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節
擱平時,他會抬眸與她對視,哪怕不言不語,眼神里也會藏有疑問:怎么不吃?有話想和我說? 可現在,不看,不問,或者說,是不敢看,不敢問。 他刻意逃避。 她一直看著他,他就一直在吃,嘴里根本沒味道,吃什么都味同嚼蠟,可他就是努力做出吃得很香很認真的樣子,不看她,始終不看她,怕傳遞一個眼神之后,她就會忽然開腔。 可,開啟話題并不是一定需要一個眼神抑或一句詢問,她想說,隨時都可以。 于是,他的心就這么懸在半空,神經繃成直線。 從那天之后,他們在一起獨處時,他始終是這副狀態,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沈飛白。” 聽不出情緒的一聲輕喚,他手拿筷子,修長的指尖倏地一緊,沒有抬頭,低低地:“嗯。” 周霽佑笑意悠長:“你很餓么,還是說,這里的菜特別合你胃口?” 他一頓,稍微有點心安,黑眸微揚,唇角勾一抹弧度,回應:“味道確實不錯。” 周霽佑看著他平平靜靜的神色,覺得,他還不如不笑,這樣強撐著,不累么。 心頭酸脹,他垂眸繼續吃菜,她抿唇,靜默片刻,用輕松愉悅的口氣說:“那你就向同事推薦一下,替我哥打打廣告。” “你不知道。”他往碗里夾進一塊牛腩,換好表情后抬眸,“倒是經常有同事向我推薦。” 漆黑明亮的一雙眼眸,澄明又溫暖,是他在她心里漸漸積淀下的最終印象。 周霽佑忽然間就像被世外高人點了xue,渾身都定住了。 假若可以重來,假若回到兩年前的初夏…… 【給我一個機會。】 【我不想再等。】 【你什么時候能需要我一下。】 我給你機會。 我不會讓你等。 我隨時隨地都需要你。 情緒在一瞬間瀕臨失控,她快速眨了下眼,低垂眼瞼,笑了笑:“是么。” 結賬后出來,時間還很充足,在路邊招手打車,司機問去哪,周霽佑不做思忖,直接說:“去中央電視塔。” 沈飛白側目望她,她抿嘴一笑:“我想看看北京。” 昏暗的車廂后座,她白皙的面容被模糊了膚色,她的笑容看上去平平常常無所異樣,可沈飛白卻突生出一種不好的預感。 他緩慢地轉過頭,望向窗外。 霓虹閃爍,車窗玻璃上光影浮動,他緊抿唇,寂靜的眼眸晦暗不明,空落的胸腔里寒風肆虐。 他什么也說不出口,某些畫面、某些言語,都似命中注定般殘酷地擺在眼前,他沒辦法再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窗戶上隱約映入他的影子,他與里面的自己對視。 紅燈,車停下。 安靜的車廂內,他一下一下沉緩地呼吸。 再逃避一次,既然已經預見中央電視塔去不得,就再逃避一次…… 心臟猛烈地撞擊,他偏頭,視線越過駕駛座之間,望向車內鏡中司機目視前方的眼睛。 “師傅,不去中央電視塔,去麗都花園。” “不,目的地不變。”周霽佑態度一瞬間強硬。 司機cao一口保定話,車內鏡中的眼珠朝斜上角瞟了瞟:“你們沒商量好啊?快點兒商量,一會兒綠燈該亮了。” 周霽佑脖子都沒動,干脆利落地說:“去中央電視塔,師傅,聽我的。” 沈飛白半個字都沒爭,他有些脫力地靠著椅背,一顆心仿若飄蕩在冰冷的海水里。 她方才的言行舉止說明了一切。之前的晚餐,不過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他閉上眼,脖頸后仰,胸口沉悶,嗡嗡地疼;一開口,喉嚨里似有砂礫在研磨:“在哪里開始就在哪里結束是么。” 司機眉毛一抖,悄無聲息地掃了眼車內的后視鏡。 周霽佑輕縮腮幫,在里面咬著。 車里太暗了,若不是路邊流動的光影透過車窗倒映在他小半部分臉上,他就像擺在座椅里的一件雕塑,一動不動,看不到靈魂。 “不是……”她別過頭,聽見自己的聲音,“你沒聽過一個詞叫‘未完待續’么。” 