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既然自己回來了,陳家蜜也想幫上點忙。 玉仙嬸和幾個穿著藍色防水圍兜的女工都忙開了,陳媽和韓強也干脆換上了工作裝進去幫忙,陳家蜜不打算干站著,就拿了剩下的尺寸偏大的圍兜,把下擺卷一卷,跟著他們一起干活。 “我忙著呢,”陳媽打發她:“你又不會這個,別跟著瞎搗亂,要是想學你就問韓強去。” 陳家蜜被親媽嫌棄,知道對方是當她鬧著玩呢,她也不好反駁,返程的機票就在后天早上,她或早或晚都必須都走。等她再按計劃年前回家,說不定這事兒早就塵埃落定了,便訕訕地去打別人的主意。 韓強看著陳媽故作不耐煩地趕走陳家蜜,一邊處理凍死的玫瑰一邊咧著一口白牙笑著看陳家蜜,好像就等著陳家蜜來向自己討教。他是體制里的人,做事為人都很有一套,因此對陳家蜜的態度拿捏得很好,并沒有令陳家蜜感到一點點反感。反倒是陳家蜜很不自在,心里總是惦記著兩人今天只是第一次見面,彼此的先決身份又是相親對象,便朝韓強回以尷尬的一笑,小跑著往暖棚的另一頭去找玉仙嬸。 玉仙嬸是他們一個村的人,對陳家兩兄弟的事情門兒清,也知道陳家蜜是個爭氣的女孩子。陳官村的年輕人有一小部分也和父輩一樣在地里忙活,但畢竟不是慣于吃苦的老一輩人,總抱著活絡的心思想要把事業做大,但基本都沒有門路。更多的年輕人則是到鎮上或市里謀職,因為依托了鮮花產業和交易中心的做大,目前普遍也都生活無憂。 但是像陳家蜜這樣學習優秀,最后得以在人人向往的大城市落腳的女孩,依然能獲得最多人的贊揚聲。 玉仙嬸看陳家蜜跑到暖棚這頭來,對待她的態度很是熱情,其實除了本家那些不得體的長輩,陳家蜜還是很討大人們喜歡的,玉仙嬸捏了捏陳家蜜的手,笑著逗她:“白白嫩嫩,讀書人的手。” 陳家蜜特別不好意思。 她連忙低下頭戴上手套,以免被花刺傷,然后學著玉仙嬸的樣子把明顯已經凍死的花整枝從地里取出來,天暖雪化了之后濕氣會比較重,種植玫瑰要特別注意土壤的排水,盡快移除凍死的玫瑰也是為了防止植株的根部腐爛導致大面積的病變,因為不具備自動化設備進行土壤的重復熏蒸消毒,陳家的玫瑰園采用的是移除之后噴灑消毒液的辦法。 陳家蜜只能幫著清除壞死的花朵,經驗豐富的玉仙嬸和其她幾名女工則會評估幸存的玫瑰中有哪些微微舒展了一兩片葉子可以采摘,實際上符合要求的花并不多,采摘下的玫瑰根據花枝長度被分批整理,放入帶有殺菌液的桶里,忙了整整一個下午,統共也才五百支而已。陳家蜜幫著把桶拎到大棚后的車間去處理,這些玫瑰需要在車間里攝氏兩度的環境下去除田間熱,達到最佳的休眠溫度,再進行包裝處理。 陳家蜜看著玉仙嬸動作麻利、指揮有度,不由問她:“您怎么自己不承包呢?” 玉仙嬸愣了愣,似是有什么難言之隱,不過陳家蜜畢竟不會在這片土地上落足,此時的情況又比當年好上許多,玉仙嬸就當說故事給小娃娃聽:“當年承包過的呀。” 陳家蜜愕然,在她的想法里,玉仙嬸肯干能干,如果是她自己曾經搞過花卉養殖承包,就算不掙大錢也足以維持生活,怎么還會給自家打工。 之后玉仙嬸解答了陳家蜜的疑惑,卻又令她唏噓不已。玉仙嬸早年也是花農,旺季的時候種花淡季的時候種菜,因是好多年前的事情,那時候鎮上也沒有交易中心,種出來的一把把花是放在三輪車上拉到農貿市場去叫賣的。