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節(jié)
周啟揚的父親只是準(zhǔn)備來京,并不是人已經(jīng)在北京。 她搜刮來一個借口,究竟能欺瞞過誰? 也許明天,明天他一回到沈宅,就會通過這個家里某個人的嘴,知曉今晚發(fā)生的一切。 他們會告訴他一個怎樣的“真相”? 頭向后靠,抵在背后的門板,她疲憊地閉上眼睛。 醫(yī)院里,沈心羽見沈飛白又接電話出去,等他回來后,心如明鏡地問:“又是小佑吧?” 沈飛白將手機(jī)放到床邊的矮桌上,說:“她臨時遇到點事,明天回去。” “什么事?” 沈心羽一開始并未意識到不妥,但坐在床邊的人目光沉靜地看著她,她尷尬的同時,又有點戚戚。 她把頭低下:“哥,不管你承不承認(rèn),你的確是偏心的。” 沈飛白神色未改,他在思考,或者說是在反省。在沈心羽失聯(lián)的期間,他就已深刻地檢討過,這會兒,他看著她,揚長手臂,像年少時那樣攤開掌心揉按她的后腦。 沈心羽抬頭,他對著她,微乎其微地牽動一下唇角,似安撫,更似保證:“我沒照顧好你,是我的失職。你是我meimei,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幸福快樂。” 沈心羽輕聲:“哥……” 沈飛白食指豎嘴邊,示意她先別說話。 “過去幾年,我放你自由,讓你過想要的生活。現(xiàn)在我想問你,這種生活你還想再繼續(xù)過下去嗎?” 沈心羽迷茫無措:“哥,我……” “你不必急著回答。好好想想,想清楚了再告訴我。”沈飛白不催促,眼神帶著安慰,“還有不到一學(xué)期就要畢業(yè)了,以后的路你想怎么走,我依然尊重你的想法。” 頓了頓,“不過,你要有個心理準(zhǔn)備,無論你選擇走哪條路,我都不會再給你全部的自由,某些方面,我會對你有所約束。” 沈心羽眨眨眼,他說約束,她不由就想起正在遭遇的種種。 “你是指感情嗎?”她卑微又脆弱,“我讓你不放心了對嗎?哥……對不起。” 遲到的一聲道歉,伴隨她的哽咽,襯得整間病房安靜極了。 沈飛白從來都不是一個擅長哄女孩的人,對周霽佑是,對沈心羽亦是。 他靜默半晌,彎下腰,額頭貼上她的,掌心撫著她腦后的長發(fā)。 “你沒有對不起我,你也沒有對不起任何人。心羽……”他呼吸忽然可聞,似是有某種不一樣的情緒正在發(fā)酵,“爺爺?shù)脑挷槐胤旁谛纳希皇悄愕腻e。” “哥……”沈心羽啼哭出聲,卻不知自己究竟想表達(dá)什么,連不成句子,“爺爺……爺爺他……” 沈飛白直起身,拿紙巾擦拭她眼角的淚。 “哥……”她抓住他的手。 他沉默迎視。 沈心羽淚眼朦朧地看著他:“你會辭掉北京的工作回來生活嗎?” “不會。”他堅定的目光近在眼前。 “你準(zhǔn)備把家安在北京?” 他沒有透露太多,只是微微頷首:“嗯。” 染著濕意的睫毛輕垂,沈心羽咬了咬唇,再抬眸時,下了決心:“哥,我畢業(yè)后也去北京。” 沈飛白眉角微揚,略作思忖:“是依靠家里,還是自食其力?” “自食其力。”沈心羽癟嘴,“哥,你是不是也覺得我一直以來很糟糕?” “不是。”他遞給她一張新紙巾。 沈心羽接過,擦擦鼻子,虔誠注視他,像是在等待救贖。 沈飛白原本無話,被她這樣看著,挑了下眉:“你不過是適應(yīng)了象牙塔的生活,不想走出來罷了。” 他淡然又平靜,沈心羽仰著脖子,那些不斷叫囂著的煩惱與憂愁全都在此刻偃旗息鼓。 她驀然發(fā)現(xiàn),她總是一味地責(zé)怪哥哥對她不夠好,可實際上,她從未靜下心去了解和探知過他。 第二天天還沒亮,周霽佑就已收拾妥當(dāng),趕在其他人起床前下樓出門了。 她沒有一絲一毫的懷念和不舍。這個場景,就像回到六年前。 那年盛夏,她也是一個人悄無聲息地離開,只不過那時候還多一個笨重的箱子。當(dāng)時沒想過還會再回來,眼下更不會去想。 回北京最早的航班也得一小時之后起飛,她坐等在候機(jī)廳,直到登機(jī)后,她才在機(jī)艙里稍微吃了點,然后就一直閉著眼,睡不著,也一直閉著。 林嬸特地煲了調(diào)養(yǎng)湯,沈飛白上午回了趟沈宅,順便洗澡換身衣服。 見到他,詢問了一下沈心羽的身體狀況,看他上樓去了,林嬸忍不住對一旁的老蔡嘀咕:“你說,飛白對霽佑應(yīng)該沒什么吧?” 褲子卡在肚子下方總往下掉,老蔡提了提褲腰,納悶地問:“怎么突然想到這?” 林嬸嘆氣:“我是在擔(dān)心啊。霽佑那孩子長成那樣,也怪不得作為叔叔的會動心,這不畢竟沒有血緣關(guān)系嘛。