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死去活來
五年后的一天,長安蹣跚著走出了房間,坐在山坡下的屋子前,曬曬太陽。一把破舊的藤椅承載著他瘦弱不堪的身體,隨著身體的輕微移動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 五年前的情景他一絲一毫都沒有忘記,正是和小雯的那次相聚,讓他原本明媚的人生走到了盡頭。 確定了小雯的噩耗,他哀傷了幾天后,自己去了醫院檢查,診斷結果鮮紅的印章,在白色的紙張上猶如欲滴的鮮血,刺激著他的眼球,徹底擊碎了他的僥幸心理。 跟老李頭的談話,他壓根沒往自己的命運上去聯想。老李頭一如既往的坐在傳達室里,跟從前的表現沒有太大不同。 “小柳子,諾,我這個月的工資你先拿著,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情啊,總是見你找人借錢。”這天下了班,他坐在老李頭的小床上,老李頭從兜里掏出剛發的工資,塞在了他手上。每個月發了工資,老李頭總是第一時間把錢交給他,根本不用他開口借。 “李大爺,我。。。。。。謝謝!”同事們現在見他都躲著走了,就象躲瘟疫一樣。工資拿到手他就開始借錢,卻從不歸還,大家對他的好印象已經沒有了。 “我反正是一個人,沒別的花銷,你急用就先拿著吧。”老李頭美滋滋的抽著煙,看著長安可憐的樣子,心想這才是開始,你可一定要挺住。 “李大爺,你。。。。。。你真是個好人。”長安哽咽著說道,眼里泛起了淚光,現在也就老李頭還算對他好了,親爹也不過如此吧?老李頭就是親爹。 “咳咳。”老李頭被煙霧嗆到了,劇烈的咳嗽了幾聲,手禁不住的一哆嗦,煙灰撒了一褲襠,趕緊站起來抖摟抖摟。 等長安知道了真相,會不會跟他拼命?心虛的老李頭想想,自己是道宗之祖,長安小小丹童,知道了又怎么樣,自己這是為了他好,鍛煉他的心智、磨練他的意志。 恢復鎮靜的老李頭坐回椅子上抽煙,嘴里說道:“你別太在意了,我的工資也不高,幫你的也就只有這么多了,你以后還有什么問題,只管找我吧。” 以后還能有什么問題?長安現在完全就是等死的狀態,連做夢都很少了,他只當老李頭是在跟他說氣話。 被單位同事發現他在偷偷吃藥之后,逼著他說了實話,在大家一片聲討斥責聲中,他不得不搬離了宿舍,找了間鄉下的民房租住了下來。 沒有了工作就沒有收入,沒有藥吃,病情就越發的嚴重。身體和心理的重重打擊,他已經沒有了任何想法,活一天算一天的等著死亡的降臨。 等他連一個月一百塊的房租都拿不出來的時候,老李頭嘆息著,租了個小貨車,拉著他走了三百多里,來到老李頭的老家。 傍晚溫暖的陽光照在他身上,裹著棉被的長安感覺到一陣溫暖,他的身體越來越虛弱了,現在才是將近十月的天氣而已。老李頭把他帶來后,也沒再回去工廠上班了,讓他感受到的是親人的溫情。為什么老李頭會對長安這么好?他也想不出原因。 這個村子叫康寧村,是老李頭的家鄉,青茵是他的一個親戚。長安第一天來的時候,就看見青茵在屋子前一小塊地里忙碌,那塊地不大,種著幾種不同的的花草。 老李頭的這幾間紅磚房,遠離村落,在一處山坡下,門前有一條細細的溪水流過,山坡上面是高大濃密的樹木,頗有些世外桃源的味道。 “謝謝你,青茵。”長安見她給自己端來一杯水,盡管青茵不會說話也聽不到,他還是努力的笑笑對她說道。 據老李頭說,青茵是個天生的聾啞人,也不認字,卻出落得亭亭玉立,高挑瘦削的身材,十七八歲的年紀,穿著粗布舊衣服,一頭長發用一個木釵子綰著,束在腦后,比起城里的姑娘,少了嫵媚,多了清新。 第一次見到青茵的時候,他就有一種十分熟悉的感覺,熟悉中透著油然而生的親切。青茵剛見到她時,眼神躲躲閃閃的,臉上的笑也不自然,可能是怕生吧。 