中央電視塔225米的電視大廳里,搭建有一個播報新聞的演播室,白色的主播臺,前方印著cctv標識,下排寫五個大字:中央電視臺。 背景布、攝像機……場景布置得有模有樣。 付錢后可以拍照,周霽佑拉沈飛白過去,工作人員愣了一下,盯著沈飛白看了又看。 兩人分居于主播臺的一左一右,合照留念。 第一張拍出來不滿意,周霽佑拳頭落在他胸口,“不是叫你笑一笑么。” 沈飛白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她撇開眼,掏錢再來一張。 拉他回去,借著主播臺的遮擋,她腳伸過去碰他。 沈飛白腳下感應,他嘗試牽動一下嘴角,太僵,不用看都知道一定很丑。快門按下的那一刻,他依然沒能笑出來。 周霽佑拿到照片,低頭看了看,沒再說什么。 一路無言,到達觀景臺,她立在鐵柵欄后俯瞰萬家燈火。 她試圖尋找麗都花園的方位,房屋建筑密集成林,星星點點的燈光匯聚成河,她根本無法窺見。 北京…… 猶記得他說:【等機會,有個家。】 她不說話,沈飛白比她還要沉默。他就像一棵根部已經嚴重腐爛的松樹,腰桿依舊挺拔。 “一定要這樣么……”周霽佑在呼呼的風聲中捕捉到他低哀的聲線。 風吹著她的發,撫著她熱燙的眼眶,她深吸氣,揚起嘴角:“沈飛白。” 沈飛白偏頭,夜幕下,看見她紅著眼,笑容柔美,似天邊皎月。 “五年后給我一個真正的家,好嗎?” 五年后…… 他一瞬不眨地凝視她:“現在就能給。” “不。”周霽佑輕輕搖頭,“你知道現在的生活不是我想要的。” 知道,可是他不明白。他的心以不可挽回的速度不斷下沉:“為什么是五年?” 周霽佑沒法給他答案,她維持笑容,開玩笑似的反問:“那你想讓我等多久,十年嗎?” 一瞬間,沈飛白只覺呼吸困難,他還是那句話:“再給我一點時間,我會解決好。” 周霽佑說:“我給了啊,五年。” 空氣凝滯,縱使周遭還有其他游客,兩人之間卻只剩一片死寂。 沈飛白眼瞼低斂,胸膛陣陣起伏。他率先邁開腳步,轉身,“不早了,我們回去。” 每一次都是她負氣離開,他握她手腕挽留;而這一次,角色調換,她抓住他,他腕骨處凸起的尺骨莖突,戳在她掌心虎口。 “我……”周霽佑嗓子發堵,“我明天就要走了。” 她感覺到他手臂的肌rou一下緊繃,似是握住了拳頭。 他轉頭,眼睛黯淡無光:“……走去哪里?” 旁邊有人在看他們。 周霽佑無力地松開他,垂眼,忽然不敢看他。 “我收到了哥大的offer……去讀博。” 時間是如此難捱,他一句話不說,但他籠罩在她頭頂的目光卻匯聚千言。 她一咬牙,抬頭迎視:“我們暫時分開五年,我相信你能解決好,你會等我的對嗎?” “準備了多久?”他不答反問,聲音低沉不明。 她微微張口,答不出。 申請留學需長期準備,他一定誤會她預謀已久。可她不能說實話,沒有再比出國留學更好的理由。 她久不言語,他第二個問題隨即砸來:“暫時分開的意思是,五年內都不會回來?” 他的聲音啞了,很輕很輕,在露天觀景臺不間斷呼嘯的風聲中,幾不可聞。 周霽佑微仰頭看他,心痛得無以復加;眼睛瞥向別處,強忍著淚,頭顱一點:“嗯。” 到底是誰在折磨誰? 她內心的憤怒與悲鳴在這一瞬間激烈地翻滾奔騰。 她沖到那個名叫“吼得駐”的鑄銅喇叭前,大聲呼喊:“我想要一個好結局——!” 她用盡氣力,吼聲經喇叭傳播,飄蕩空中。 一旁的屏幕上,實時顯示出一個驚人的分貝值。 這是一個表達心愿的巨大喇叭,金子一樣的色澤,炮筒一樣的長度。 長久以來,無數人的愿望被吸納進它的身體,響徹天空。 誰能實現,誰會落空…… 誰來告訴她,他們能否擁有一個好結局…… 隔著其他陳列品,隔著被聲音吸引的游客,沈飛白眼底血絲彌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