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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有匪在線閱讀 - 第105節(jié)

第105節(jié)

    “沖霄子”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蜉蝣陣是投機取巧的旁門左道,專攻一人對多人的陣法,輕功、八卦、五行、打群架經(jīng)驗等等包羅萬象,教你如何拆開對手的配合,在一群強過你的對手面前叫他們借力打力,取的是‘蜉蝣撼樹’之意,要我說,差不多是給這幫藥人量身定做的。”周翡看著“沖霄子”說道,“我見道長方才全是硬抗,沒使出半步蜉蝣陣步,不知閣下究竟是老糊涂忘干凈了,還是自信這些神通廣大的藥人都是螻蟻?”

    “沖霄子”先是一皺眉,繼而又搖搖頭,微笑著嘆道:“后生可畏,小姑娘看起來不言不語,原來心細得很哪。”

    他說著,伸手在臉上輕輕蹭了幾下,將嘴角長須摘了下來。

    此人面相與當年的沖霄子有七八分像,帶上胡子一修臉型,便足足像了九分。周翡與沖霄老道不過是多年前的一面之緣,能大概記住他老人家長什么樣已經(jīng)不容易,這一點細微的差別真的無從分辨。

    周翡問道:“所以你是‘黑判官’封無言,不是沖霄前輩?”

    “不錯。”封無言痛快地一口應(yīng)下來,溫和地回道,“沖霄乃是舍弟,從小在齊門長大,我也是成人以后才機緣巧合碰見他的。因為他的緣故,這些年我一直與齊門淵源頗深,如今江湖早不是我們當年的那個了,連鳴風樓都隱居深山,我自然也早早金盆洗手,‘黑判官’的名號早年間惹的是非太多,我便干脆在齊門隱居下來,偶爾需要出門,也都是借著沖霄的名號。除了這段故事,我與沖霄并沒有什么不同,他也與我多次提起過你,周姑娘實在不必對我這樣戒備。”

    周翡又逼問道:“封前輩,你說得有理有據(jù),我差點就信了——可是你有所不知,當年齊門突然解散,沖霄道長落難,他迷藥尚未退干凈,聽說沈天樞往岳陽霍家堡去了,便連夜離開我們,奔了岳陽而去,臨走,他聽說我是李家后人,傳給我的一本書,里頭除了記載了這偷jian耍滑的‘蜉蝣陣法’之外,還有一套萬法歸一的內(nèi)功心法。前輩見多識廣,知道傳人內(nèi)功心法是什么意思吧?”

    雖然有一些前輩高人好為人師,偶爾遇見可塑之才,也會隨口出言指點幾句,但指點歸指點,不會傳功,招式尚且好說,內(nèi)功卻絕對是非門人不相語的。

    至今,除了四十八寨的長輩,只有兩個人傳過周翡內(nèi)功心法,一個是自稱她“姥姥”的瘋婆子段九娘,一個便是沖霄。

    段九娘姑且不論,沖霄將那本《道德經(jīng)》交給周翡,分明是有自己行將赴死,將傳承托付以使其不斷絕的意思。

    “沖銷道長既然后來平安無事,又多次與你提起我來,怎么封前輩一點也不關(guān)心我看沒看懂齊門的傳承,反而一見面就逼著我?guī)湍銓Ω兑笈婧湍鶚勑M呢?”

    封無言一臉無奈,說道:“既然是齊門的傳承,便是齊門的家務(wù)事,諸多細枝末節(jié),他怎會與我盡說?唉,小姑娘,說句托大的話,我退隱時,你還尚未出生呢,我若是害你,圖個什么呢?”

    周翡心說:“那誰知道,可就要問你了。”

    她正琢磨著如何不動聲色地將此人嚇走,突然,身后傳來了奇怪的動靜。

    周翡當即警覺,倏地側(cè)頭,頓時一陣毛骨悚然,只見一個帶著鐵面具的藥人詐尸了,踉踉蹌蹌地從橫七豎八的死人堆里爬了起來!

    另一邊,封無言用帶著些許詭秘笑意的聲音說道:“呀,小心啊!”

    他話音沒落,手中那根笛子里已經(jīng)甩出了一把長針,將周翡從頭到腳罩在了其中!

    一邊是莫名對她懷有殺意的黑判官,一邊是詐尸的藥人,簡直是前狼后虎——要命的是,周翡的腿這會卻還是軟的!

