讓我給她拿藥吃硝酸甘油片,竟然也是假裝的。那也不是硝酸甘油片,而是糖片。 她只是始終在等一個人,等頭發烏黑的年輕電工,等他沉默時的眼角,等他最美的時光。他倆唯一共同擁有的,只有記憶。但我沒有,或者說,我沒有她最美的時光的記憶。 我以為她會哭,但沒有一滴眼淚。卡佳應該榮封奧斯卡影后,同時拿下最佳導演和最佳編劇獎,難怪是莫斯科電影學院的。 說實話,我應該對她有所怨恨,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中,我卻怨恨不起來。 但我沒有再去看過她。 時間,卻像翻書一樣快啊,刷刷刷過去了十多年。我早就從郵政系統辭職,自己開了家文化公司。我依然保持每天都寫小說的狀態,雖然比不過網文大神們,但旺盛的寫作欲望從未變過。而在我的書架上,還有當年卡佳送的書。 唯一小小的遺憾是,我還沒去過莫斯科,盡管我的書在那里翻譯出版過。如果我有機會去莫斯科,我會去一個地址——卡佳的明信片里所寫的,每個星期都要投遞到那里,收件人的名字叫格奧爾基。 2014年,初秋的一夜,烏魯木齊的地下通道,聽完流浪歌手的吉他彈唱。我忽然,很想給一個人打電話。 但我沒打通她家的電話,也許是搬家了,換號了,還是那棟老洋房被拆遷了? 回到上海,我才聽說——卡佳死了,在一個禮拜前,享年七十九歲。 我回來晚了,沒能送她最后一程,已被火葬場燒了。整理遺物過程中,我發現一個白色信封,上面寫著我的名字。打開只有一根頭發,銀白色細細的長發——這是她最后的希望,如果我能還能找到1958年以前的她的話。 信封底下壓著一張vcd:《莫斯科不相信眼淚》,十多年前我從大自鳴鐘盜版碟市場為她買的。人去樓空的頂層大屋,我獨自陷落在卡佳的沙發中,打開vcd和電視機重新看了一遍。兩個多小時后,電影臨近尾聲,女主角卡佳微笑著眼含淚水,對著昵稱為果沙的格奧爾基,反復說了兩遍“我找你找了多久啊”。 我找你找了多久啊。親愛的,卡佳。 我閉上眼睛,仿佛回到二十歲。能在那個年紀,遇見卡佳,是我一生莫大的幸運。 卡佳去世的一周年忌日,我回到思南路上,那棟洋樓的頂層早已換了主人。我把車停在路邊,獨自在梧桐樹下漫步。阿娘面館早已搬到對面,我常給卡佳買東西的煙紙店變成了房產中介,只有我上過班的郵局沒變。如果她還活著的話,我想帶她去國泰電影院,我的小說改編的電影又快公映了。 忽然,從卡佳住過的小花園里,有個男人像風一樣沖出來,正巧撞在我身上。 他大概二十多歲的年紀,很客氣地向我說對不起。我發現他長得跟我很像,簡直像失散多年的同胞弟弟。他穿著土得掉渣的工裝服,皮鞋也是那種土黃色的老貨,發型像從博物館里出來的。他小心地張望四周,向我問道,今年是哪一年? 2015年,公元后,我很耐心地回答。 他掐著手指算了算,嘴里念念有詞。糟糕,時間又算錯了,這么說來,她已經八十歲了? 我問他,你找誰? 請問你住在這里嗎?是否認得一個女——是老太太,她叫…… 萬事并非與生俱有 莫斯科不是一天建成 她被燒毀過很多次 她在廢墟中長大 樹木向天空伸展 因為它們相信天空 而天空相信熱情 相信這善意的大地 阿列克桑德拉 阿列克桑德拉 什么在我們面前飄動 這是岑柳在馬路邊 用華爾茲的舞姿播撒著種子 岑柳用它樹木的婆娑 譜成動聽的維也納圓舞曲 它們將破土而出 阿列克桑德拉 呼吸莫斯科的空氣 花楸樹裝點著莫斯科 橡樹紳士般站立 還有排排的岑柳茁壯地成長 莫斯科期盼著被樹蔭覆蓋 莫斯科會讓每棵小樹 都有生長的地方 ——電影《莫斯科不相信眼淚》 主題曲《亞歷山德拉》 尤·維茲博夫/詞;謝·尼基津/曲 第8夜 上海愛情故事 所謂戀愛啊,只要參加了就是有意義的,即使是沒有結局。當你喜歡上一個人的那一霎,是永遠都不會消失的。這都將會變成你活下去的勇氣,而且會變成你在黑暗中的一線曙光。我一直相信,你一定會喜歡上我的。 ——赤名莉香 中學時,我們班有個男同學,功課很好,尤其理科,完爆我們這些文藝青年。但他超愛看《東京愛情故事》,強迫我們叫他丸子,弄來一套大大的風衣,擺出日劇里織田裕二的范兒,開頭閉口都是赤名莉香。 后來,聽說他考進了重點大學,跟赤名莉香一起從我的世界里消失了。 七夕前一天,同學會。他重新出現,已是一家上市游戲公司的部門經理,年薪五十萬,持有價值千萬的公司股票。他獨自在角落里抽雪茄,不理睬其他老同學們諂媚的搭訕,看著窗外夜色中的黃浦江。 女同學們說要早點回家了。最近流行變態殺人狂的傳說,已經出了好幾起兇案,都是深夜獨行的女子,遭到神秘男人尾隨強暴,作案手段極其兇殘,簡而言之,就是先jian后殺,再jian再殺,再殺再jian…… 忽然,他緩緩吐出一團臭臭的煙霧,側臉對著我說,我遇見莉香了。 我看到他左手無名指上的婚戒,搖頭,算了吧。 嗯。 你說的莉香是誰? a面 莉香就是莉香。 她叫莉香,湖北人,九零后,二十四歲,笑起來,眼睛與眉毛細細彎彎的,就跟年輕時代的鈴木保奈美幾乎一樣。但她不知道鈴木保奈美是誰,她只知道,偶爾有人說她像日本人;她又不知道,也有男同學私下議論她像某個新出道的av女優。 念中學開始,她就討厭自己的名字,凡是帶個“莉”字,帶個“香”字,都被認為庸俗不堪,而她居然叫“莉香”,簡直鄉氣得要命。高中畢業的暑假,她去派出所改名字,想了個韓劇范兒的名字:恩善,卻被戶籍警拒絕。后來,當她看到《來自星星的你》,還想過改名頌伊。 大學畢業,她拿著廣告專業的本科文憑,坐火車來到上海。 第一天,她搬進中遠兩灣城的群租房,留給她的空間只有五個平方米。 第二天,她逛了陸家嘴,指著最高的一棟樓說:我要在這里上班! 第三天,她在招聘網站投出幾十份簡歷,然后去了“歡樂谷”游樂場。 莉香玩了高速彈射的“天地雙雄”,過山車“絕頂雄風”,還有古典的“谷木游龍”與“礦山歷險”……依然不過癮,最后去了鬼屋。 從小,她就是家里的膽大鬼,她想知道還有什么能嚇住她。 玩了十來分鐘,她覺得鬼屋好無聊啊,正要離開的瞬間,身后出現一個真鬼。那是個披頭散發的判官,臉上抹著猩紅的鮮血,吐出條長長的舌頭,還伸出烏黑的手,撫摸她耳朵后面的頭發。 莉香的心臟差點支離破碎,面色煞白,幾乎小便失禁,破門沖出鬼屋,倒在花壇邊嚇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