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幾個廚師長連忙神色一肅,不再說話,看向面前的易白棠。在他們的帶領之下,整個廚房里的所有目光,在這一時刻,全都集中在了砧板之前的那個人身上。 也就是這個時候,摩挲著菜刀,一一看過原材料的易白棠終于動手了。 蟹黃獅子頭的做法并不復雜。 挑選上好五花rou,按每個廚師喜歡的肥瘦比例,或五五對分,或六肥四瘦,或七肥三瘦,不碾沫,而是先切片,再切絲,再切丁。 最后將切好的丁rou粒放入各種調味品中攪勻捏團,此時卻不急著開始處理螃蟹,而是問:“湯呢?” 站在最前邊的老板還沒說話,作為淮揚菜主廚,淮揚菜廚師長當仁不讓上前:“要什么湯?” “雞湯。”易白棠說。 廚師長默不作聲,直接去另一頭將熬制好的大鍋端過來。 一共兩個大鍋,被人高馬壯的廚師長給端到了易白棠面前。 一口鍋里頭是正熬著整雞,其中沸水咕嚕,表面浮沫縷縷;另一口鍋里頭卻沒有一絲材料,湯色澄清,只微微冒著熱氣。 淮揚菜一講究刀工,二講究鮮湯。 眼下的這兩口鍋里頭,第一口鍋中濃郁的湯料看就知道,自然是正在熬汁的雞湯,第二口中卻什么都沒有,乃是第一口鍋熬煮好之后,再用切成細末的雞胸rou同煮,洗去里頭的浮油以及雜質,最后再作為湯料端到顧客桌子上的東西。 易白棠拿了碗,又備了水,分別將兩種湯都嘗了嘗。 嘗好之后,他將對于第一鍋湯沒有什么表示,直接拿碗盛起一部分湯與料,將團好的獅子頭放入其中,再蓋上蓋子,放進蒸爐中蒸煮。 蒸煮獅子頭需要兩個小時。 在場廚師都知道這一點,但他們并沒有立刻離開做自己的事情,而是再次相互低聲交談:“這就開始入鍋蒸了?我看他從開始切到現在也沒幾分鐘,作料的味道腌入rou里了沒有?” “我看過了,從切到腌一共就十五分鐘,嘗味三四分鐘,不到五分鐘。” “總共不到二十分鐘啊……” 眾廚師面色微微有些凝重。 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 從易白棠進來上砧板開始,就沒有特別炫技的成分在,比如說用豆腐雕成一頭龍一只鳳又或者切成千絲萬縷山水畫,但他只用了二十分鐘,就將前料準備好入鍋蒸煮,這就不同尋常了。 要知道,哪怕是最熟悉淮揚菜的淮揚廚師長,從切rou到腌制入味,至少也需要四十分鐘。 一下提升一半的速度,究竟是年輕人不知天高地厚,還沒入味就上鍋蒸煮呢?還是這位易小先生已經到了重劍無鋒,大巧不工的地步? 不管是盛世的老板還是站在老板身后的廚師長,一個都沒有表現出不耐煩,繼續定定地盯著易白棠看。 易白棠將獅子頭放進蒸爐后就沒有再管這個。 他從新回到了砧板之前,不疾不徐,開始調湯。 本來以為易白棠要開始處理蟹黃的幾個大廚師眼皮都隨著跳動一下! 易白棠居然在調湯? 易白棠居然敢調湯! 他們屏息凝神,只見易白棠一邊備了一溜小碗,一邊將各種輔料準備在碟子里頭,其實也并沒有什么特別奇怪的調料,就是油鹽醬醋糖這樣非常基礎的東西,然后一把大勺拿起,就將正在沸騰的湯汁用大勺分別倒入小碗。 他并不是一碗碗開始調。 而是一連十個碗,每個碗開始放不同比例的調料,其速度之快,就像是主人根本沒有過過腦子,完全以本能在行動。 