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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有匪在線閱讀 - 第4節

第4節

    祠堂中,一個須發皆白的老人正雙手拈香,站在“顯考李公諱佩林”的牌位下,李瑾容默默地站在一邊,等老人上完香,才上前招呼道:“師叔。”

    老人沖她擺擺手示意免禮,環視四周,露出一個“槽牙里塞了菜葉子,死活剔不下來”的表情,“吭哧吭哧”地將祠堂中東一個西一個的蒲團等物整齊地擺好,又挽起袖子,要去收拾桌案上積壓的一層香灰。

    李瑾容眼角跳了幾下,忙上前道:“我來吧?!?/br>
    “走開,走開,”老者將她扒拉開,“你們都有臟亂癖,別給我添亂?!?/br>
    李瑾容只好袖著手戳在一邊,看著那老者上躥下跳地擺香案,還重新給牌位們調整距離,忙得不亦樂乎,問道:“師叔的傷可好些了么?”

    “沒事,上岸一會也死不了?!蹦抢先苏f道,“今天不是三月十五么,我來看看你爹。”

    此人就是洗墨江中傳得神乎其神的那位“魚老”。

    魚老漫不經心道:“我看寨中人往來有序,大家伙都各司其職,可見你這家當得著實不錯?!?/br>
    “還算壓得住,”李瑾容臉上卻沒什么喜色,“外面的謠言您聽說了么?”

    魚老將祠堂里所有的東西都重新擺了一遍,見整齊了,他才總算是順過了一口氣,將雙手往袖中一揣,回頭沖李瑾容笑道:“既然是謠言,聽它作甚?”

    李瑾容壓低聲音道:“都在傳曹仲昆病重,恐怕是要不行了?!?/br>
    “曹仲昆死了豈不正好?”魚老說道,“我還記得你年輕那會帶人怒闖北都,三千御林軍攔不住你們,差點宰了曹賊,嚇得那老匹夫險些尿了褲子,要不是他那七條狗,曹賊早就是刀下亡魂了。怎么現在聽說他要嗝屁,你還慌起來了?”

    李瑾容苦笑了一下:“今非昔比,眼下不過一個謠言,寨中已經人心浮動,這消息還未見得是真的,我怕……”

    魚老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怕麻煩?”

    李瑾容頓了一下,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只是含糊地笑道:“可能是我老了吧?!?/br>
    魚老不愛聽“老”這個字,十分不滿地哼了一聲,連胡子都跟著一翹,他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見外面有個巡山的弟子在外面叫道:“大當家!”

    李瑾容一回頭,只見一個“物件”山炮似的轟了過來,一頭扎進她懷里。

    “阿妍?”李瑾容吃了一驚,“你這是怎么弄的?”

    李妍先開始以為李晟只是口頭挑釁,而周翡也沒答應,所以洗墨江之行肯定是要黃的。誰知到了十五,她才發現自己沒能理解冤家路窄的大哥和表姐之間詭異的默契——她看見李晟收拾包裹,才知道他不但要去,還要順勢離開四十八寨!

    由于李妍是個刀槍不入、軟硬不吃的告狀精,為了以防萬一,李晟走之前把她捉起來綁在了她自己的屋里,反正等天亮了見不著人,自然有人來找她。

    李晟畢竟是親哥,怕她亂動被麻繩磨破皮,所以用了兩根繩子——先用細軟的把她五花大綁了,再拿稍粗些的麻繩纏在軟繩上,把她拴在床柱上。

    可他低估了李妍姑娘告狀的熱情和小女童身體的柔軟程度。

    討厭的大哥走了以后,李妍就開始在原地搖頭擺尾地扭,硬是把自己從最外圈的麻繩里扭了出來,身上的繩和嘴里塞的東西弄不掉,她就保持著這個蠶蛹一樣的形象,開始往外蹦,蹦一會累了,便干脆躺在地上滾。

    巡夜的弟子還以為迎面撞來一頭野豬,兵刃都拔/出來了,提劍要砍,發現“野豬”停在他腳底下,露出了柿子紅的一截裙裾。

    灰頭土臉的李妍總算見到了親人李瑾容,當場深吸一口氣,字正腔圓地吼出了自己憋了一晚上的那個狀:“李晟那個大混蛋攛掇著阿翡去洗墨江了!他要離家出走,我說要告訴大姑姑,他就綁了我!”

