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陳家蜜和克魯克山站在一處高臺上,滿眼都是看不盡的綠色百合植株和百合底下縱橫交錯的軌道,不要說是溫室了,哪怕是曾經實地去過客戶公司走訪的她,都沒有見過這么大的廠房,更不要說云市那些依靠人工勞動的暖棚了。 “我的天!”她前傾靠在胸口的欄桿上,“這里真是太大,太先進了。” 擁有這處產業的亨特拉爾先生,簡直就是個大地主。 “這些移動溫床總數在兩萬個,分布在三個暖房里,每個暖房模仿百合其中一個階段的生長環境,”克魯克山詳細地給陳家蜜介紹,“你看到的特制泥土全部是循環利用,每次百合采摘完,泥土就會重新蒸熏消毒重復使用,基本不需要大量補充。所有的溫度光照水分全部由電腦控制,我們剛剛看到綠色的植株從第一階段進入第二階段,兩個月后它們一旦開始掛花,就會進入最后一個暖房。” 除了自己和克魯克山,陳家蜜似乎沒有看到一個人。 “現在不是工作時間,而且除了栽種和采摘,當中的步驟不需要人工干預。”克魯克山想了想,“這三個暖房,一共雇傭了十五個人。” 陳家蜜吃驚,雖然知道自動化必定帶來人力成本的節約,但她沒料到會節約到這個地步。在一次初始的巨額投入之后,除了固定的基本支出,這幾乎是在毫無后顧之憂地賺錢,甚至哪怕在面對將云市花農打擊得無還擊之力的極端低溫面前,具備高端智能機械化流水線的暖房,也可以完全置身在這種氣候風險之外。 陳家蜜情不自禁地問道:“那么產量呢?我知道產量一定很大,但我猜不出確切的數量。” 克魯克山指了指身邊一株剛剛從球莖階段進入生長階段的百合植株:“這個球莖比較大,到最后的掛花階段,我估計可以長出六枝百合,每一個移動溫床上會放置十個球莖。然后加上二十四小時不間斷的光照和灌溉,這里的百合會比自然條件下生長快三倍。” 陳家蜜心算了一下,也就是說這一處基地每三個月就可以生產出一百萬株百合,而據克魯克山所說,這里的高品質百合一半銷往英國,一半銷往歐洲其他地方,以歐洲高昂的鮮花價格,可能最多一兩年亨特拉爾公司就已經回本了,而其后的每一年利潤都會高到咋舌。 可陳家蜜不懂,既然有非洲這么理想的種植基地,為什么還要做這種實驗性產業。對于商人來說,往往是應該在人工成本無法負擔的情況下,才會去想根本的解決辦法,但是非洲的人工低到連中國人都會覺得驚奇。 克魯克山早已對答案成竹于胸,其實這就是他一直對陳家蜜所說的阿斯米爾式的鮮花模式:“詹姆斯肯定跟你說了,我們現在更看中非洲的花卉產地,那里土地和人工更便宜,又不具備復制的技術。但是荷蘭是被上帝遺忘的國家,低海平面導致很多無法耕種的土地,如果我們不想辦法種植,就一定會餓死。所以荷蘭人永遠不會放棄在最少的土地上獲得最高產出的傳統,也不會把產業全盤放在海外。” 這就跟中國人在鹽堿地里種水稻一樣,只是為了在惡劣的環境下想辦法活下去。可是花不是糧食,陳家蜜始終認為這不是生活必需品,或者說中國和歐洲的情況截然不同,花在中國還遠遠不到生活必需品的地步。 面對花這種美麗芬芳的植物,女人會更感性一點,初時的震驚過后,陳家蜜總覺得這里有種難以言喻的冰冷感。 “所以……”陳家蜜小心地斟酌字句,“這樣種花會不會不太……自然?” 克魯克山似乎有很多面,這一次他又表露出了陳家蜜從未見過的一面,他帶著十足的精明告訴陳家蜜:“這不僅是花,這是生意。” 