玉仙嬸告訴陳家蜜,用現在比較專業的話來說,交易中心那種掛牌拍賣的叫對手市場,而十多年前他們這種叫做自由市場。 因為沒有交易中心幫忙指導售價,花農不知道該賣多少價錢合適,也不知道市場整體的需求,因此只能被迫面對批發商的壓價,一年辛苦下來仔細算算賬,竟然還虧了錢。所以大約在十年前有美國花商來推廣新品種的時候,有膽識有魄力的玉仙嬸就去鎮上報了名,在她眼里一株種苗只要兩毛錢,一朵花的批發價就是兩塊,就算新品種需求量小,也沒有不賺錢的道理,而且那時候報名的人數并不多。即便市場不大,可是供應量也小啊,而且玉仙嬸知道城里人都是喜歡進口貨的。 可是事情卻往完全相反的方向急轉直下,而且原因跟美國人或者玫瑰完全沒有關系。在簽了合同的花農們領回種苗成功培養之后,就有同村的人上門要求扦插,礙于大家是一個村的人,這種要求很難拒絕。不久之后,村里便出現了大量的新種玫瑰,對此美國花商非常氣憤,便徹底和云市斷絕了合作。而沒有專業的育種公司幫忙固定控制種苗質量,扦插繁育的玫瑰質量不斷下降,最后基本絕跡。 而玉仙嬸一家則因此背上了債務,好在她經驗豐富又勤勞肯干,這些年里已經差不多清償了債務,但是一朝失敗她對此深為恐懼,因此寧可幫別人打工而不再自己經營花田。因為陳爸陳媽在村里名聲好,為人又很明事理而處事大度,所以玉仙嬸對于眼下的工作沒什么不滿,還反過來安慰陳家蜜這都是過去的事情。兩人拋開剛剛還顯得沉重的話題,雙雙抹著汗笑了起來。 采后的工序就交給工人們去做,天色已經不早,陳家母女到了回家的時候。 陳家蜜對這些嬌貴的花兒還特別擔心,她輕輕問韓強:“不用噴點營養液什么的嗎?” 韓強面對陳家蜜的時候,有一種他自己也說不清的耐心,而且他還莫名地會去揣摩陳家蜜的心理,順著她想聽的話說:“我們只要保證消毒到位就行了,給花增加營養那是消費者的事情。” 之所以會去買花,不就是為了在稍許的侍弄之后,親眼看著花朵帶著綺麗曼妙的姿態開放嗎?陳家蜜以己度人,突然就明白了這樣的心理,所以花朵在田頭采摘以及零售販賣的時候,都還是一種欲拒還迎的姿態,最終是為了盛放在購買了鮮花的顧客手中,用最美麗的面貌博取消費者的歡心,至于玫瑰背后的汗水、泥土、壓塌了大棚的積雪以及散發著氯化氫氣味的消毒液,實在沒有必要讓那些追夢的人們知道。 聽上去非常可愛,又帶著點精巧的小心思。 陳家蜜在這有趣的話題中卸下了那點不足為外人道的包袱,在陳媽讓她坐到副駕駛去的時候她并沒有拒絕,因為剛從暖棚出來,陳家蜜的臉還紅彤彤的,韓強讓她系了安全帶,又從置物箱里拿出冰紅茶分給陳家蜜母女倆,然后啟動車子像是不經意問道:“小陳,你過完這個周末就要走嗎?” 陳家蜜咬著吸管,想著對方是不是明天還要約她,便點頭“嗯”了一聲:“回程買的周一早上的飛機。” 沒想到韓強反而輕點油門加速,用輕快的聲音解除了陳家蜜的猶豫:“你難得回來,趁著還沒到年前最忙碌的時候,我明天帶你到鮮花交易中心見識見識。像圣誕節這種旺季,交易中心每天都會成交兩百萬支花,無論是品種多樣的花草還是從國外引進的那套拍賣流程,非我自夸實在是很值得一看。在國外,鮮花交易中心還是旅游觀光的目的地,希望不久之后我們云市的交易中心也能開放,你這也算提前體驗一番。” 