    李瑾容有點懵:“什么?”

    李妍抹了一把眼淚:“他們都說江里的魚老其實是個活了一千年的大鯰魚精,要是被逮起來,會不會給涮鍋吃了呀?”

    魚老挽著袖子,在旁邊干咳了一聲。

    李妍這才發現旁邊還有人,抬頭看了看這五短身材的小老頭,她頗為不好意思地從李瑾容懷里鉆出來,十分有禮地打招呼道:“老公公您好,您是誰呀?”

    老公公笑容可掬地答道:“大鯰魚精。”

    李妍:“……”

    李瑾容被那倆倒霉孩子氣得胸口疼,便聽魚老正色道:“瑾容,先不忙發火,你多派些人把那倆孩子找回來,今夜我上岸,洗墨江沒人守著,江心的‘牽機’是開著的。”

    李瑾容驀然色變,轉身就走。

    ☆、時運

    據說世上有一種輕功,騰躍如微風,潛行如流水。無形無跡,無不可抵達之處。

    可惜謝允正在做賊,再炫目的功夫也是“錦衣夜行”,無人欣賞。

    他沒有吊下來長繩,也沒有隨身攜帶鐵爪,整個人仿佛能化成一片薄薄的紙,順著山壁以一種不快不慢的速度往下滑,他穿著深灰進黑的夜行衣,剛好和石壁色調一致,哪怕用強光掃過,也不見得能看出他跟普通的石頭有什么不同,嚴絲合縫地貼在漆黑的山壁之上,一點極細微的凸起都能讓他停留片刻,調整姿勢,繼續下潛。

    謝允對自己的評價十分謙虛,認為自己是“出了神,但尚未入化”,距離騰云駕霧還差一點,因此他在臨近江面的地方險些馬失前蹄也情有可原——被冰冷的江風一掃,他腿抽筋了。

    那半躺的銅錢果然是出師不利的先兆。

    所幸臨江的地方不像上面那么光,謝允及時扒住了一塊山石,手腳并用地將自己吊了上去,好歹沒一頭栽進江里變成一條墨斗魚。

    那石頭約莫一尺見方,謝允半死不活地仰面躺了下來,呲牙咧嘴地放松繃得生疼的筋骨。

    而節外生的枝顯然不止開了這一朵花,江面上“嗆”一聲輕響傳了老遠,筆直地躥入他的耳朵,謝允一抬頭,發現一陣微風吹開江面上的薄霧,洗墨江對面有兩個人!

    是守江的人回來了?

    謝允一動不動地靠在石壁上,全副精力凝注在雙目上。

    周翡在麻繩上吊了片刻,突然從懷中摸出一顆鐵蓮子,抬手擲了出去,砸得江中一聲脆響,而濺起的水花卻沒有她想象得那么大,含著勁力射出的鐵蓮子入了水,又高高地彈了起來。

    周翡眼睛一亮——她方才就覺得水中波浪形狀很詭異,像是水下有什么東西的樣子。

    李晟在旁邊有些猶豫不決地皺起眉,他生性謹慎保守,要他先走,恐怕能等到明年。周翡掃了他一眼,從麻繩上一躍而下,縱身躍至方才鐵蓮子落水的位置。

    李晟先是吃了一驚,下一刻,發現她穩穩當當地“站在”了水面上。

    隨后,周翡頭也不回地又離開原地,蜻蜓點水似的起落幾下,轉眼已經到了江心。

    謝允微微瞇起眼,看清來人居然是個半大不小的女孩子,他心里“嘖”了一聲,猜測這兩人大約是寨中的小弟子,大半夜不好好睡覺出門淘氣。謝允連寨中一只螞蟻都不要驚動,不想跟四十八寨的人照面,便靜心凝神地在尺寸大的石壁上端坐,等著這倆孩子淘完趕緊走。

