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這么多易白棠做的好東西，這一次，商懷硯微微一怔。

    “感覺怎么樣？”易白棠問。他看向商懷硯的目光里充滿了篤定，就好像早已確定對方的嘴里并不會說出讓自己失望的話一樣。

    “……”商懷硯又嘗了嘗。他同時在猜測，白棠究竟是對自己有信心呢，還是對他有信心呢。

    然后他看見了自己剛才吃到的東西。

    白色的餐盤上墊著一片蒼翠狹長的葉子，葉子之上，又盛著一塊四四方方、缺了一角的黃色半透明凍。

    “這個味道……”商懷硯斟酌幾遍，實話實話，“好像不是特別好？”

    易白棠忽然笑了。

    慵懶笑容在他臉上綻放，他一抬眉梢，又頗顯凌厲，這凌厲尤其在商懷硯臉上轉(zhuǎn)了一圈：“因為改變不全是美的享受啊——”

    這話倒是沒錯。但是食物所要追求的應(yīng)該還是美味……商懷硯在內(nèi)心想。

    “但食物所要追求的應(yīng)該還是美味。”易白棠又自顧自地說，“所以在隨后的以這道前菜為核心的菜單上，我會設(shè)計得更精致，讓每一道菜不再是單獨的一道菜，而能夠前后呼應(yīng)，尤其是在味道上前后呼應(yīng)并拱衛(wèi)這道前菜。”

    我們的想法相似。商懷硯點贊。

    “放心吧，我們的想法相似。”易白棠繼續(xù)說，“但這邊確實存在一個問題。”

    “什么問題？”商懷硯忍不住問。他心想按照你這樣的計劃這道菜并不存在什么問題了。接著他突然反應(yīng)過來，過去好像是自己一直在揣測易白棠的內(nèi)心，今天怎么突然變成易白棠每一句話都說中他的內(nèi)心世界了？

    商懷硯忍不住轉(zhuǎn)臉看了下窗戶之外。

    窗外一切正常，太陽并沒有從西邊升起，它現(xiàn)在就還沒冒出腦袋來。

    所以這種變化，應(yīng)該是正常并友好的……吧？

    不知為何，商懷硯有些心虛沒底。

    為了打消這種不讓人高興的情緒，他主動抱住易白棠，打算索要一個有點遲的早安吻。

    但易白棠皺眉推開了對方：“聽我說完。這邊確實存在一個問題，正如你所說，這個料理適合的范圍太窄了，是只適合某一個人，甚至不是適合某一個群體。這和我的最初目的并不相符……”

    “你的最初目的是？”商懷硯快速回憶，“做出最好的料理？”

    “做出所有人都覺得最好吃的料理。”易白棠糾正。接著他轉(zhuǎn)臉看向流理臺上的成品，“不過現(xiàn)在……先這樣吧。總算能讓某幾個人覺得最好吃。好了，我餓了。”

    “……行，你休息一下，小睡片刻，我做完早餐叫你。”商懷硯飛快反應(yīng)過來，放開易白棠，走向流理臺，問，“早上想吃什么？”

    “稀飯。”易白棠挑了一個很簡單的菜色。

    他打個哈欠，在離開廚房的時候順手把放在桌子上的新牛皮本子給帶走。

    深藍色的沙發(fā)斜對著開放式廚房。

    易白棠窩進沙發(fā)，打開本子，一邊看著廚房里忙碌的身影，一邊在本子上寫下：斧正小樹苗作戰(zhàn)計劃一：冷落小樹苗，引起小樹苗思想上的重視。

    呋——

    不知小樹苗何時才能發(fā)覺呢。

    易白棠在本子上畫出了一個jian笑的表情，商懷硯的聲音就從廚房里頭傳來：“你的這道凍的名字叫做什么？”

    易白棠合上本子，漫不經(jīng)心：“那塊凍的名字啊……就叫‘琥珀’吧。”

    封印著蟲子的晶體？

    廚房內(nèi)，商懷硯琢磨著易白棠給出的名字，小心收拾著桌面上的成品。‘琥珀’是從湯汁里凝結(jié)而成的，現(xiàn)在湯鍋還放在爐灶上小火慢熬，商懷硯用長柄勺攪動一下湯鍋，發(fā)現(xiàn)里頭除了常見的大骨、豬蹄等原材料之外，還有許多古古怪怪的中藥材。

