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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有匪在線閱讀 - 第129節

第129節

    ☆、第165章 破空

    謝允剛開始還以為天只是沒亮,卻原來是還沒放晴。

    木小喬和霓裳夫人萍蹤飄渺地唱了一出白骨傳后飄然離去,卻給京城禁衛出了好大一個難題。雖得了謝允一句“將錯就錯未嘗不可”的保證,趙淵仍是如履薄冰地叫人戒嚴了。

    謝允身著繁復的禮服,感覺脖子上的裂口快給冠冕壓得裂開了,幸好他此時血流速極緩,一會就給凍住了,他陪在一邊,冷眼旁觀趙淵祭告先祖。

    儀式又臭又長,聽得他昏昏欲睡,便忍不住想,先帝若真有在天之靈,只怕已經給念叨煩了。

    金陵的冬天潮濕而陰冷,雖沒有舊都那樣冷冽的西風,卻也絕不好受,不多時,又飄起了細鹽一般的小雪來,各懷心思的文武百官凍得瑟瑟發抖,在一邊陪著,趙明琛領著一幫大大小小的皇子列隊整齊,目光不小心和謝允碰在一起,立刻便又移開。

    謝允懶得揣測他在想什么,他同旁人不同,雪渣沾在身上,并不融化,很快便落了薄薄的一層,他已經感覺不到冷熱了,覺得心臟越跳越慢,心里漫無邊際地走著神,掐算著自己的時間,尋思道:“恐怕我這輩子是回不去舊都了。”

    這時,趙淵拉住他。

    謝允回過神來,這才發現已經到了這個環節,他覺得腿有些發麻,好不容易穩住了往前走了幾步,順勢跪下。

    趙淵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朗聲開腔道:“朕父兄當年為jian人所害,親人離散,朕年幼無知,臨危受命……”

    謝允面無表情地聽著,看著黑壓壓的禁衛,心道:“這種場合,阿翡恐怕是來不了了,也好,省得讓她看見我這傻樣。”

    “為政二十余載,夙興夜寐,惶惶不可終日……”

    一股難以言喻的感覺從謝允胸口升起,先是有點麻、有點癢,好一會,他才反應過來,那是某種尖銳的刺痛感,華服之下,緩緩蔓延全身,謝允眼前忽然有點模糊。

    “朕以薄德,不敢貪權戀位,欲以托丕圖于先皇兄之賢侄,遵天序、恭景命……”

    謝允緩緩將氣海中最后一絲仿佛尚帶余溫的真氣放出來,聊勝于無地游走于快要枯死的經脈中,心里苦中作樂地想道:“要是我死在這里,陛下可就好看了,幸虧一早出門就把‘熹微’給阿翡送去了。”

    “欽此——”

    謝允微微一抬眼,落下的雪渣從他睫毛的間隙中落了下來,掃過鼻梁,又撲簌簌地落入他同樣冰冷的衣襟中。

    “臣……”謝允重重輕了一下自己的嗓子,“臣不敢奉詔。”

    一聲落下,謝允也不知是自己耳鳴聽不清,還是身邊這幫大傻子真沒料到這個答案,都愣了,總之四下是靜謐一片,落針可聞,一陣陰冷的風從高高的天地祭臺上卷下來,謝允同他一下比一下沉的心一樣平靜,不慌不忙地說道:“臣有負先祖叔父所望,文不成武不就,才不足半斗,德行不端,六藝不通,體格不健,恐……”

    趙淵陡然喝道:“明允!”

    “恐無福澤深厚之相。”謝允充耳不聞,緩緩補全自己的話,繼而抬頭,“臣……”

    就在這時,突然有人冷冷地哼了一聲,截口打斷謝允。

    那聲音好似離得極遠,又好似就在耳邊,極沙啞,喉嚨中好似生了兩片生銹的老鐵。

    趙淵心口重重地一跳,猛地抬頭望去,只見遙遠的御輦所在之處,有個鬼影似的人“飄”在御輦高高的華蓋之上,那人只有腳尖一點輕輕地支在一丈八的華蓋上,周身裹在黑衣之中,黑袍寬大,隨風獵獵而動。

    所有禁衛身上的弦一齊繃緊了,沒有人知道此人是什么時候來、什么時候上去的!黑衣的統領壓低聲音道:“拿下。”

    進退無聲的禁衛令行禁止,“拿下”二字話音未曾落地,所有弓/箭手便轉身就位,四支小隊同一時間包抄上前,第一支羽箭擦破了昏沉的夜空,“咻”的一聲——那“鬼影”倏地動了!