    女孩子身手不怎么花哨,卻意外的利落果決,她手中松松垮垮地拎著一把窄背長刀,人和刀一橫一豎,都是又細又長,謝允看見她長長的辮子垂在身后,發梢被帶著水氣的風掃得一動一動,夜里看不清眉目,以他絕佳的目力,只能從遠處看見她纖細脖頸和小小下巴的剪影,像個水中冒出的什么精怪……

    謝允琢磨了一會,心里下了定論:水草精。

    而這時,身在江心的周翡也終于看清了洗墨江下面的龐然大物。

    那是一個石陣,靜靜地潛伏在漆黑的江水中,像一只蟄伏的水怪,森然欲出。江心有一個小小的亭子,身形幾乎隱沒在遠近起伏的水霧中,正好在這只大水怪的頭上。

    江水潺潺而動,透過水面往下望,下面的水怪也好像會動似的。

    周翡盯著那石陣看了一會,心里無來由地一震發寒。她來不及細想,當下回頭,沖已經趕上來的李晟道:“不對勁,退回去!”

    下了懸崖,沒看見傳說中的“魚老”,反而在水下發現了這么詭異的東西,李晟心里也在犯怵,他本來準備隨時掉頭,誰知周翡突然砸過來這么一句好心……依照慣例,李晟是要將其當成驢肝肺的。

    周翡讓他退,李晟幾乎本/能地不退反進。就在這時,他聽見背后傳來一聲蜂鳴似的輕響,李晟渾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他的短劍本是一雙,下江的時候掉了一支,這會只剩下一支,他堪堪來得及一彎腰,將短劍往背后一架。

    那東西幾乎是擦著他的后心過去的,撞上了他的短劍,隨之而來的大力幾乎把他整個人掀下水,李晟迫不得已撒手,身上最后一把兵刃橫著就飛了出去,背后一聲裂帛之響,他背在身上的行囊詭異地一分為二,稀里嘩啦地掉進水里,連衣服都破了一條小口,好懸沒傷到皮rou。

    懶洋洋的作壁上觀的謝允驀地坐正了,他發現自己可能選了個錯誤的時機,守江人不在的時候恰恰是洗墨江最危險的時候——人走了,兇獸反而被放出來了!

    李晟怔怔地問道:“那是什么?”

    周翡這會也不怕被魚老發現了,她摸出一個火折子,才剛點燃,臉色驟然一變,將手中窄背刀狠狠地往身前一戳。漸漸亮起來的火光中,她看見一條極細的線被窄背刀阻隔在面前半尺以外,那細絲兩端被水霧阻隔,看不出有多長,但倘若被這玩意掃過,她的小腿恐怕要跟自己分家。

    這細線的力量大得難以想象,周翡按著刀的手背上青筋暴跳,僅僅撐了片刻,她就有種自己要被推出去的錯覺,她以點地的長刀為支點,驀地騰空而起,在原地凌空翻了個跟頭,險惡的細線倏地流過,鬼魅似的隱沒在霧氣中。

    謝允神色凝重起來,喃喃道:“居然是牽機?!?/br>
    江中的巨獸并不給他表現自己見多識廣的機會,空中很快傳來接二連三的蜂鳴聲,逼得江中兩人雜耍似的上躥下跳,周翡很快發現,這會要退回去已經來不及了,因為他們腳下的石塊開始移動。

    這江中的水怪像是個巨大的木偶,被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不速之客喚醒,刀鋒似的絲線此起彼伏地飛過,牽動著他們腳下的石階上下浮動,周翡手里的火折在熄滅前掠過他倆的來路,她駭然發現那里有一片密密麻麻的反光——來路被封死了,他們倆就像陷入了蛛網中的蟲子。

    李晟大聲道:“下水!”

    四十八寨中有不少曲曲折折的山澗小河,本地孩子都玩過水,掉河里淹不死,李晟雙手兵刃盡失,躲得相當狼狽,這會也顧不上體面和干凈了,第一反應就是從水下走。

    然而不待他有行動,山壁上突然傳來一個陌生的男聲,說道:“不能下水?!?/br>
    江上的兩個人同時嚇了一跳,周翡狼狽地一矮身,讓過一根要將她腰斬的細線,頭發都被割斷了一截:“什么人!”