老李頭三天兩頭的不在家,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 相處時間長了,青茵臉上逐漸多了笑容,伺候花草莊稼之余,常扶著他到屋外的破藤椅上,讓他看著她干活,曬太陽。青茵隔幾天就從溪里挑上水來,用一個大木盆幫他清理身體,他無力反抗,只能閉上眼睛聽任擺布。 青茵沖洗完了長安,有時會在他面前給自己洗頭。滿頭青絲,根根細軟烏亮,和白皙的脖頸相映成輝,夕陽照在他們身上,恬淡和美的場景如畫一般。 “青茵,你真美。”看到長安自言自語的說話時,青茵會停下動作,給他一個明媚的笑容,足以融化他滿腹的辛酸。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的過去,最近長安感覺到自己就快不行了,渾身一直在發燙,兩個眼睛象被灼燒一樣的疼痛,臉上和身上變成了皮包骨頭,沒有神采的眼睛大大的,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象被放在案板上的魚,艱難的張大了嘴巴,才能吸進一些空氣。 傍晚時分,青茵站在他的床頭,默默的把飯菜放在一邊,抱著他輕輕的搖晃一陣,象母親懷抱著自己的孩子,充滿疼愛和憐惜,既不落淚,也不生氣,等他安靜下來了,才收拾東西出去。 青茵對于長安,好象老李頭一樣,那種沒來由的親近,無怨無悔的付出著。 長安好不容易睡著了,隔壁的青茵,坐在桌子旁,一掃往日寧靜恬淡的面容,娥眉微蹙,顯得頗為焦躁。 空中人影一閃,老李頭施施然坐在了青茵對面。 “你是下來給他安排修煉的,還是來吃喝玩樂的?”青茵不滿的對老李頭說道。 “急什么嘛,快了,等他死了就可以了。”老李頭手一伸,一瓶二鍋頭憑空出現在手上,再一招手,一碟油炸花生米擺在了桌上。 “死了還怎么修煉?非得這樣對他嗎?好好的人,讓你折騰得受這么多罪。你就直接把他帶上仙界,恢復修為不就行了嘛。”青茵撒著嬌,在老李頭的示意下,給他斟上了一杯酒。 “你知道什么。憑他現在的身體、心性,不折騰他怎么修煉?恢復修為倒是不難,慢說玉帝那一關過不去,你想要頂天立地的強者,還是要空有一身仙帝修為,整天陪著你在丹房里卿卿我我的小丹童?”老李頭一口啁了杯中酒,手指輕點酒桌,示意青茵倒酒。 “我都想要,既是英雄,又能陪我。”青茵噘著嘴,不情愿的給老李頭斟上酒。 “哪有那么好的事兒?你不想玉帝恩準你的婚事?你倆從前就是光顧著享樂,玉帝才不愿意把你嫁給他。等他憑著自己的努力,重返仙界,闖出一番名聲,那時就不用擔心玉帝反對了。”老李頭嚼著花生米說道。 “破花生米和二鍋頭,有什么好吃的?難道比不上我孝敬您的百花仙釀?”青茵看老李頭微閉著雙眼,滿臉陶醉的樣子問道。 “你的仙釀雖好,卻不如二鍋頭的辛辣剛烈。就象如今的長安,不經歷一番磨難,怎么會脫穎而出呢?”老李頭念念不忘強調磨練。 “萬一他修煉路上,出了什么意外,早早隕落了呢?”老李頭說的不是沒有道理,青茵點著頭,擔心的看著他。 “萬一隕落了,那也是沒法子的事情,只能說他沒有娶你的福分。”老李頭呵呵笑著,青茵瓷白的臉上不由泛起一陣紅暈。 “好啦,我該出去見識人間享樂了,這是給他準備好的功法,到時你交給他。至于能不能順利重返仙界,全靠他自己。”老李頭拿出一個木盒,放在了青茵面前。 青茵想打開看看,卻根本打不開,知道是老李頭給長安準備的,只好作罷。 “你不許用任何方式提醒他修煉,除非他修煉到了煉氣期,有了神識,他可以帶你離開地球,否則你就會馬上返回仙界。”老李頭鄭重的警告了一下青茵,身體迅速的模糊了,直至完全消失在空中。 過了不久的一天,老李頭走到長安的床前,伸手扒開他的眼睛,瞳孔已經渙散了。青茵站在老李頭身后,臉上不悲不喜的看著他擺弄長安的身體。 