    他將湯汁打到碗里嘗了一口，只覺得nongnong的苦澀味道讓自己的精神瞬間一振！

    ……原來如此！

    商懷硯頓時恍然，明白了易白棠湯中苦澀味道的一點深意。

    一道具有提神效果的湯，正有助于疲憊的人集中精神，仔細思考人生啊！

    一天又一天，如同日歷上的一頁又一頁。

    下午五點半，下班的鈴聲已經(jīng)敲過一輪了，周經(jīng)理還在辦公室中收拾東西。

    她最近精力確實有點不濟，很多事情剛剛想過就忘，以至于工作效率大幅度降低，都這個點兒了，還有好些事沒做完。

    然后事情堆著事情，就越來越做不完了。

    她不覺嘆了一口氣，尾音還沒在室內(nèi)消散，“叩叩”的敲門聲就響起，接著黃助理探了進來：“周姐，你還沒走嗎？”

    “怎么，還有事？”

    “是這樣的，我今天要去個地方，但沒車……周姐你能不能送我一程？”黃助理有些不好意思。

    “行啊，你要去哪里？”周經(jīng)理笑道，將最后幾樣?xùn)|西收拾好，又重新看了一遍包包，確定該帶的都帶了后，才站起身。

    “天雅酒店！”黃助理忙說。

    “不錯的酒店嘛，怎么，有喜事？”周經(jīng)理微笑。

    說話間，兩人已經(jīng)上了車子，離開公司。一路無話，等到了地頭，周經(jīng)理剛剛將車子停下，正準備讓助理下車，就見坐在副駕駛座上的黃助理一下轉(zhuǎn)過頭來，對她笑得燦爛：“經(jīng)理，生日快樂！這一年來也謝謝您的領(lǐng)導(dǎo)了，我們替您定了一個包廂，一起慶祝慶祝——”

    周經(jīng)理愣住了。

    天雅酒店的十號包廂是一間能容納二十人的大廳。

    周經(jīng)理進入這個大廳的時候，周圍一片昏暗，和她想象的滿屋子熱鬧場面完全不相同，讓她有點不適應(yīng)與不自在。

    她皺眉轉(zhuǎn)頭，想要問一下黃助理究竟是怎么回事，卻愕然發(fā)現(xiàn)，在不知道什么時候，跟在自己后邊的黃助理已經(jīng)不見蹤影了。

    而這時候，前方突然亮起一點光源，她有些緊張地轉(zhuǎn)過頭去，就看見一張鋪著白布的長桌子被蠟燭照亮了。

    蠟燭之下，高腳靠背椅被拉開，靠背椅前，一份在燭火搖曳下微顯神秘的食物出現(xiàn)在她的眼前。

    那像是一個……四四方方，凹凸不平的奶酪？

    下一秒，一只又一只的蠟燭如同次第亮起，室內(nèi)的幽暗此刻已被柔亮的光源驅(qū)散，周經(jīng)理很快發(fā)現(xiàn)，廳中并未如她所想的那樣一個人也沒有，相反，再長桌后邊，十八個穿著侍者服裝的人站在十八只蠟燭之后，一一將其點亮。

    繼而他們悄然無聲，齊齊沖周經(jīng)理一鞠躬，魚貫走出這個包廂，只留下最后一位穿著廚師服、帶著廚師高帽的男人。

    周經(jīng)理驚魂未定：“……白棠？”

    她一下子沒反應(yīng)過來這究竟是怎么回事，一邊看著周圍一邊說：“你們在搞什么，其他人呢？小黃呢？”

    易白棠：“生日快樂，周阿姨。”

    他站在桌前，對周經(jīng)理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您的助理請我為您做一餐飯，現(xiàn)在，您可以坐下，嘗嘗這一道餐點之前的開胃菜。”

    周經(jīng)理遲疑地坐了下來。

    她這時再環(huán)視周圍，突然有了發(fā)現(xiàn)：這個包廂完全被裝飾一新了，形形色色的花朵正在房間內(nèi)綻放，浮動的光與暗都不能阻止馥郁的花香彌漫天花板上的吊燈綴著一串串含苞欲放的鈴蘭，其中幾只綴得夠長，仿佛她一伸手就能夠到。