    謝允這個賊雖然很想假裝自己是塊石頭,有驚無險地混進去,卻也不能看著這兩個少年死在這。

    他把心一橫,想道:“時運之論誠不我欺,我真是五行缺德。算了,讓人逮住就逮住吧?!?/br>
    謝允從袖中抽出了一支特殊的信號彈,一甩袖揚上天,在空中炸開,整條洗墨江都映著那煙花似的影子,光不是很刺眼,卻能傳出數里,想必足夠驚動寨中人了。

    同時,落下的熒光也讓周翡和李晟看清了水下的情景——那些巨石中間,牽連著千絲萬縷的細線,在水下布了一張網險惡而靜默的網,人下了水,恐怕頃刻就會被那巨網割成碎rou。

    李晟手腳發涼,一腔躊躇滿志都給凍成了冰坨,一時呆住了,卻聽那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的聲音又道:“小兄弟,你那里是陣眼之一,趕緊離開。”

    話音沒落,李晟就覺得腳下的石塊一陣,要往水下沉去,他大駭之下想也不想便往周翡那邊掠去,卻聽那陌生人道:“小心!”

    水中彈起一根細線,正奔著他迎面撞來,空中無處借力,他手上寸鐵也沒有,眼看要被一分為二。

    李晟眼睛驀地睜大,瞳孔縮到了極致,就在這時,那細線突然凝滯在了半空,李晟堪堪擦著它有驚無險地落在了另一塊巨石上。他停了一下的心驟然狂跳起來,一回頭,見那細線竟然是周翡用窄背刀生生架住了。

    謝允目光掃過江中巨大的牽機,來不及做細思量,從崖邊落下,身如微風似的闖入牽機陣中:“水……那個小姑娘快松手,這東西不是人力扛得住的!”

    不用他說周翡也撐不住了,只是堅持了這么一會,一雙虎口便仿佛要裂開似的,她退后半步,撤力的同時仰面往下一彎,腰幾乎對折,繃得死緊的細線琴弦似的在水中彈了一下,“嗡”一聲濺起層層漣漪,自下至斜上,毫不留情地與她擦身而過。

    一個黑衣人憑空落在幾丈之外,身法快得讓人看不清來路,那人抬起一只手,掌中握著一顆夜明珠,將周遭的牽機線都映照出來。

    “別碰牽機線,”來人低聲道,“跟著我?!?/br>
    ☆、驚心

    這位不速之客的輕功造詣之高,恐怕是周翡平生僅見……雖然她論起“平生”來,確實也沒見過幾個人。他落腳處連一點水珠都沒有,像個飄飄蕩蕩的幽靈,偏偏落腳處極精準,越來越多的牽機線在從江水中“發芽”,也不見他怎樣躲閃,卻沒有一根能劃破他的衣角。

    周翡一愣,心說:“是人是鬼?”

    然而眼看周圍牽機線越來越多,她心里一轉念,感覺活見鬼也比被大卸八塊強,兩權相害取其輕,便一提氣追上了這位神秘的黑衣人。

    李晟還要狼狽些,一身衣服已經四處開花,開口問道:“前輩是哪一路的高人?”

    “鄙姓謝。”那黑衣人輕輕一側身,讓過上中下三路的牽機線,分明是個簡簡單單的動作,放在他身上卻莫名有種“衣袂翻飛”的感覺——盡管夜行衣都是緊口的,根本翻飛不起來。

    謝公子看了李晟一眼,高手風范十足地沖他悠然一笑道:“別叫前輩,感覺我一下老了十歲?!?/br>
    他這一側頭,李晟才借著微末的光看出這是個比他們大不了幾歲的年輕人,突然一陣沒來由的灰心——他這一天,著實大起大落,前半夜還在大放厥詞,覺得自己天下無處不可去,后半夜又覺得自己毫無可取之處,儼然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井底蛙,隨便來個人都比自己強。

    周翡常年被李瑾容變著花樣揍,揍得皮都比別人厚三層,雖然也驚駭了一會,心里卻沒那么多敏感,她一邊跟著那謝公子,一邊留心看著他的步伐,只覺他進進退退,倒像是知道這水怪的來龍去脈似的,便問道:“這是什么機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