他真的很會說話,陳家蜜心想,還非常有心,就沖這兩點,陳家蜜覺得不仿可以加深一下了解,父母認可、自己覺得可以深交,這樣的人選已經可以說是難能可貴。雖然陳家蜜有時會向往偶像劇里的浪漫橋段,但是對于現實生活來說日久生情也是一種常見的模式,不過她一年也就回來幾次,似乎也沒有日久生情的基礎。 陳家蜜覺得自己未免想得太多,簡直就是杞人憂天,便自顧自笑出來,殊不知韓強余光一直在注視她,把這一笑又解讀出了另外的含義,不由對明天的“約會”充滿了信心。 入夜,陳家蜜躺在自己二樓的臥室里,雖然她長久不在家,陳媽每天都會進來打掃,每一處布置都充滿著生活氣息,就連被子也是趁放晴了之后剛剛曬過,滿是陽光的氣味。陳家蜜想著明天和韓強在鮮花交易中心的見面,一時根本睡不著,就從被窩里摸出手機,在搜索欄里打下“白蘭地玫瑰”這幾個字。 白蘭地便是玉仙嬸下午那番述說中的主角。 中文頁面上幾乎找不到它的資料,陳家蜜看到一張清晰度不高的圖片,相比紅拂的濃艷華貴,白蘭地則是一種色澤淡雅的杏黃色玫瑰。它的花瓣顏色漸變,越靠近花心色澤就越發如酒業醇厚呈現出琥珀般的光澤,因此得名“白蘭地”。而它問世的年代比流行了多年的卡羅拉還要更早上十年,是一朵有相當年代的品種。 而它當年明明有機會在陳家蜜腳下的土地上生根發芽,而這片土地幾乎被譽為全世界最有機會的地方,但這朵獨特而清麗的“白蘭地”卻半途夭折了。 作者有話要說:妹子跟我說沒看到更新,我一看存稿箱放到明天去了…… 1982年問世的白蘭地玫瑰,很老的品種,但也很好看 第7章 影星 忙碌了整整一個下午,陳家蜜倒在床上沾枕就睡,天蒙蒙亮的時候她聽到院子里有人進進出出的聲音,因為她的房間單獨在二樓,具體是誰聽不真切。她只當父母已經早起在院子里活動,也可能是附近的熟人過來串門,陳家蜜拉起被子蒙在頭上,打算再睡一個回籠覺。 不一會兒有人突然打開了她屋子的門,陳家蜜睡眼朦朧地睜開眼,發現竟然是玉仙嬸,玉仙嬸的身后是陳媽,陳媽力氣小沒能拽住常年做農活的玉仙嬸,玉仙嬸把陳家蜜睡前脫了扔在床頭柜上的毛衣拋到床上,催促著她趕緊穿了衣服下樓:“你爹媽不來叫起,你就不起來?趕緊洗個臉下樓做事,你們年輕人法子多,不比我們這群年紀大的什么主意都想不了。” 父母疼愛她,見她還睡得香沒有忍心打擾,玉仙嬸不一樣,她經歷過一朝失敗十多年都在還債的日子,對于陳爸陳媽把陳家蜜捧在手心里,一點風雨都不讓她經受的做法實在看不過去。不拘是兒子女兒,這個時候都得幫著父母挑起家庭的重擔。 原本玉仙嬸一早要搭陳爸的車去花田上工,結果站在街口遠遠就看到陳家大伯的二兒子陳明華杵在他叔叔家門口,他是陳家蜜這輩兒里最小的一個,偏偏爹不疼娘不愛,從小被迫在叔叔家里打秋風長大,養成了畏畏縮縮的個性。就算陳爸陳媽掏心掏肝地對待他,同對待親姑娘陳家蜜一般親熱,可是陳明華名義上的親爹媽另有其人,每日照舊還是要回親爹家里,家里寵著他長兄陳春華,對沒能過繼出去的陳明華視為討債鬼,平日里幾句打罵都是輕的,素日里又不給吃好穿好,學雜費還是老師通知了叔叔才補齊的,陳明華做人抬不起頭,慢慢就成了現在這副模樣。 在陳爸看來,陳明華至少是個老實本分的孩子,這就足夠了。 