作者有話要說:男主是個生意人23333333 大地主,法國產紅玫瑰,原名francois rabelais,就是寫《巨人傳》的文藝復興作家弗朗索瓦·拉伯雷,我也不明白為什么這花譯作大地主。好像是因為拉伯雷很喜歡法國勃艮第地區的葡萄酒,而酒莊主都是大地主?的確有這么一個叫做“大地主”的葡萄酒獎項,所以這文找資料真是找得一頭霧水。 第23章 星象家 陳家蜜從小到大談過很多東西,和陳爸談思想覺悟,和陳媽談學習成績,或者和于冰姿談談自己喜歡的愛豆,可她有兩樣東西至今沒有談過。 談戀愛以及談生意。 克魯克山冷不丁轉變成商人的角色,讓她有點頗不能適應,誰在正式一腳踏入這行之前,對于花兒們沒有一點詩情畫意的聯想呢? 像陳家蜜這樣的普通人,第一眼看到色彩斑斕、千姿百態的鮮花時,大體都會先端詳它妙麗綻放的外表,然后湊上前去聞聞它散發出什么香味。克魯克山剛才的回答,就仿佛陳家蜜剛剛把鼻子貼近百合,就乍然聞到一股銅臭味。 花和銅臭味怎么可能會有關系,花應該是帶著一股來源于自然的濃郁清香。 可能是因為感知到克魯克山帶她進暖房就是為了讓她了解眼前這一切,陳家蜜毫不諱言地說出自己的想法,克魯克山沒有嘲笑她,而是試圖讓她明白她以為的一切原本就不是自然的產物。 “這種百合不可能在自然界里看到,它們都是人類創造的產物,”克魯克山指著一枝已經掛花的百合,“在切花百合中,一般我們看到的都是東方百合和亞洲百合。東方百合花型碩大、香味濃郁、顏色艷麗,只有一個缺點,就是花朵下垂,沒有人會喜歡一枝低著頭的花。亞洲百合色彩多樣,但是個頭小,聞起來也不香。后來終于有人將二者結合起來,創造出了鮮花行業的一場變革,很多人從出生起看到的就是花頭朝上的香水百合,他們會以為這就是百合原來的模樣,但卻不知道他們所以為的美麗其實是從人的手里誕生的。” 這句話所指向的就是陳家蜜這種人,認不認識花是一回事,但當你知道你視為理所當然形態的百合,卻截然與自然界的樣子不一樣,這仿佛就像一個你從小青梅竹馬的朋友,突然告訴你她是經過基因改造的外星人一樣。 陳家蜜覺得世界觀好像被顛覆了。 “你不必這樣震驚,”克魯克山狐疑道,“我以為中國人對這個有基本的認識,畢竟中國的雜交水稻舉世聞名。” 陳家蜜無語,吃進嘴的都是白花花的米飯,普通民眾誰會關心雜交水稻長得什么模樣,最多只是知道畝產量很高而已。人的精神需求決定了在吃飽肚子以后會追求美的事物,可是美的事物全是由人刻意為之的,陳家蜜覺得不大好受。 她嘗試著提問:“那有沒有可能,人們更欣賞自然美?” “我們的工作,在野外由蜜蜂完成,但蜜蜂的效率相比之下遠遠不夠,而且不夠針對性,而育種師可以挑選一對他認為滿意的父母,得到他想要的新品種的花。”克魯克山讓陳家蜜俯瞰一朵身邊的百合,它顯然快要進入采收期,非常神氣地昂著自己半開的花苞朝人耀武揚威,于是克魯克山就選擇了它,并拿手輕輕撥開它尚在閉合的花瓣,“如果你想了解一些基礎的育種知識,百合會是非常好的教材,它構成簡單,你幾乎可以從它身上學到一切有關花的結構,而且它把結構完全暴露在外,你不需要費心在一層層的花瓣里尋找你要的東西。” 克魯克山讓陳家蜜嘗試學著他的樣子撥開百合的花瓣,這是陳家蜜第一次接觸生長在土壤里的百合,而不是沿街商販捆扎在一起的花束,百合的花瓣顯得觸感非常濕潤,陳家蜜趁機捏了捏,覺得花瓣好像人的皮膚會有彈性一樣可愛。 “百合有六片花瓣,但這是我們對顧客的說法,從專業角度來說,百合最外面的三片花瓣是萼片,它向外翻折,形成百合的特殊結構,”克魯克山指著花瓣解釋道,“玫瑰的花瓣和萼片區別就很大。” 陳家蜜還算有點兒常識:“玫瑰的萼片就像綠色的葉子。” “對,”克魯克山贊賞道,“所有的百合都有六根雄蕊,排列成六角形,細長的雄蕊頂部一般會是黃色的或者淺紅色的花藥,由這部分負責生產花粉。所以一般會說這是花朵的雄性生殖器官,你可以碰一碰。” 雖然網上的段子也有說鮮花就是植物的生殖器官,陳家蜜那時還能付之一笑,眼下她卻沒法那么淡定了,克魯克山見她猶豫,輕輕捏住她的一根手指碰了碰百合中心的雄蕊,這一下便有花粉落在陳家蜜指頭上。 如果不是特意去做這件事,陳家蜜不會留意這細小的黃色粉末,但現在她覺得自己像個莽撞的蜜蜂,闖入了無辜花兒的禁地,她刷地一下抽回了自己的手指頭。 克魯克山似乎全無所覺,還指出雌蕊的位置,雌蕊的柱頭分泌了一層甜甜的花蜜,看上去非常可人,雌蕊就是這樣通過吸引昆蟲來采蜜順便帶來雄蕊的花粉,完成它想要生育后代的愿望。有時候一根雌蕊可以產生三百到五百個卵子,接收許多來自不同父系的花粉。 暖房的一角還種植著一些已經完成育種的百合,有些花彼此之間并不匹配,所以不會產生后代。而成功養育了后代的百合則很容易分辨,撥開百合的種皮,就可以看到一些黑色彎曲的胚狀體,而這些胚芽當中,很可能就孕育著下一個明星。 陳家蜜不知道應該怎么形容自己有點失望的心情,她走進暖房的目的是為了看到花卉產業絢麗奪目的一面,就如所有的普通人贊嘆一句“好壯觀!”或者“好美麗!”她也的確那么做了,可是當你仔細審視,就會發現這是一條冰冷的流水線。而百合的誕生就像一本中學教育階段的生理衛生課,上這門課的老師正是克魯克山。 她覺得興致有點不高。 克魯克山告訴她這是正常的,但他覺得陳家蜜至少可以因為這一點高興一下:“中國是百合的原產地,沒有中國百合的基因,不會有后來第一枝成功育種改變了整個鮮花產業的星象家百合。” 哦,陳家蜜頗想聳聳肩,可是他們拿玫瑰做吃的,還培育出可食用的百合根莖,對于美的追求,卻不知道在什么時候失去了。 她和克魯克山從亨特拉爾家出來之后,參觀了相當長一段時間,陳家蜜覺得自己有點兒肚餓,她找到一處臺階坐下來休息,從口袋里摸出兩個鮮花餅,把塑料包裝朝克魯克山揮了一下:“你要不要?” 克魯克山從善如流地接過,坐到陳家蜜的身邊,他把塑料包裝研究了一遍,覺得可能是食物,但還是想問清楚這是什么樣的中國食物:“吃之前,我想知道這是什么?” “鮮花餅啊!”陳家蜜驚愕克魯克山是個睜眼瞎,包裝上明明有醒目的三個大字。 克魯克山有點兒窘迫:“我不認識中國字,但能夠和人交流。” 不會認字?那真的太可惜了,陳家蜜知道會寫中國字對老外來說是一件非常酷的事情,方塊字對他們來說就像一幅玄妙的畫,很多人甚至會選擇中文作為紋身圖案。陳家蜜認識一個美國姑娘給自己刺青了“婀娜”兩個字,她單純是因為覺得這兩個字長得好看,陳家蜜告訴她這代表了什么意思,這姑娘覺得帶著這個紋身就連自己也長得更好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