等十個碗放完之后,一一搖動使得放下去的調料徹底溶解在湯中之后,易白棠才從第一個碗開始品嘗。 第一碗,他嘗了一口,皺眉潑掉。 第二碗,他嘗了一口,又皺眉潑掉。 這時候站在旁邊的廚師長們已經有點心癢難耐了。 現在他們全都站在那無聲處,就特別想聽聽之后的驚雷究竟是個怎么驚法,都有點恨不能叫易白棠不要把調好了的湯給潑掉,讓他們也分別嘗嘗,估估這位疑似“那位”繼承人的易小先生的水準了。 但易白棠一點機會也沒有給他們。 潑了兩碗雞湯,在嘗到第三碗的時候,易白棠的眉頭松開,接著,竟然嘗也不嘗之后的那七碗調好的雞湯,直接全潑到了水池里頭。 這下,不止廚師長們眼皮狂跳,就連一直笑呵呵穩如泰山的老板也是心頭一抽,暗道這混小子跟“那位”簡直一個模子刻出來,一點沒有同伴精神,反正你調都調好,在潑之前也不知道廢物利用,先讓大伙兒嘗嘗鮮濃咸淡。 但這點腹誹究竟也沒有露出端倪來。 易白棠指揮著淮揚廚師長將清雞湯倒出半鍋來,另外半鍋則歸于原位,再按照剛才第三碗湯調和好后的味道,將各種調料一一加入。 淮揚廚師長倒也沉穩,鎮定自若地幫著易白棠打下手,將東西一一準備好,以一種十分高效的效率完成這一道蟹黃獅子頭。 看到這里,老板連同眾廚師都是欣慰的:熬這一鍋雞湯要小兩天功夫呢,甭管最后調合的結果如何,這也還算有點城府,萬一你調得不好又毀了整鍋湯,我們酒店回頭做需要雞湯的菜的時候豈不是要坐蠟。 當然,這樣沉穩老道的念頭,在一個半小時之后,就徹底從他們腦袋里消失無蹤了。 一個半小時之中,易白棠行云流水地處理完了獅子頭,雞湯,以及螃蟹。 一個半小時之后,老板帶著眾廚師坐在餐廳包廂的圓桌子旁邊,桌上只有一道菜,盛在清雞湯里頭上下沉浮的蟹黃獅子頭。 盛世老板當然是最有資格第一個嘗鮮的人。 助理給他盛了一碗雞湯和一個獅子頭。 他先觀察雞湯,湯色澄清,嗅不到一點香氣,確實有書上所說的色淡如茶,湯清如水的意思。 他又去看湯里頭嬰兒拳頭大小的蟹黃獅子頭。 實而不散,渾圓可愛,確實是一個成功的獅子頭。 他笑呵呵地點了點頭,拿了湯匙正要品嘗,卻突然于湯中發現了一點端倪! 只見這嬰兒拳頭大小獅子頭居然不是沉入水底,而是沉沉地浮在水中,距離白瓷碗的底端尚還有一指間隙,也不知這獅子頭究竟是怎么樣浮在雞湯中的。 老板頓時一驚,剎那聯想到二十年前自己跟隨父親去吃的那一桌堂菜中的種種鬼斧神工。 他收斂了臉上的笑容,坐得更正一點,先嘗湯,再吃rou。 其余廚師眼巴巴看著老板。 味道,味道,這究竟是什么味道呢? 老板一口吃入,還沒嚼上兩口,突然像是被燙著了一樣飛快抬手捂嘴轉身,動作一起呵成,快速極了! 周圍的廚師還以為老板被燙著了舌頭,哪怕心急火燎地想要知道什么味道,也依舊按捺下來,安靜等待。 只有坐得距離老板最近的淮揚廚師長發現自家老板轉頭捂嘴之后,正用另一只手在桌子底下抽風似地沖他用力揮著,好像在召喚他過去一樣。 淮揚廚師長心頭狐疑,半晌頃頃身,湊上前問:“老板,您舌頭還好嗎?” 老板微微撇開捂住嘴巴的手,悄聲說:“舌頭沒事,我就想問你個事。剛才你在易小先生旁邊打下手,學到了他是怎么調湯怎么做rou丸的嗎?” 淮揚廚師長:“……” 老板一看急了:“沒學到?你這熊玩意兒!