    她活到這么大,最大的本領(lǐng)便是學會了在絕境中保持一顆“氣不斷、掙扎不止”的心,可此時也只能瞪著眼無計可施。

    那“詐尸”的藥人好似發(fā)狂的野獸,口中發(fā)出一聲不似人語的嚎叫,然后猛地向她撲了過來。

    周翡本能提掌去擋,無力的手掌卻不聽使喚,只能任憑那藥人撲到了她身上,他還有氣,氣息卻急而淺,噴在周翡脖頸上,帶著揮之不去的腐朽味道,藥人力氣極大,一雙瘦骨嶙峋的手臂好似兩根鐵條,死死地錮在周翡身上。

    周翡的雙腳離了地,被那藥人從地上拔了起來,甩了半圈出去,隨即那藥人身體倏地一僵。

    周翡睜大了眼睛。

    他居然以后背為盾,用那高瘦的身體擋在周翡面前。

    封無言那一把要命的長針悉數(shù)釘在了他身上!

    夜風在周遭竊竊私語,月色漸黯,而星光漸隱,只剩下一顆晨星,孤獨而無聊地掛在黑幕一角。

    有那么一瞬間,周翡好似感覺到了什么,她緩緩地抬起手,便要去揭藥人的面具。

    藥人卻怒吼一聲,一把推開她,周翡猝不及防地被他推倒在地,摔得眼前一黑。

    封無言沒料到這藥人會突然沖出來,只看見他一面攪了自己的事,一面將周翡扔了出去,正在莫名其妙,便見扔下了周翡的藥人猝然轉(zhuǎn)身,背著一后背的長針,以手做爪,朝那封無言發(fā)難。

    封無言只好應(yīng)戰(zhàn),輕叱一聲,長笛如尖刺,戳向那藥人眼眶。

    藥人力氣雖大,此時周身的關(guān)節(jié)卻好似銹住似的,不怎么靈活,橫沖直撞地上前來,封無言的笛子筆直地穿過他臉上鐵面具,直戳入他眼眶。

    從眼眶處入腦,便是什么妖魔鬼怪也斷不能活了。

    封無言手上陡然加力,卻不防那藥人不躲不閃,一張嘴咬住了他的手腕。

    這藥人不知同黑判官有什么深仇大恨,死到臨頭竟然還要咬下他一塊rou,封無言不由駭然,手上使勁,小半根長笛都沒入了藥人的眼眶。

    藥人方才急促如風箱的呼吸戛然而止,站著斷了氣息,牙卻依然嵌在封無言手腕上。

    封無言大叫一聲,強行掰開那尸體的牙關(guān)。

    他的手腕這會已經(jīng)沒了知覺,傷口處黑紫的血汩汩地往外流淌,那藥人浸染蠱毒已久,居然連牙關(guān)中都帶了毒。

    封無言滿頭冷汗,一邊運用相抗,一邊拼命擠傷口的毒血,可那麻痹的感覺卻順著傷口一路往他胸口爬。

    這時,有刀光一閃,封無言手忙腳亂的動作一頓——

    碎遮從他胸口處緩緩露出一個尖。

    ☆、第135章 見證

    周翡捅完黑判官,就真的沒力氣拔刀了,只好任憑碎遮插在尸體上,旌旗似的豎在一地狼藉中間。

    她脫力地往后退了幾步,背靠在一棵大樹上,又順著樹干滑到了地上。

    畢竟是年輕,她手背上的傷口很快結(jié)了痂,血跡混在浮塵里,幾乎看不出皮膚底色。

    周翡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手心分明已經(jīng)被經(jīng)年日久的揮刀磨出了厚厚的繭子,方才持碎遮時太過用力,居然將厚繭也蹭破了。

    如果不是她實在沒有余力,斷然不會這么痛快地殺了封無言,她還想知道真正的沖霄道長的下落,想知道齊門禁地里為什么會養(yǎng)著一只涅槃蠱蟲,想問清楚這金盆洗手已久的刺客到底同海天一色有什么關(guān)系,為什么要殺殷沛、又為什么要連自己也一并除去……

