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節
奧利維亞已經十足的不耐煩了。 “拜托,陛下,我不想猜測那兇手行事的原因!我請求你告訴我那個人究竟是誰?” 兇手也許至今沒有得到他應有的下場,亞歷山大怎么還能這樣磨磨蹭蹭? “那個人?你說殺我的那個嗎?”像是從夢中驚醒般,亞歷山大抬起眼,奧利維亞盯住了他的嘴唇,就在那個兇手的名字即將被吐出的一刻,亞歷山大蒼白透明的身影忽然突兀地波動了起來。 奧利維亞倒吸了一口冷氣。 “你怎么了,亞歷山大,你——”她忽然轉過頭,本應緊閉著的窗戶不知什么時候被拉開了,輕薄的紗簾溫柔地拂動著,帶來了花園中隱約的薔薇香。皇室總管亞伯特姿態優雅地斜靠在窗臺邊,他的手中捧著一個鴿卵大小黃光閃閃的東西,它如同蚌殼一般敞著口。 亞歷山大就從她的身邊被吸了過去,如同旋風般化成了無數片,縮進了那個鴿卵大小的不知名東西里面。 隨著“叮”的一聲輕響,亞伯特將那東西的兩片“蚌殼”合攏。像是被那聲音嚇到了似的,奧利維亞輕輕地抖了抖。 她看著這位從她少女時便開始服侍亞歷山大的總管閣下。 “是你。”她恍然大悟地說,亞伯特收起“蚌殼”,溫文爾雅地拍了兩下手掌。 “是啊,的確是我,殿下……要我說,您其實要比親愛的陛下要更加地富有智慧。只可惜就總體而言,您和陛下倆人都算不上有多么聰敏——”他活動了一下脖頸,沖著奧利維亞露出了一個假笑:“——那只是你們之間的比較級而已。” 亞伯特伸出手短短地敲了下窗戶,皇家研究院特意制作的防護玻璃便在一陣黃光中輕易地化作了虛無。一步跨過空空如也的窗框,亞伯特居高臨下地沖著奧利維亞點點頭,隨即從半人高的窗臺上一躍而下。 奧利維亞下意識地在他跳下來的瞬間后退了一步,但在反應過來后,她又一步踏了回來。 “把我的丈夫交出來。”她鎮靜地注視著亞伯特,亞伯特好像沒聽見她的話般,就站在與她相隔不遠的地方,專注地用目光仔細打量著她。他打量得非常細致——從睫毛到發梢,從鼻尖到唇角,細致到令奧利維亞感到了不自在的程度。 在這樣被打量了好幾分鐘后,奧利維亞終于稍稍地偏過了視線,好避過亞伯特赤裸裸的目光。 她的動作沒有令亞伯特從那種專注而細致的觀察中脫離出來,他依然注視著她——事實上,這或許更像是審視。 “你想要干什么?” 她終于忍不住問,不知道過了多久后,亞伯特總算開了口,但卻并沒有回答她所詢問的話。 “尊敬的殿下,請恕我失禮,這窗戶的隔音好像并不太好,所以非常抱歉地,我把您與陛下的對話全部聽入了耳中。”亞伯特的用詞依然是那樣謙恭有禮,臉上的笑容卻能明顯地說明,他并沒有為自己的偷聽而感覺到有什么抱歉的地方。 他取出了那枚裝著亞歷山大魂魄的“蚌殼”,嘴里嘖嘖嘖地嘆道:“陛下您真的以為我是為了權力而投入了神殿的嗎?我得承認,或許開始時確是如此,但我畢竟是這樣忠誠的一名奴仆,即使有再怎樣多的權力,也不足以讓我背叛您。” 令人驚異的是,亞伯特這話說得居然十分真心實意,如果不是知道了他是殺死亞歷山大的兇手,奧利維亞說不定還會被他的誠懇蒙騙呢,此刻卻只覺得他虛偽得令人作嘔。 亞伯特手中的蚌殼憤怒地搖晃了一下,他臉上的笑容更濃了,珍惜地用指尖撫摸著“蚌殼”光滑的表面。 “啊,您不相信,是嗎?那我為什么要選擇繼續輔佐尼古拉斯,而不是自己登基為帝?我確信神殿并不會在意這些瑣事的,您也知道,尼古拉斯其實在神殿里沒什么地位,否則他也不會被派遣到我們這些凡人中來,對不對?” “您一定不知道,束縛住您魂魄的那些紅薔薇究竟是什么。” 他停止了撫摸,目光凝在反射著光華的蚌殼上,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深情。