    他黑云似的從那高高的華蓋上悠然而下,長袖揮出,好似推出了一堵看不見的墻,將潮水一樣的箭頭與禁衛擋了出去,口中朗聲尖嘯,不少平時身體不怎么樣的文官當時便被那聲音刺得頭暈眼花,一時站立不穩。

    一個侍衛兩步上前,一把扶住趙淵:“皇上,請先移駕!”

    那鬼影卻出了聲,用那種沙啞而陰森的聲音一字一頓道:“你們以為南渡歸來的真是你們的皇帝嗎?哈哈哈,可笑,死后為何不去問問山川劍,因何被滅口?“

    趙淵整個人一震,好似逆鱗被人強行拔去,整個人臉上頓時青白一片。

    一只冰冷的手輕輕地抓住了他的手肘,有什么東西從眼前閃過,他猝然回頭,見那竟是親王高冠,那么重的冠冕橫著便飛了出去,極刁鉆地撞在了那“鬼影”腿上,竟當空將他打了下來!

    謝允輕輕呵出一口白氣,將趙淵甩向身后侍衛:“妖言惑眾的瘋子。”

    那“鬼影”一落地,頓時便陷入了禁衛包圍圈中,槍陣立刻壓上,那“鬼影”踉蹌了兩步,頭上的兜帽應聲落下,竟露出一張駭人的骷髏臉來!

    他所有的皮rou都緊緊貼在頭骨上,干癟的嘴唇上包裹出牙齒的痕跡,血管與經脈青青紫紫、爬蟲似的盤踞在薄得近乎透明的皮下,最可怖的是,細得一只手能握住的脖頸上,皮下竟有一只巴掌大的蟲子形狀凸了出來!

    謝允嘆了口氣,隔著重重的人群,幾不可聞地叫道:“殷沛。”

    幾個侍衛沖上來:“殿下,還請速速離開是非之地!”

    殷沛縱聲大笑:“既然名為‘涅槃’,怎會死在你們這些凡胎**手中,我還是獨步天下第一人——”

    謝允挪了一步,卻微微有些踉蹌,好像剛才將殷沛砸下來的那一下已經耗盡了他全身的力氣,被侍衛慌忙扶住:“殿下!”

    殷沛一露臉,好似憑空降下了個大妖怪,嚇得當場一片混亂,趙淵一邊被一眾侍衛簇擁著離開,一邊大聲喝令著他們顧著謝允。

    謝允覺得有點啼笑皆非,不知為什么,他永遠也分不出陛下的真情和假意。

    人心和人心之間,隔了這樣遙遠的千山萬水嗎?

    “不用怕。”謝允幾不可聞地開口道,“我說了將錯就錯,就是將錯就錯。”

    扶著他的侍衛沒聽清:“殿下?”

    謝允輕輕一揮手,自己站穩,強提了一口氣:“保護皇上去。”

    與此同時,一處高樓上,曹寧聽見一個北斗黑衣人上前耳語,忽然便笑了,說道:“怎么是他?唉,我一直以為是我生不逢時,原來只是風水輪流轉,趙淵也有今天——告訴沈先生,機不可失,不必管原計劃,便宜從事。”

    那黑衣人聞聲一點頭,好像一道影子,貼著墻面滑了下去,轉眼便不見了蹤影。

    趙淵自從繼位以來,還從未這樣狼狽過,腳步倉皇中,他幾乎有種錯覺,好像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逃亡之路。

    他已經忘了自己的故鄉,只記得從小便被養在永平朝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小京官府上,按輩分是他的遠房叔爺,小女兒嫁進宮中做了個不受寵的庶妃。他父母雙亡,被親戚來回推諉,因為面貌長得與娘娘的小皇子有幾分相像,被這位叔爺領回去收養,想讓他同小皇子做個玩伴。