    不過現(xiàn)在都省了。

    畢竟真相可以事后探究,但一個不果斷,小命玩沒了,就什么都不用問了。

    周翡開始覺得有點冷,好像從她下山的那一刻開始,她年幼時向往的那種可以和路人坐下喝一壺酒的江湖便分崩離析了,她被迫變得多疑、多思,懷疑完這個又戒備那個,隨時預(yù)備著被一臉善意的陌生人暗算,或是被原本親近信賴的人背叛……可是她天生便不愿意多想多慮,有時候覺得自己想得腦子都要炸了,卻還是做不到“世事洞明”。

    對了……還有那個舍身救她的藥人。

    封無言最后撬開了藥人的牙關(guān),將戳在他眼中的鐵笛拔了出來,用力過猛,將他臉上的鐵面具和幾顆門牙一并掀飛了,露出下面血rou模糊的一張臉。

    再英俊的人,眼睛被捅出一個窟窿,形象也齊整不到哪去,何況這人多年身中蠱毒,已經(jīng)脫了相。

    他死不瞑目地倒在地上,張開的唇齒間還掛著些許血跡,丑得十分駭人。

    周翡盯著那張臉看了許久,才從那尚算保存完好的半截眉目中看出了一點端倪,依稀認出個熟人的輪廓——好似是當年他們在永州城外偶遇的興南鏢局少爺朱晨。

    殷沛搶過活人死人山,其惡績比以前的四大魔頭加起來都更上一層樓,死在他手里的無辜不計其數(shù),一個小小的鏢局,家道中落,過去便要靠依附在霍連濤手下才能勉強度日,夾縫求存,與無根之草沒什么分別,想必在如今世道,便是一夜滅門,也沒人會惦記著給他們伸冤報仇。

    永州一行,發(fā)生過太多的事,記憶里濃墨重彩處足能畫出一大篇,相比之下,途中順手搭救的小小鏢局好似個添頭,實在沒什么叫人記住的價值。

    如今回想起來,周翡只記得一行人里有個頗為見多識廣的老伯,一個面容模糊的大姑娘,還有個沿途當裝飾、一跟她說話就結(jié)巴的小白臉。

    周翡年紀漸長,閱歷漸深,很多事不必再像以前那樣非得條分縷析才明白,心里隱約明白朱晨為什么幫她。她微微仰頭靠在冰冷的樹干上,感覺周遭夜風好似不堪重負,將散在其中的水氣沉甸甸地墜成露水,漉漉地壓在她發(fā)梢眉間,她心里浮起萬般滋味,不算驚濤駭浪,卻也百轉(zhuǎn)千回。

    不過無論她坐在這里發(fā)什么感慨,思什么故事……對于朱晨來說,也都是無關(guān)緊要了。

    因為晚了。

    周翡不知在滿地尸體的林中坐了多長時間,想起謝允那段風花雪月的《離恨樓》,前些年紅遍大江南北的戲文,已經(jīng)銷聲匿跡良久,連最蹩腳的藝人都不再唱了——人們不愛聽了,這些年越發(fā)兵荒馬亂,人人疲于奔命,傳唱的都是國仇家恨。

    風花雪月太遠,過時了。

    曹仲昆已死的消息不知有沒有傳到周以棠那里,想必大戰(zhàn)又要開始。

    江湖中也暗藏風波,幾代人你方唱罷我登場的武林,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私心,每個人都有一套千回百轉(zhuǎn)的故事,每一時都有人死,每一刻都在爭斗。眾多不知何處而起的因果好似細線,被最廢物的手藝**害過,織成了一團亂麻,周翡連個線頭都找不著,只覺得人人都在自作聰明,人人都被網(wǎng)在其中,就好像這永遠也過不去的未央長夜一樣,一眼望穿了,依然看不見頭。

    周翡試圖將種種事端理出個先后條理來,不料越想越糊涂,只好疲憊地閉了眼,任憑意識短暫地消散,靠在樹干上半暈半睡著了。

    直到漫長的一宿過去,她才被刺破天宇的晨光驚擾。

    擾人的晨光中夾雜著幾聲琴弦輕挑的動靜,周翡睜開眼的一瞬間已經(jīng)警醒起來,一眼便看見逆光處有個人坐在樹梢上,就在距她不到一丈遠的地方。

    那人卻輕飄飄地坐在樹梢上,兩鬢已經(jīng)斑白,身上穿了一件妖里妖氣的桃紅長袍,長發(fā)披散在身后,手中還抱著個琵琶。

    居然是好多年不見蹤影的木小喬!

