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知曉村里尚未通電后,她手機基本處于關機狀態,加上諾基亞本身待機時間就長,兩天下來,只消耗了一丁點電量。 明知不會冒出信號,她還是忍不住摁亮瞅了瞅。 沒有來電,也沒有短信。 她無意義地撥出一個號碼,聽不到聲音,打都打不出去。 *** 之后的每頓飯,不再有雞,偶爾會蒸一點臘月腌制的香腸,豬大腸里灌豬rou,采用當地的一種傳統腌rou手法。 沈飛把沈奶奶的津津介紹翻譯給周霽佑聽,說了幾天蹩腳的普通話,他慢慢習慣,長句也能一口氣連貫下來。 比起香腸,周霽佑更喜歡另一道腌菜,雪里紅。 酸酸的,放點紅辣椒炒炒,香噴噴,特下飯。 她并不是每頓飯非得有rou不可,這個家庭不富裕,甚至可以稱得上貧困,她的到來無疑給他們無形中增添了負擔。 一開始,她視若無睹,置身事外,后來因為一件事,無意中令她轉變了態度。 來這里的第十天,她夜間受涼,身體狀態急轉直下,吃了自帶的感冒藥卻不見好,到了第十二天中午,突然全身關節痛,大腦也昏昏沉沉,太陽xue附近更是突突地疼。 她把自己裹在被子里捂汗,不吃不喝,蜷縮成一只guntang的蝦米。 沈家獨立坐落在山頭角落,山頭腹地有間衛生室,是位從鎮醫院退休的老醫生創辦的,村里誰有頭疼腦熱都找他。 沈奶奶摸她汗濕的額頭,感受體溫,心想有病不能耽誤,連忙喊沈飛去請老鄭醫生。 去時,沈飛在山里奔跑;回時,老鄭醫生卻是跑不動的。 沈飛也不好催促,一步三回頭地朝后望,仿佛多望一眼,老鄭醫生就能被他眼神牽引著走快一點。 做過一番基礎檢查,老鄭醫生判斷周霽佑是風濕性感冒。 鑒于周霽佑不愿打針,也不愿輸液,他返回衛生室開藥,沈飛又得跟隨走一趟。 山路兩邊到處是蔥綠茂盛的樹木,陽光從樹葉間篩下,投出斑駁的影子。 沈家最近發生的奇事,鄭醫生聽村里人提起過,黝黑的后頸汗如雨水,汗珠滾入短袖衣領,后背熱騰騰的。沈飛抱著他的診療箱走在前面又一次回過頭來時,老鄭醫生抹一把額頭的汗,問:“這丫頭還要在你家住多長時間?” 話題來得突然,沈飛頭扭回去,想了想:“半個月吧。” “那也就是講,沈心還要半個月才能回來?” 他含糊地“嗯”一聲。 “想她吧?” “想。” 一番折騰,做好的午飯全部涼透。沈奶奶吩咐沈飛伺候周霽佑服藥,她去熱菜。 沈飛來回兩趟跑,正午太陽烈,他身上全是汗。 他背過身去,掀起衣角往臉上一抹,然后找到擱在紅木箱上的那只周霽佑自帶的水杯,杯子漂亮又精致,透明杯身干凈無痕得能反光。 他想起周霽佑來家里的第一天,他拿老舊的搪瓷杯倒水給她喝,她對他不理不睬。 水杯里還剩點涼白開,他拿杯子去堂屋添熱水,水溫中和得差不多了,他放下水瓶,把瓶塞摁進去,回到屋里。 “吃藥吧。”沈飛站在床邊,低頭看眉頭緊蹙、面容慘白的周霽佑。 周霽佑很疼,頭、手腕、腳踝,哪兒哪兒都疼。 她睜開眼,牙齒緊咬,臉龐抽搐,襯得眼神有點兇狠。 沈飛冷不防撞見,有些怔然,默了默,語帶關懷:“藥吃了就不難受了。” 周霽佑沉默不語,撐著手肘半坐起,從被子里伸出汗津津的手心接藥片。 沈飛看見她纖細的手腕上赫然出現密密麻麻的指甲掐痕,紅成一片。 “……”他微微瞠目。 周霽佑把藥片一股腦吞進嘴里,拿過水杯連續喝兩口咽進去。杯子還給他,她繼續縮進已經濕掉的被子里。 沈飛站著沒動,目光追隨她縮回被窩里的紅通通的手腕,落在被面。 汗濕的發絲黏在額頭,她仰面看他,沒頭沒尾地說了句:“抱歉,你家被子臟了,回頭曬洗我負責。” 沈飛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他不知道她在強硬著什么。 他聯想到meimei以及從小接觸過的女同學,女生難受不是會哭嗎,她為什么不哭?女生難受不是會喊嗎,她為什么不喊?不哭不喊,自己死撐,是不是因為不在熟悉的環境,她不好意思,放不開? 