奧利維亞有一瞬間感覺到他似乎要吻上去,但他很快就轉過頭,將眼神聚焦在了奧利維亞白皙纖長的指上。 在奧利維亞隱含厭惡的目光中,亞伯特輕輕按了按自己的嘴唇,向著她纖細的指上飛了一個吻。 “真是可惜啊。”他不無遺憾地說:“原本計劃進行得十分順利,再有一段時間,我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與您在一起了。”亞伯特將目光轉向手中的蚌殼,他露出了一個飽含惡意的笑容:“將我的魂魄與陛下的魂魄融合再一起后,再向您宣稱我就是您的丈夫,只是條件所迫,不得不附身在亞伯特的身上……您說,您究竟會不會信呢?” 他的話無疑是對奧利維亞說的,皇后殿下無聲地握緊了手鏈:“我怎么可能相信這種荒謬的事……” 她下意識地斥責,換來的卻只有亞伯特諷刺的微笑。 “如果計劃成功,我會擁有尊敬的陛下從小到大幾乎全部的記憶。面對一個知道您與陛下私人隱秘的人,您又怎么能夠斷言,我不是您記憶里的那個親愛的丈夫?” 第75章 奧利維亞感到自己的身體僵硬住了。 她不由自主地去設想起了這個可能, 但隨即,她看見了亞伯特臉上的笑容。 ——一種飽含著勝利者意味的、令人厭惡至極的笑容! 奧利維亞握住手鏈的指尖緊了緊,她強自壓下心中翻涌的憤怒,回以亞伯特一個誘惑至極的眼神。 在淺淡的光暈籠罩下,妝容華貴的皇后殿下微微垂下眼睫,長長的睫毛如受驚的蝶翼般顫抖著,眸中的水光卻瀲滟, 唇邊勾著的笑容足以勾魂奪魄。不得不承認,銀河帝國的皇后殿下的確是個美人,當她穿上這身屬于皇后的華服——這獨屬于她的鎧甲時, 這種純粹女性的美感被沖淡了、削弱了,她仿佛成為了高高在上的屬于皇權的符號。但在此時此刻,當她垂頭勾唇,欲說還休地沖著亞伯特輕輕一笑時, 奧利維亞身上屬于一個成熟女性的魅力剎那間被全數綻放出來,如同氣息醇美的醇酒, 居然令得心有所屬的亞伯特都有了一瞬間的失神。 “……原來您是打了這樣的一個主意。” 清風吹過輕薄的紗簾,奧利維亞的聲音也被風吹得散開來,自然帶出了三分的綿柔入骨:“您為什么未曾打算過與我說明這些呢?為什么要偽裝成我的丈夫?難道您就這么篤定我一定會拒絕?” 她纖細的指尖慢慢拂過自己的唇間,一國皇后居然做出了宛如誘惑般的姿態!她用眼尾掃著亞伯特, 似笑非笑—— 亞伯特震驚得有一瞬間完全忘記了要扮演好自己設計過的角色。 怎么——她不是深愛著亞歷山大的嗎?為什么會當著他的面做出這樣近乎背叛的事情來? 有那么幾秒鐘的時間他以為自己看錯了,奧利維亞的深情原來只是浮在表面上的虛偽表象,她實際上是一個真正負心涼薄的冰冷女人,所謂對亞歷山大的愛只不過是一種掩飾。 這瞬間他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為無比可笑……亞歷山大啊, 看看這個你深愛著的女人吧!她居然堂而皇之的背叛了你的信任! 為了給自己的背叛行為尋找一個足夠合適的借口,亞伯特苦心孤詣地構思了一場下仆暗戀女主人多年、想方設法取代男主人地位的豪門虐戀狗血大戲,萬萬沒想到他這邊才剛剛用力,奧利維亞一方就已經倒下了…… 難道他其實是自己給自己挖了個坑?老天作證,亞伯特可從來沒有想過,要是奧利維亞接受了他的所謂“愛意”應該要怎么辦。 天知道從他進入房間的那一刻起就完全是在演戲,他喜歡的人從頭到尾根本就只有皇帝。做出深愛奧利維亞多年的姿態不過是個掩飾,好給自己這些年來的所作所為找出一個足以令人接受的借口——或者其實并不是借口,他只是從骨子里不愿意讓亞歷山大、奧利維亞或者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一個活人知道,自己對皇帝陛下抱有的那一份不可言說的愛意。 