    周翡一驚,下意識地去摸腰間兵刃,摸了個空,才想起碎遮還卡在封無言的尸體上。

    木小喬漠然地看了她一眼,伸出十指壓住琵琶弦,從樹上跳了下來,在眾多尸體中間走了一圈,然后自來熟地轉(zhuǎn)頭問周翡道:“殷沛還是跑了嗎?封無言是你殺的?”

    周翡張了張嘴,但受傷后嗓子有些腫,她一時沒發(fā)出聲來。

    木小喬“嘖”了一聲,動手從封無言背后抽出了碎遮,摸出一塊細絹,將刀柄和刀身上的血跡擦干。

    “碎……遮。”木小喬念出刀銘,歪頭思量片刻,說道,“有點耳熟,這是你的?”

    以周翡如今在破雪刀上的造詣,本是不必怕木小喬的,可這會她一身重傷,刀還在別人手里……就不大好說了。

    誰知下一刻,木小喬一抬手,把碎遮拋給了她。

    周翡一抄手接住,不由得松了口氣,只有握住刀柄,她才有自己雙腳踩在地面的踏實感。她略帶疑慮地打量著這位前任大魔頭,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你不用那么緊張,”木小喬一邊用腳尖將封無言的尸體翻過來仔細觀察,一邊頭也不抬地對周翡說道,“我不殺女人。”

    周翡聽了這番不要臉的標榜,實在哭笑不得,便重重清了一下嗓子,啞聲道:“你怎么不說自己還吃齋?”

    木小喬竟未動怒,坦然道:“不騙你,我確實不殺女人——只殺男人和丑人,其貌不揚的在我這里不能算女人,殺便殺了。”

    周翡無言以對,感覺能說出這話的人,腦子里想必有個洞庭湖那么大的坑。

    不過周翡轉(zhuǎn)念一想,又覺得這也沒什么。因為木小喬一直是個舉世聞名的大魔頭,向來不講搭理,整日恃強凌弱、濫殺無辜,想取誰性命就取誰性命,他今日說丑的不算女人,明日說年紀小的不算女人,后天沒準又變成年紀大的不算女人——反正都是自己說了算,取決于他想對誰下手而已。

    人們評判山川劍之類的圣人,往往標準奇高,但凡他有什么地方處理不當,便覺此人盛名之下其實難副,有偽君子之嫌。但對木小喬之流便寬容得多,只要他不暴起咬人……或是只要他咬的人不是自己,便還能從他身上強行分析出幾絲率性可愛來。

    周翡也未能免俗,很快便“原諒”了木小喬的出言不遜,問道:“朱雀主許久不露面了,今日到此地有何貴干?”

    木小喬攏了一把鬢角的亂發(fā),說道:“我來瞧瞧那個鐵面魔,聽說那小子就是殷沛,山川劍鞘也在他手上?”

    周翡道:“不錯。”

    木小喬便說道:“按理這不關(guān)我的事,只不過上回在永州,羽衣班那老太婆算是幫過我一把,雖然她沒什么用,不過我不欠人情,這回也來幫她一回。”

    永州城里,霓裳夫人出面爭奪過慎獨印,為什么算是“幫過木小喬一把”?這回圍剿殷沛,她又是因為什么?

    木小喬這句話語焉不詳,內(nèi)涵卻十分豐富。

    周翡想了想,遲疑著試探道:“恕我愚鈍,沒聽明白……朱雀主幫霓裳夫人什么呢?”

    木小喬看了她一眼,笑道:“想問什么直說,我才不管什么誓約盟約限制,我想說什么便說什么。”

    周翡本來就不擅長打機鋒,立刻就坡下驢,直言道:“所以朱雀主也是‘海天一色’的見證人。”

    “不錯。”木小喬道。

    周翡又道:“霓裳夫人曾經(jīng)說過,所謂‘海天一色’,并沒有什么異寶,只不過是一個盟約。”

    “一群大傻子立的誓約。”木小喬道,“雙方互相不信任,便找了一幫兩頭拿好處的見證人——比如我,一邊給我的好處是答應(yīng)幫我查一個仇人的身份,另一邊答應(yīng)幫我脫離活人死人山。”

    周翡恍然大悟——這么看來,魚太師叔他們也一樣,當時鳴風樓主兄弟兩人中了透骨青,一邊給了他們“歸陽丹”,一邊給了他們退隱容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