    她又看向前方，突然發(fā)現(xiàn)在花枝與樹葉之中，居然還固定有許多熟悉的照片。

    她上學(xué)得獎的照片，她畢業(yè)的照片，她參加工作時候的被表彰的照片，甚至還有她穿著婚紗幸福結(jié)婚的照片！

    就在看見這張照片的同一時間，疲倦的心靈突然蘇醒，翻江倒海的不甘讓周經(jīng)理的身軀微微顫抖起來，甚至不小心碰掉了放置在盤子上的湯匙，讓湯匙掉落在地面，發(fā)出清脆的“當(dāng)啷”聲。

    但下一刻，一只新的湯匙遞到了周經(jīng)理面前。

    周經(jīng)理抬頭看了一眼易白棠，將剛剛涌上心頭的情緒重新壓下。

    她盡力露出微笑，再次將目光落在食物上。

    那是一塊四四方方、凍狀的透明物體。

    這塊凍從外表上看有點像是果凍，但內(nèi)部并不如果凍平滑，有大小不一的氣泡，有點像是奶酪，又有點像是發(fā)糕。

    周經(jīng)理試著嘗了一口。

    微涼的凍進入口腔的那一刻，就如雪遇驕陽一樣逐層融化，一層是一種苦味。

    nongnong的苦澀，在這一剎那，忽然自嘴里，自心頭，自身體的每一處彌散開來。

    周經(jīng)理手中的湯匙第二次掉下，砸在銀盤上，劃破墊在凍下邊的桑葉。

    “真難吃啊……”她喃喃自語。

    易白棠鎮(zhèn)定自若，勝券在握。

    下一刻，周經(jīng)理默不作聲揀起湯匙，三兩口吃掉了剩余的凍。

    還是苦。

    層出不窮的苦。

    變化萬端卻總不改變根由的苦。

    就像她的婚姻一樣，在發(fā)生變化的那一剎，她猶豫徘徊，不能決定，非要將隨后的所有苦澀都嘗遍了，才心甘情愿，恍然大悟。

    周經(jīng)理放下了湯匙。

    許多天以來，她第一次有精神關(guān)注一些細枝末節(jié)的東西。

    她問易白棠：

    “這道菜的名字是？”

    第86章 斧正小樹苗計劃。

    “琥珀。”易白棠回答周經(jīng)理。

    蠟燭將一朵朵光焰投落桌面，晃耀出一圈圈漣漪，將周遭團團簇擁綻放的鮮花逐一點亮。

    光焰之外，易白棠的聲音不疾不徐，腳步也不疾不徐。

    坐在椅子上的周經(jīng)理只感覺年輕的廚師越過桌子，走向房間的角落……不多時，餐車滾輪咕嚕嚕的聲音由遠而近，一道道兀自散發(fā)著熱氣的佳肴呈到了她的面前。

    一道火腿苦苣，苦苣鋪在烤盤上，猶如盛開的金黃色花朵，中間鋪著切片的火腿與干奶酪碎片，再點綴奶油與胡椒粉。

    一道貝亞恩水煮嫩蛋，朝鮮薊的根部作為裝盤擺設(shè)，上面鋪著一層嫩蛋，嫩蛋中加有貝亞恩醬，是一層像打發(fā)奶油似的咸口醬。

    一道苦艾酒燉深海貝，四只深海貝rou圍繞水煮西蘭花環(huán)繞擺放，白白嫩嫩，似乎掐一掐還能淌出水來。

    一盤簡簡單單的蔬菜面條，面條中點綴著各式各樣的蔬菜，苦瓜在其中尤其醒目。

    以及最后的一道甜點，一道被葡萄酒浸泡熬煮過的去皮梨子。

    這一餐中所有的餐具都是鎏銀描金，梨子盛在淺口的盤子里，旁邊擺著一塊心形的杏仁餅干，餅干再外側(cè)，還圍繞著一圈精致漂亮猶如盤子花紋的擺飾。

    當(dāng)看見那圈擺飾的時候，周經(jīng)理驀然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