    可是體弱多病的小皇子似乎并不需要一個宮外的玩伴,他連那位殿下的面都只見過一次,本以為自己這一輩子便是好好讀書,考個功名,仗著這一點遙遠的皇親,將來討些微不足道的照拂,誰知一朝風云突變,他懵懵懂懂地被人盛裝收拾,塞進了南渡的路。

    人人都稱他為“殿下”,待他畢恭畢敬,唯獨他怕得要死,過于敏感地意識到了自己是一個活靶子。

    那一路上,到處都在死人,他無數次從夢中被人喚醒,在刀光劍影中縮成一團,祈求上天再給他一點運氣,叫他能再活一天……

    “刺客!保護皇上!”一聲驚叫突然拉扯住趙淵緊張的神經,他驀地回過神來,只見不知從哪殺出了一對黑衣人,橫沖直撞地搶入侍衛中間。

    “北斗!是北斗!”

    “保護皇上!”

    無數雙手在他周圍推來搡去,九五之尊成了個被人擊鼓傳花里的那朵“花”,趙淵與從小在東海學藝的謝允不同,縱然有武師父,也不過是學些騎射之類的強身健體功夫,他踉踉蹌蹌,心里一時升起些許茫然,心道:“為什么單單是今天?就因為我不是正根,所以貿然‘祭祖’,遭了報應嗎?”

    “皇上,這邊移駕!”混亂中,不知是誰拽了他一把,護著他從來勢洶洶的北斗黑衣人刀劍下逃離,都是一樣的禁衛,趙淵不疑有他,不知不覺中便跟著走了。

    周翡頭天晚上在暗樁中等到了風塵仆仆趕來的應何從,先是猝不及防地被他灌了一耳朵齊門禁地中的密信與各種推測,腦袋整個大了三圈不止,找不著北的舊疾差點當場犯了,及至聽到殷沛那一段,更是恍如雷擊,一迭聲問道:“什么?殷沛?他還沒死?他搶走死蠱蟲干什么?難道他能復活涅槃蠱母?”

    應何從一問三不知,周翡卻當時就坐不住了,剛開始還算勉強有理智,誰知半夜三更突然有個宮人送了一把莫名其妙的長刀來。

    周翡握著那把銘為“熹微”的刀呆立半晌,突然就失心瘋了,連夜催著應何從處出門,四下去搜索那不知躲去了哪里的殷沛——她還想出了一個餿主意,既然殷沛身上不知有什么東西,讓蟲蛇全部退避三舍,不如叫應何從帶她去放蛇,因為毒郎中的蛇聽話得很,讓往哪走往哪走,倘若到了什么地方,蛇群要發瘋,那里便必然有殷沛的蹤跡。

    應何從聞聽這“絕妙”的主意,認為姓周的怕是病得不輕,但又打不過她,只好屈從。

    他們倆大海撈針似的從半夜找到了天亮,一直搜到了禁衛提前戒嚴,兩個人還得一路躲躲藏藏,也沒找到殷沛一根毛。

    周翡正暴躁地逼問應何從:“李晟那孫子說得準嗎?”

    突然,看見城中大批的黑甲禁衛軍如臨大敵地往城南天地壇方向跑去。

    ☆、第166章 星移

    風雪比方才更沖了些,謝允聽著殷沛那瘋子極富有穿透力的吱哇亂叫,心里有點索然無味,他想甩開這幫人,去見周翡,再不見就走不動了。

    他的輕功獨步天下,號稱風過無痕,倘若吳姑娘的筆足夠公正,中原武林百年間最驚艷的輕功該當有他一筆,如今卻只能用它來躲開這些多余的人,方才在一片驚呼中掠出人群,便再沒力氣“騰云駕霧”了,只能一步一步貼著墻,吃力地提起兩條腿,緩緩往前走。

    突然,不知從哪傳來一聲吼:“狗皇帝死了!”

    謝允一愣,他深吸一口氣,將額頭緊緊貼在一側石墻上,深吸了口氣,崩裂的指尖變本加厲地慘不忍睹起來。

    “不對,”謝允心道,“殷沛是意外,剩下的人是有預謀的。”

    周先生離舊都只剩下咫尺寬的距離,兩代人苦苦掙扎,無數人舍命、舍了聲名才走到如今這地步……

    他死不足惜,怎能看著他們功敗垂成?