我就怕飛白萬一心里也對她……” 老蔡搖搖頭,說:“別胡思亂想,要真心里有什么,除夕那天董事長撮合他們訂婚,霽佑當(dāng)場不愿意,他能一點反應(yīng)也沒有?” “可是……”林嬸欲反駁,可又尋不出論據(jù)。 “兒孫自有兒孫福,你瞎擔(dān)心也沒用。”老蔡不經(jīng)意地想起什么,瞳孔一暗,“何況,飛白的事又豈是我們能插手的。” 樓梯上方傳來沉緩的腳步聲,林嬸在家多年,對此早已有所判斷,她示意老蔡噤聲,兩人眼觀鼻鼻觀心地默默低頭打掃。 沈國安下至最后一層的轉(zhuǎn)角,踏著樓梯,視野下方瞥見他們的身影,不高不低地指示:“林嬸,你上去看看那丫頭還在不在。假若還在,就給我把她轟出去。” 夫妻雙方對視一眼,林嬸開口:“不用看了老爺,已經(jīng)走了。” 被沈國安冰涼的雙眼居高臨下地審視,林嬸脊椎僵硬,有些愚鈍,還是老蔡把話茬搶過來,替她做的解釋說明:“沈總早上找人沒找到,問我們有沒有看到她。” 沈國安臉色陡然陰沉,他立定在倒數(shù)第三級臺階上,年邁的手掌扣著扶手,寸寸收力,松弛有皺的皮膚繃出薄脆的血管。 未作深思,說了不該說的,老蔡低頭暗暗掌嘴。 一時間,偌大的別墅一樓內(nèi),籠罩一層不容忽視的低壓。 “沈楷走幾年了?”沈國安蒼老的聲音忽然問。 老蔡和林嬸皆是一怔,老蔡在心里數(shù)數(shù)年頭,識相地不吱聲。 “九八年走的,十二年了。”沈國安沙啞喃喃,渾濁的聲線,恍若粘結(jié)血滴,“十二年,呵……十二年……” 他低低地笑著,笑得林嬸渾身僵麻。 “他以為他是什么東西。”大掌狠狠地拍在扶手上,猝然加重的語氣更令林嬸同老蔡都不設(shè)防地一驚。 林嬸茫然,可老蔡卻眼明心亮。 這個“他”指的是沈恪。倘若沈楷還在世,哪還輪得到他…… “飛白人呢,還在醫(yī)院?”沈國安沉聲凝向他們夫妻二人。 林嬸禁不住他這陣勢,喉嚨已卡殼;老蔡暗忖著答話:“回來了,人在房里。” “叫他來我書房。”剩下的三級臺階他沒再往下走,而是轉(zhuǎn)身,慢慢又上去了。 老蔡仰頭望他背影。 再運籌帷幄的人物,也終究躲不過一個“老”字。 沈飛白快速洗過澡,擦干頭發(fā),也沒吹,任由水漬自然蒸發(fā)。他開門往外走,打算進(jìn)沈心羽房間取她想看的兩本書。 門敞開,回身闔上,老蔡剛好上樓,邊向這邊走來邊喊:“飛白。” 他循聲望,老蔡焦慮地吐一口氣:“董事長叫你去書房。” 沈飛白看出他臉上的擔(dān)憂:“出事了?” 老蔡隔一層羊毛衫,在肥肚子上撓了撓,游移不定:“飛白,這回……沈總怕是真把董事長惹毛了。” 他沒說因為什么,沈飛白也沒問。沈飛白行至三樓,來到沈國安的書房。 每回上來,感覺都不好,留下的記憶也不好。 可是沒辦法,一點辦法也沒有,他就像行走在一個龐大的迷宮里,每分每秒都在努力地尋找出路,前方有一扇門,只要打開,他就能立刻出去,但他不能,正是因為不能,他的痛苦才會肆意地擴(kuò)大。 沈國安背對他坐在窗邊,連續(xù)放晴幾天后天氣又一次轉(zhuǎn)陰,天空灰白蒼茫,悄然醞釀雨勢。 “我準(zhǔn)備推你進(jìn)董事會。”他不含半分猶豫,似是已經(jīng)過深思熟慮。 沈飛白不語,盡可能平穩(wěn)地呼吸著。 “我不逼你辭工作,我把北京的分公司交給你,半年內(nèi)你做出成績來。”沈國安依舊面對窗外,沒有回頭,他的頭發(fā)白中摻黑,梳理得利落干凈,就像他的行事作風(fēng)一樣。 沈飛白眼底的墨色逐漸加深,他不關(guān)心其他,只關(guān)心一件事:“您還需要用我多久?” 沈國安終于扭頭,他微瞇著眼,目光如劍:“你是在不耐煩?” “您覺得我應(yīng)該感激涕零?”沈飛白神情寡淡,“爺爺,您高估我了,我志不在此。” “不在此,那在哪?”沈國安上下喘氣,啞聲嘶吼。 沈飛白安靜不吭。 沈國安倏然起身,卻有些不穩(wěn),身板搖晃,頹然地跌落回去。 沈飛白幾步上前,“爺爺……” 沈國安用力抓著他手臂,胸腔劇烈起伏。 沈飛白下意識摸向褲袋,不在里面,他洗澡出來沒將手機(jī)帶身上。他看向沈國安桌上的座機(jī),抬腳便要過去,可沈國安抓著他臂膀不放。 他上身只著一件黑色套頭衛(wèi)衣,沈國安每一個指頭的力度都透過略薄的衣料傳遞而來。 “爺爺,我打電話叫梁醫(yī)生過來。” 梁醫(yī)生是沈家的私人醫(yī)生。 沈國安盯緊他的眼,一字一句,慢而沉:“你聽我的只會對你有好處,我不會害你。” 沈飛白嘴唇抿成一條直線,眼睫垂落,一呼一吸間,嗓音低啞晦澀:“您在逼我。” 沈國安心悸氣短,講話斷續(xù):“我老頭子的命……在你手上。” 他吃定了他的心慈人善。 沈飛白眼眶漸紅,他從來沒有這么恨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