這么好的機會竟然也抓不住,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 淮揚廚師長:“……” 混蛋,竟然讓我偷師,我也是有職業道德的好嗎?! 可惡,我也要吃吃,看究竟什么菜,能夠這么魔性! 第29章 沒能達成目的的老板怏怏不樂,特別珍惜的吃著自己的那碗獅子頭。這個時候,早已等待良久的廚師長們紛紛起身,自己動手,一鍋在雞湯里煨出來的獅子頭就被分入了眾人碗里。 淮揚廚師長從剛才一路忙到現在,可謂憋了一口心氣,就想知道易白棠的廚藝究竟有沒有他的口氣那么大,念頭之間,一口湯已經進了嘴里。 這一口進去,當湯的味道在口腔內彌散滋生開來的時候,他心頭只響起一聲驚嘆:嘶—— “嘶——” 可同樣的聲音不止響在他心里,還響在他耳朵旁。 他左右一看,坐在這里的全是和他一個等級的廚師長,發出驚嘆的,當然也是這些廚師長。 但一聲驚嘆之后,這些廚師長又沉默下去,面色各有奇異,唯一相同的是都依舊細細品味著嘴里的那口湯。 差不多一兩分鐘的時間。 川菜廚師長才感慨一聲:“黃金湯啊!” 這一聲仿佛是打破沉默的契機,有了川菜廚師長的一句話,其余人紛紛開口:“這還是我第一次喝到這么正宗的黃金湯。” “不對,你們確定這是黃金湯嗎?雖然它確實鮮美絕倫,但要說是黃金湯也不見得夠格。” “究竟什么是黃金湯,我看廚師界也沒有公論吧。” 之前的淮揚菜二廚馬屁拍到馬腿上,鬧了個好大沒臉,這時候聽著一伙廚師長討論了半天的“黃金湯”,忍不住彎下腰問:“廚師長,什么是‘黃金湯’?” 淮揚廚師長沒有立刻說話,而是將嘴里的湯細細品嘗,輕輕漱口,讓舌頭、牙齒、上下顎乃至于口腔中的每一個角落都嘗到了這口湯的滋味之后,才咽下喉中。 像是一團云霧,咽下去的那一刻倏然散碎,消失無蹤。 剛剛還殘留在口腔中的醇厚味道,也隨之如同輕煙一樣蒸發消散,不用漱口,嘴里頭就再恢復了沒吃過東西時候的清爽干凈。 淮揚廚師長閉目一會,等那種殘留在身體中輕飄飄的感覺也消失的時候,方才說話:“這確實是黃金湯……” 他面色嚴肅: “你們還記不記得,業界中對于黃金湯的描述:湯清如水,色淡如茶,聞之不香,嘗時醇厚,吞如云霧,飲后無物。” “這分明就是一款……能夠做任何湯底,融入任何食材的味道,再反將食材的味道給烘托出來的黃金湯啊!” “這門絕學,我,我——” “我剛才竟然沒有看清?!” 不管淮揚廚師長和其他幾位廚師長是如何的崩潰,盛世老板反正自顧自地喝湯吃rou,趕在其他人崩潰之前先把自己的胃給填得飽飽的再說,他可看清楚了,面前這一鍋里頭為了好看,也就擺了一共七個獅子頭而已,他和其余幾位廚師長一共五人,他們一人一份勺走了,鍋里頭就還剩下兩個,這兩個究竟分給誰不分給誰呢? 盛世老板用實際行動堅定地表達了一切。 等自己吃飽喝足,他也不管其余幾個廚師是不是還在哭天搶地,對身旁的助理招招手,一起離開這個宴會廳,溜溜達達往大廳走去,易白棠正等在那邊呢。 時間已經來到了正午飯點,雖然是酒店中規格最高的一層餐廳,陸陸續續也有了進來用餐的客人。 只是客人還少,與侍者的交談也都輕聲細語,搭配著從餐廳里的鋼琴曲,顯得額外優雅正式。 來這里的許多客人都是盛世老板的老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