    他渾身都在發抖,流出的血很快被凍住,在青灰的石墻上留下了一道血手印,繼而狠狠地將鮮血淋漓的手指攥緊,在一片霜雪紛飛中轉身往那聲音傳來之處掠去。

    趙淵察覺到不對的時候,已經晚了。

    他身邊禁衛莫名地越來越少,忽然,一個一直跟在他身邊的“禁衛”毫無預兆地舉起手中刀,當頭劈向他后背,電光石火間,趙淵不知從哪來一股力氣,驀地往前撲去,姿態不雅地避開了這致命一刀,喝道:“大膽!”

    那“侍衛”輕輕地笑了起來,緩緩提起的衣袖下面,露出了一個北斗的標記。

    “同伴”突然反水,趙淵身邊僅剩的七八個侍衛連忙圍成一圈,將皇帝護在其中,那北斗黑衣人卻突然笑了,只聽一陣腳步聲傳來,有一人笑道:“參見陛下,陛下,咱們可有二十多年不見了吧?”

    趙淵腦子里“嗡”一聲響。

    小巷子盡頭,一襲扎眼的紅衣露出來,來人輕輕笑道:“北斗,武曲童開陽,參見陛下。”

    趙淵一咬牙,硬是從地上爬了起來,自己站定了,冷冷地問道:“曹寧呢?”

    童開陽笑道:“怎么,陛下是想敘舊拖時間,等人來救嗎?那我們可……”

    他剛說到這里,人便已經到了近前,趙淵根本連個人影都沒看清,一個禁衛便在他眼前身首分離了,冒著熱氣的血水飛濺到他身上臉上,腥臭氣撲面而來,趙淵驚得往后退了一步,后背卻一下撞在了墻上。

    童開陽一甩重劍上的血珠,獰笑道:“……太吃虧了。”

    這些禁衛雖然也都是百里挑一,卻豈是童開陽的對手,不過兩句話的光景,已經變成了一地尸體,這種時候,哪怕趙淵再經天緯地,也忍不住覺得自己是到了窮途末路。

    童開陽格外想對著他強忍的驚恐再欣賞一會,卻也深知趙淵狡猾,為防夜長夢多,他一聲不吭,提劍便直接刺向那男人光潔脆弱的脖子。

    趙淵忍不住閉上了眼。

    就在這時,一股極細的風與他擦肩而過,趙淵臉上卻好似被扇了一巴掌似的,被那掠過的風掃得火辣辣的疼。他吃了一驚,驀地抬眼望去,童開陽的重劍竟然被一小塊冰凌打歪了!

    童開陽驀地轉身,只見一個好像風吹便能倒下的人不知什么時候落到了小巷上面的墻上,一襲隆重的華服水淋淋地拖在地上,發冠也已經在砸殷沛的時候丟開了,發絲略顯凌亂,蓋了一層無論如何也化不開的細雪,好似花白了一片……可他整個人卻依然好似清風掠過高樓時端坐聞笛的翩翩公子。

    童開陽瞳孔微縮,頓了頓,方才謹慎地叫道:“謝公子?還是端王……太子殿下?”

    謝允覺得自己一絲一絲的力氣都是從骨頭縫里榨出來的,因此并不敢浪費,只是略帶微笑地望向他。

    童開陽眼珠轉了轉,說道:“怎么,我殺了他,殿下不正好可以名正言順地登基嗎?北朝將傾,喪心病狂的北斗刺殺南帝……聽起來于您有什么不妥呢?”

    趙淵嘴唇動了動,仿佛想叫一聲“明允”,卻不知怎的,沒說出聲。

    童開陽笑道:“我這可是在幫你啊,殿下,難不成你還要攔著我嗎?”

    謝允笑容大了些,蒼白的嘴唇幾乎染上了一點血色,他微微一側身,便將身上那件累贅的博帶寬袖的外袍甩下了,自己一身輕地在墻頭上坐了下來,對童開陽道:“你試試。”

    此人怎么看怎么像個癆病鬼,坐在墻上,好似隨時會被風雪卷走,不明原因開裂的手指、手背上鮮血淋漓,被他隨意楷在雪白的袖口上,整個人透著一股行將就木的衰弱。

    可他那句“試試”落地,童開陽竟不敢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