真是奇怪,暗戀皇帝好像是難以言說的事情,暗戀皇后卻仿佛是可以接受的。 ……這么多年過去,他終究還是這樣膽怯。 相對來說皇后殿下倒是勇敢得出人意料。只是這樣一來,自己這邊究竟該如何收場—— 亞伯特無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的“蚌珠”,蚌珠冰冷光滑的觸感讓他霎時間冷靜了下來。 不,不對,奧利維亞絕不是這樣的人,如果她打算背叛她與亞歷山大的愛情,那么過去那些年的時間里她有無數個機會這么做,亞歷山大并不是一個敏感多疑的君主,奧利維亞有足夠的時間與空間接近各個帝國中的大臣貴族。盡管面對這一點令人難堪,但亞伯特不得不承認,那些人里絕大多數都比他本人要風度翩翩、富有魅力。 既然在過去的幾十年里,奧利維亞從未對亞伯特表現出什么格外的青睞,又怎么可能在一個照面下被亞伯特那幾乎不存在的魅力所傾倒,甚至說出這種堪稱誘惑的話來。 她大概是打算以此為掩飾,做出什么足以翻盤的事情吧。 亞伯特這樣猜測著,臉上慢慢露出了一個笑容,眼神變得朦朦朧朧的,帶著深愛女神多年而不得的中年男人在女神對自己表現出青睞后,所應展現出特有的半是狂熱半是夢幻的迷戀神情。 要做到這一點很容易——只要把眼前的奧利維亞想象成亞歷山大就足以做到。即使在奧利維亞謹慎的打量下,亞伯特也沒有露出什么破綻。 她保持著微笑,對著亞伯特微微抬起手。 “如果早知道這件事,我們也不用浪費這么多年的時間了。”奧利維亞輕聲細語,吐氣如蘭,好似完全忘記了亞歷山大的事情般,裝走了皇帝陛下的亞伯特則握緊蚌珠,放任自己沉浸在“我暫時擁有了亞歷山大”的虛假想象里,適時地流露出了驚喜混雜著不可置信的復雜神情。他們明明是在彼此虛與委蛇,臉上的神色卻都無比真誠,好像真的是一對戀情火熱的情夫情婦,前者抬起環繞著紅寶石手鏈的皓腕,示意后者:“其實我昨天剛做了指甲,你看看,好不好看?” 這個話題提出的其實十分突兀,但奧利維亞的語氣又實在曖昧十足,令人感覺不到其中有什么奇異的地方,與她此時的輕聲細語相承,倒仿佛是一種環環相扣的誘惑。老實說,銀河帝國皇后殿下的手生得十分美麗,在溫柔的光線籠罩下,她微微抬起的手腕弧線優雅如天鵝長頸般,泛著細膩雪白的光澤。 之前那些邀請般的話語加上那一串巧奪天工的紅寶石手鏈的襯托,氣氛一下子被突兀拖入了曖昧的深谷。 亞伯特凝視著那只手。 那的確是一只非常漂亮的手,纖秾合度,細膩柔滑,他將它想象成亞歷山大的手,眼神漸漸變得著迷而專注。 “當然好看。”他夢囈般地說,同時慢慢俯下!身,像是想要將臉頰湊近它。 “當然好看,您一直這么好看,我此生從未見過比您更加美麗的人……您的每一根發絲,每一個微笑,都是那樣無與倫比的美麗……” 亞伯特幾乎失神似的喃喃著,他與奧利維亞之間的距離不知不覺地慢慢縮短了。奧利維亞似乎被亞伯特的話語取悅了,她的笑容變得愈發動人,眼角余光卻一直注意著兩人彼此之間相隔的距離。 近了,近了,更近了…… 就是現在! 奧利維亞猛地伸出手,將手腕上戴著的手鏈粗暴地扯了下來,狠狠地用力摔到了亞伯特的臉上。這一整串的手鏈都是由珍貴的紅寶石做成,每一顆寶石都被曾經的匠人精心雕琢過——這也就意味著它們十分堅硬,而且……有棱有角。 對于柔軟的面部和眼睛來說,這一串有棱有角的寶石手鏈,絕對是富有一定殺傷力的武器。 