這點陳年舊事村里人都知道,若不是玉仙嬸恰好碰到,陳明華說不定在叔叔家門口蹲到日頭老高了都不好意思進去。她二話不說,揪住正因為看到她就想要扭頭跑開的陳明華,把他提溜到自己叔叔面前,陳明華這才一五一十地把事情都說了。 原來昨天陳家大伯母接到個電話,趕緊地出門買了兩斤蘋果和一提曲奇禮盒到鎮上走親訪友。大伯母老家背著山,窮得十里八鄉都聞名,當年經熟人介紹認識了陳家大伯,處了一段兒時間之后,陳家大伯就想分手。他也不是不想負責,實在是這女方追自己追得太緊,老家又實在太窮了,還被讀高中的弟弟放學回家撞見這女的坐在自己腿上。陳家大伯當時看中了鎮上一家有自建樓房的獨生女,可人家哪里看得中他,但這不妨礙他的心思活絡了起來。 偏偏陳家大伯母的肚子里有了,趁著肚子還沒顯懷只能趕緊領證結婚,陳家大伯迎娶鎮上白富美的愿景就此作罷,還得此地無銀三百兩地解釋新娘子的肚子怎么跟吹氣似地大起來,只好逢人便說這是進門喜好兆頭。待到肚子足有七八月,又說孩子生下來之后一間瓦房不夠住,把陳家二弟趕去了工廠宿舍。從此再沒提讓對方搬回來的事兒,在陳官村老人們的眼中這就算新媳婦進門便攛掇著單方面分了家,對去世的爹娘不孝對年幼的弟弟不慈,說歸說卻沒有人站出來主持公道。 所以就沖她這個摳門勁兒,陳明華不禁好奇她上的是哪家親戚的門,便準備從他親哥那里下功夫,于是陳明華買了包煙去套陳春華的話。陳家大伯家里統共就兩畝菜地,平日里勻出一點兒來種花,種菜的年景里一個大棚收入三萬,刨去成本人工也不剩什么;改成種花一年收入四五來萬,也就是多賺了陳春華一年的煙錢。 陳春華這個老大說是在田里幫忙,實際上不做什么事兒,煙卻要抽十五塊一包的,一天一包還不太夠。陳春華的媳婦帶著陳明華在鎮上的花店打工賣花,但是云市作為鮮花產地,花店里的花賣不出高價,每月也就兩千元的收入。五歲的大孫子是陳家老兩口帶大的,這一家子的狀態總體概括來說就是很缺錢。 所以這時節能讓陳家大伯母往外掏錢送禮絕對罕見。 陳春華抽上好煙嘴上沒了門把,等弟弟問起親媽上鎮上干嘛去了,便統統抖落出來,說是往鎮上的表姨家去了。這所謂的表姨是陳家大伯母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兩人卻真真切切是同一個地方嫁出來的老鄉。表姨當年初來乍到還在陳家借住過兩天,擋不住這人心思大不愿意留在村里,一心只往鎮里奔。沒過多久在鎮上的理發店做了個洗頭妹,不到一年認識了一個死了老婆的花店老板,便就此成了城里人。逢年過節大家走動,陳家大伯母雖然話里話外看不上她給人續弦,可是就沖她的夫家得力,潑辣慣了的陳家大伯母當面也得服軟。 無他,這表姨的老公是個花店老板并沒什么大本事,可是她小叔的本事就大了,就是鎮上農信社的副科長。里里外外農田上需要資金買點機械設備或者淘換點種子,貸款都要經過他的手。 陳明華不笨,想通這個關節,便上自己叔叔家報信來了。 陳家蜜只覺得不可思議,若說自家現在要貸款,大伯母見不得好去使絆子那很正常;可如今自家只是去辦貸款延期,辦不下來花田運營不下去,自家肯定會背上債務,按說老陳家的財產有陳爸一半,難道不怕被村上拿去抵債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