老李頭回身朝青茵笑笑,如果長安見到,會覺得氣氛相當的詭異,老李頭笑什么呢?終于擺脫了一個負擔嗎?應該不是,當初他可以完全不理會長安的。 青茵低眉順眼的站在原地沒動,看著老李頭,仿佛在等待什么。老李頭在床前站立良久,長嘆一聲,轉身出了屋子。 這是什么地方?長安感覺到周身徹骨的寒冷,睜開眼睛看看,天空和地面是遠遠望不到頭的陰暗昏澀,觸目皆灰黑,耳邊傳來的是陣陣陰風的嗚嗚聲,似嬰孩啼哭,似夜梟鳴叫。 沒有了全身疼痛的感覺,渾身輕飄飄的,一陣吸力傳來,他不由自主的被牽引著,向前飄去。大駭之下,他想開口說話,卻發現自己干張著嘴巴,發不出半點聲音。 鄰近有無數的,同樣輕飄飄的身體,或老或幼,或男或女,或人或畜,身上發出若有若無的亮光,綿延無數里,看不到盡頭,向著同一個方向飄蕩而去。 一座孤零零的橋突兀的出現在視野里,橋身是木頭的,也是深灰的顏色,橋面不甚寬闊。他隨著吸力,漸漸靠近了橋頭,橋頭站著個一身黑衣黑褲的女人,兩眼透著慈祥的目光,看著泯泯眾生。 自己這是死了吧?長安此刻明白了他的處境,他成了鬼了。看著眼前的一切,奈何橋,孟婆湯的傳說在腦中出現,他想回頭,卻根本無從抗爭。 橋上都是飄蕩蕩的幾近透明的身影,蜂擁著向前飄去,橋下是渾濁血黃的河水,不知從何處來,不知往哪里流。里面擠滿了孤魂野鬼,無數凄厲哀鳴的面孔,隨著河水的流淌,翻卷沉浮。 河邊長著一些花草,但都是灰黑的顏色,亂蓬蓬的擠滿了河岸。 橋分三層,每層都有與他一樣的魂魄,隨著隊伍向前。前生行善走上層,善惡兼半走中層,前世作惡走下層。要過奈何橋,就要喝孟婆湯。 不喝孟婆湯,就過不得奈何橋,雖然留存前世記憶,卻要跳入冥河,等上千年才能投胎。 前生記憶,還是忘卻了吧,他透明的身體,隨著他的念頭上了橋頭。 女人身前是一口大鍋,正冒著絲絲熱氣,一滴滴湯水自動的飛出來,落進次第經過橋頭的身影口里。喝了湯的身影過了橋之后,被分成無數股隊伍,飛飄而去,一道道的身影遠望就象一條條黑線,從橋頭連接向遠處, 一滴湯水落進長安口里,他走上了中間那層橋,同樣隨著一股黑線般的隊伍,飛飄向了遠處。 “柳長安,不念撫養之恩在前,壞人名節在后,判油炸三日,轉世投胎為人,就此發落。”坐在一張低矮案幾后的審官,揮筆在一本厚厚的書冊上寫了幾筆后,宣讀了判詞。 他怨念二嬸的刻薄,卻沒想過二嬸撫養他的恩情。與小雯早早嘗了禁果,卻沒有想過未婚先同房的罪惡。 跪在堂下的長安稍稍抬起了頭,迷茫的打量眼前的場景,前生記憶已經抹去,唯有認承判決。 審官宣判完畢,手掌一揮,一個尖腦綠面的鬼差走上前來,給他上了鐐銬,拉起就走。 鬼差拉著他走進一間屋子,只覺得一陣焦臭味道襲來,聲聲慘嚎傳進耳中,只見中間一口碩大的油鍋,翻滾著油花,灶下不知是什么火焰,正烈騰騰的給油鍋加熱。 油鍋里有正在經受酷刑的鬼魂,在油花中翻滾著,嘴里痛苦的嚎叫著,身上冒出陣陣青煙,眼睛通紅,不待繼續嚎叫,被油花一卷,又沉入了油中。 長安出堂后的一瞬間,一道青光從遠處傳來,落在了審官案前,青光黯淡之后,卻是一張紙卷。 審官急忙離座,躬身跪倒,口稱:恭迎離廣閻羅帝君手諭。這才站起身來,小心翼翼的打開紙卷,讀畢后眉毛一挑,招呼堂下鬼差:“速速將柳長安押回堂下。” 看著油鍋內的慘景,他驚懼的都顧不上想象自身投入油鍋的痛苦,直嚇得渾身發抖,無力走動。鬼差正欲用手里鋼叉將他叉進鍋去,卻聽得屋外鬼差呼喚:“速將柳長安帶回堂下。” 長安在油鍋前走了一遭,卻又被帶回審官案前,依舊跪倒了,聽候吩咐。 “柳長安,你造化。離廣閻羅帝君現有手諭在此,赦你還陽,好生去吧。”審官說罷,袍袖一揮,勁風撲面,他只覺眼前一陣模糊,耳邊轟鳴,不知就里,悠悠蕩蕩,一縷鬼魂離了陰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