沈飛不由自主地又想起meimei沈心,她過得好嗎,有沒有生病,有沒有偷偷躲起來哭…… 這樣想著,嘴巴便張開:“你哪難受,有什么我能幫你?” chapter 08 聽他突然說想幫自己,周霽佑已經轉向墻壁的眼睛慢慢扭動回來,目光駐足在他臉上,靜靜研判。 她此刻的模樣虛弱得有些狼狽,但眼神仍不改犀利,涼水一樣,反重力浮空,澆他滿臉。 和她相處,沈飛一直處于莫名的被動。 這種陌生體驗,是他與其他任何一個女孩沒有的,尤其是年齡比他小的女孩。 她久不吭聲,表情痛苦,一動不動審視他。 他稍稍撇開眼,看面前的墻壁,左邊嘴角抿了一下,低聲重復:“我可以幫你。” 少年敦厚的臉有汗水自額前滑落,擦過濃眉,滾過長長的睫毛,落入眼里。 眼睛腌得一痛,他用力眨眼,晃了晃腦袋。霎時,短發上的汗珠甩出一顆,不偏不倚落在周霽佑鼻尖,她感到一絲涼意,下巴一低,埋進去,輕輕蹭了下被角。 余光里,沈飛察覺汗滴飛出去,心口一跳,追隨拋物線軌跡落在周霽佑蠟白的臉上,整個人瞬間定住。 周霽佑蹭掉那滴汗珠,眼神有點煩躁地盯著他。 沈飛手里還握著她的水杯,想說什么,嘴唇動動,愣是張不開。 “喂。”周霽佑沒什么力氣地喊他。 他眼睛眨了一下。 “你出去。” 他反應慢半拍。 “你出去就是幫我最大的忙。” “……” *** 沈飛坐堂屋吃飯,心情就像正午的氣溫,悶得慌。 沈奶奶看出他有點悶悶不樂,問:“怎搞的,不太開心啊?” 沈飛瞟了眼meimei沈心住的那間里屋,此刻門扉緊閉,門板后面,周霽佑正在里面躺著。 他搖頭,說:“沒。” 沈奶奶沒好氣,剜他一眼,說:“你當奶奶傻?” 屋外蟬鳴躁動,陽光橙黃刺目,越過門檻,撒了一片金色的網。 中午吃飯不用離近借光,飯菜擺在堂屋正北靠墻的高桌上。 沈飛坐在長木凳中央,與奶奶精明的眸光相對,想了想,老實說:“不曉得心心怎么樣。” 沈奶奶嘆口氣,心里也擔憂,但嘴上卻笑著寬慰他:“吃的喝的肯定比在家里好。那邊還有你表姑媽照顧,沒有事的。”頓了頓,語氣透著憐愛又說,“倒是來我們家這個小丫頭,她家里人把她一個人丟這么老遠,還真夠放心。” 沈飛干巴巴咽了口白飯,沒說話。 沈奶奶放下碗,想到什么做什么,站起身朝里屋走,“我看看她好一點沒有。” 周霽佑側身向里,疼得睡不著,聽到門開,睜開眼睛,沒動,也沒吭聲。 沈奶奶小聲詢問:“孩子,睡了?” 周霽佑不出聲,裝睡。 腳步聲來到床邊,頭頂慢慢俯下佝僂的人影,她把眼睛閉上。 一只粗糙干燥的手掌輕輕觸在她額頭,停了一秒,又拿開,從她頸后伸進去,摸了摸潮濕的被角。 周霽佑倏然張開眼。 人影退后,腳步聲遠離,門重新關上了。 大熱天捂棉被,她沒完沒了地出大汗,身上黏膩膩,熱熏熏,像悶在蒸籠里。 每回感冒發燒,她都是這樣靠捂汗睡一覺熬過去。頭一次攤上風濕性感冒,她覺得自己可能快死了。 她把手機從枕頭底下摸出來,一遍一遍撥打一個號碼,打不出去,始終打不出去…… 十幾天過去,電量瀕死,快支撐不住了。 她急忙關機。 門突然又敞開,黏濕的小手下意識握緊手機。 身上的被子毫無防備地被人一下掀開,悶熱潮濕的空氣四散,濕漉漉的夏裝黏貼著皮膚,身體暴露的一剎那,因著是夏季并不冷,但渾身每一個熱突突的毛孔都顫栗起來。 她轉動酸痛的脖頸,盯向上空。 沈奶奶剛從沈飛手里抱過另一床薄棉被,冷不防撞見她涼薄的眼神,也沒在意,慈愛笑笑,有些抱歉:“把你弄醒了啊。我給你換床被子,潮的難受。” 一張干凈的薄被蓋在她身上,壓下一陣干爽的觸感。 周霽佑還是盯著她。 沈奶奶誤解了,補充一句:“被罩洗過的,很干凈。”抱起一旁濕掉的臟被子,腦筋轉過來,意識到剛說的話她可能一句也沒聽懂,空出一只手拍一下身后的沈飛,“飛飛,幫奶奶跟她講。” 沈飛耳朵微紅,望著窗外,眼睛一直沒轉過來。 “我奶奶說,潮被子難受,給你換一床。被罩是洗干凈的,剛剛才套上去。” 周霽佑垂下眼瞼,說:“謝謝。那個被罩留給我來洗。” 差不多有一小段時間沒開嗓說過話了,她聲音有點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