奧利維亞用力地推著它,用那些堅硬的紅寶石插進著亞伯特的眼睛,亞伯特雖然預感到了她會做出什么事來,但卻萬萬沒想到是這樣激烈的事……他忍不住因為疼痛而大喊起來,奧利維亞一直緊緊地注視著他,在他因為疼痛而下意識地放松了手指的時候,她敏捷地將亞伯特手中的“蚌珠”一把搶過。 亞歷山大!! 亞伯特本!能地想要搶回那顆承載著亞歷山大靈魂的蚌珠,在他不顧眼睛的疼痛試圖伸出手去的時候,奧利維亞回身抓住了不遠處早就看好的花瓶。根本來不及將花瓶中盛著的鮮花撤去,她直接將花瓶舉了起來,其中的鮮花與清水嘩地灑下,亞伯特一腳踏了上去,滿室彌漫起了花朵破碎產生的清香。 奧利維亞用盡全力將花瓶對準了亞伯特的頭顱砸下去。 “砰”的一聲脆響,價格昂貴的古董花瓶碎裂成了無數小片,亞伯特無聲無息地倒了下去,他摔在那些破碎的花瓶碎片上,手指微微抽搐了幾下后就不動了。 隱隱有紅色的液體從他的腦后流淌出來。 奧利維亞緊緊握住手里的蚌珠,她的身體在不可自抑地顫抖著。 “他死了嗎?他真的死了嗎?”奧利維亞忍不住想著,她盯著毫無聲息的亞伯特看了片刻后,俯下!身飛快地撈起落在他臉旁的手鏈。在這個過程中她的指尖被不遠處的花瓶碎片割破了,鮮紅的血珠落在手鏈上,很快就被吸收進去,手鏈上開始顯出了隱隱的光芒來,但她卻毫無察覺。 奧利維亞的目光慢慢對準了墻壁上掛著的裝飾用的寶劍。 在她攀著扶手踩上座椅,試圖將那把寶劍從墻上拿下來時,她身后昏迷著的亞伯特慢慢睜開了眼睛。他先是眨了眨眼,神色有一瞬間的迷茫,但很快就將一切都想了起來。 “這樣的結局……倒也并不是什么出乎意料的。” 亞伯特看著奧利維亞試圖拿下寶劍的背影,臉上居然露出了微笑來,這笑容一閃即逝,他很快重新閉上眼,恢復了之前昏迷不醒的樣子。 奧利維亞很快拿下了寶劍,她握緊劍柄跳下座椅,鑲滿寶石的劍鞘在一聲輕響后被甩落下來,露出了其中寒光閃閃的劍鋒。 她執著劍緩緩向倒在地上的亞伯特走去。 在寶劍的劍鋒落下去的瞬間,緊閉著眼睛的亞伯特忽然想起了種植在神殿中的那一片美麗的紅色薔薇花。 那些薔薇花的確并不是普通的薔薇,他請求神殿中人將亞歷山大的靈魂附著其中,是想要洗去亞歷山大這些年以來的記憶。 即便只是一個死后的魂魄而已,即便心知肚明這樣的擁有僅僅是虛妄而已,他也還是忍不住想要試試看……如果在很多很多年以前,在亞歷山大遇到奧利維亞之前,他先對陛下表露出了內心的愛意,事情的發展最終會不會有所不同? 或者,他也可以趁機向著亞歷山大陛下告白……“即便得到了不好的結果,也可以洗去對方記憶一切重來”的機會,可不是隨便什么時候都有的。 甚至有可能他能夠借此擁有陛下呢?這樣的可能即便只是想想,也足夠令亞伯特心花怒放。 不過到了最終,他也僅僅只能是想想。 亞歷山大的靈魂附著于薔薇花上的時間太短,根本不足以洗掉對方的記憶,而前段時間尼古拉斯又十分依賴于亞伯特,結果到了最后,亞伯特也還是沒有說出被埋藏了多年的話語。 “還真是有一點遺憾啊,不過這樣,也是我理所應得的吧。” “最終,我也還是一個連表白都吝于勇氣的人……” 在這樣的想法中,亞伯特的魂魄慢慢自身體中飄出,他看見奧利維亞神色復雜地站在他的尸首旁,有淺淡的紅色光芒從她手中拿著的紅寶石手鏈里溢出來,出自于神殿的“蚌珠”在這樣的光芒里慢慢融化了。亞歷山大的魂魄重新浮現,兩個半透明的魂魄漂浮在空中,彼此對視一眼后,亞歷山大毫不掩飾臉上厭惡的神情,亞伯特則對他回以微笑。 “再見了,我的陛下。” 他用口型這樣對亞歷山大說。 亞歷山大狠狠地怒視著他。 “如果早知道這樣的話……”他隱約聽見他的陛下在這樣說。 亞伯特輕輕地微笑起來。真是可惜啊,無論是他還是他的陛下,都不會有這個“如果早知道”的機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