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從安哽咽不已，任由著老人家粗糙的手輕撫著臉頰，“爺爺，您這兩年，身體還好嗎？”

    “好著呢，就是……”老爺子點點頭，忽而眼角有淚水滑落下來，他連忙伸手去抹掉，“爺爺就是放心不下你，從安，你跟爺爺說實話，這兩年你恨過爺爺嗎？”

    季從安握過老人顫抖的手，用紙巾替他將淚水擦干，“沒有，從安從來就沒有怪過爺爺?！?/br>
    “那你為什么要離開t城？”說道這里，季老爺子眉宇間立即浮現(xiàn)出一抹濃郁的愁緒，“我聽長風(fēng)說，你這兩年過得不是很好。一個人在外面很辛苦吧，何苦你還是一個女孩子。”

    季老爺子言語里透著滿滿的愧疚和自責(zé)，季從安不忍老人難過，隨即開口，“爺爺，我過得很好，我……”

    “你聽爺爺說?！?/br>
    季老爺子擺擺手，示意她不要說話，自己則繼續(xù)剛才的話，“爺爺時常會想起你離開季家那天的場景，正好是冬天，雪下得特別大。你一個穿得那么少，頭也不回地離開季家。我就站在這間臥室的窗邊，隔著窗簾縫看你。”

    回憶到這里，老人拍了拍季從安的手，然后從床邊柜子的抽屜里掏出了一張泛黃的老照片。照片里的人，一身帥氣的白衣大褂，正和顏悅色地看著他們。季從安只看了一眼便不忍地側(cè)過頭去，老爺子見狀，沒說什么，只一個勁地用手去撫摸那那照片。

    “爺爺這輩子，做了許許多多的決定，幾乎每一次的決定都是經(jīng)過長時間的深思熟慮，而我也只后悔過兩次。第一次是同意你父親去醫(yī)院工作，我時常會想，如果時光能夠倒流，如果我還能再做一次選擇，那么堅決不讓他成為一名醫(yī)生，或許能夠挽救他年輕的生命?！?/br>
    季從安從未想過，爺爺會和她說這些，她有些驚訝的同時，還有些害怕，“爺爺，您別說了?！?/br>
    季老爺子放在照片上的手，頓了頓，抬頭望了一眼季從安，“別怕，你聽爺爺跟你說。”

    一句輕輕軟軟的“別怕”，此時對于季從安來說，勝過千言萬語。自從父親去世后，母親再嫁，她就被爺爺接回了季家。在季家，爺爺從來都是那個撐著天的人，她就在他的保護下，一天一天地長大。等她真的長大了，卻沒有好好地孝順爺爺，相反，她給他帶來了多少痛苦和折磨。

    “你父親去世的時候，你還那么小?！奔纠蠣斪釉诎肟罩袆澚艘粋€手勢，相當(dāng)于季從安當(dāng)時的個子，“很多事情大人們怕你知道了傷心，也沒有很詳細地告訴你。從安，你父親確實是自殺的。”

    這句話，從父親過世后，季從安聽了許多遍，mama和她說，爺爺和她說，叔叔和她說，連哥哥也是這樣說的。

    爸爸是自殺的。

    她相信過的，從看到父親遺言的時候，她就相信父親是自殺的，無欲無求的父親，一心向往死亡的父親，她曾在心里鄙夷了許多次。許多次，她一想到父親是自己親手了結(jié)了自己的生命時，就會深深地瞧不起他。

    可是，當(dāng)兩年前，她在叔叔的書房外面聽見了他和別人說的那些話時，她開始否定了爸爸是自殺的，這件“事實”。爸爸，也許并不是她想象中的那么懦弱。

    “爺爺，如果您想勸我放下對叔叔的芥蒂，很抱歉，我做不到?！奔緩陌采陨缘仄^頭去，視線落在季老爺子房間里的書架上。

    她的反應(yīng)，是季老爺子預(yù)料之中的。老爺子并沒有就此打住，而是繼續(xù)盯著大兒子季明宇的照片看，一邊看著一邊說道：“爺爺知道你的心情，從安，你從小到大最愛重的就是你的父親。可是，從安，你有沒有想過他去世后，最不能接受這個現(xiàn)實的除了你，還有爺爺啊。自己兒子突然自殺而亡，難道作為父親只會默默地接受嗎？”

    聽見季老爺子這段話，季從安猛然回過頭來，詫異地望著他，“爺爺，您的意思是……”

    老爺子輕輕地撫了撫她的手臂，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從安，作為父親，我該做的都做過了。”

    季從安咬緊下唇，恍恍惚惚地搖搖頭，“我不懂您的意思，我不懂，爺爺?！?/br>
    “當(dāng)年，你父親在t城中心醫(yī)院工作，他對自己的工作十分的熱衷。你父親念高中的時候，就告訴我，他要念醫(yī)科大學(xué)。我當(dāng)時是強烈反對的，他和我吵了許久，最后還是不顧我的意見私自填報了醫(yī)科大。雖然我有兩個兒子，但是穩(wěn)重能干的大兒子一顆心卻掛在了醫(yī)學(xué)上，而小兒子從小就是個鬧事的。從安，你知道嗎？我一直不放心把季家的家業(yè)交到你叔叔的手里，可是，你父親卻對這偌大的家業(yè)一點興趣也沒有。”

    季從安低垂著頭，看著爺爺手中的照片，照片里的父親真是笑得沒心沒肺。爺爺說得沒錯，這樣的人怎么會對那些功名利祿所迷惑，他有自己的追求，有自己的執(zhí)著。她忽然想起，自己被綁架的時候，那個中年男人憤恨地瞪著自己，指責(zé)父親是殺害他女兒的兇手。

    “爺爺，父親在去世之前，是否有過一個病人，是個女孩，最后死亡了?！?/br>
    季老爺子怔忡片刻，才道，“嗯，有過。也是因為那個女孩，你父親才會被逼上了絕路。”

    說到這里，季老爺子才覺得不對，“等等，從安，你這么知道這個人？”

    當(dāng)年那件事雖然轟動了整個t城，但是后來季家通過一系列強硬的手段，還是將事情鎮(zhèn)壓了下來。從安那時候還小，怕影響她，老爺子吩咐了所有人對此一概不提。所以，即使從安知道發(fā)生過那么一件事情，卻一直不知道那件事的主角是自己的父親。

    “就是……”

    季從安原本想說自己在被綁架的時候，聽到綁匪說的，可是忽然想起哥哥的交待，不要讓爺爺知道這件事，于是，趕緊改口，“我聽哥哥無意間提起過。”

    老爺子看了看她，“那個女孩子當(dāng)時才十歲，出了車禍，當(dāng)時送去的就是你父親的醫(yī)院。負責(zé)的是你父親，手術(shù)也是你父親主刀?！?/br>
    “后來呢？”季從安有些緊張地看著爺爺，等著他說下一句話。

    “手術(shù)失敗，那個女孩在手術(shù)過程中突發(fā)心臟病，搶救無效，宣布死亡?！崩蠣斪硬粩嗟貒@氣，那樣一個年幼的生命，逝去的消息對做父母的，是多么大的打擊。“女孩的家屬很難接受女孩死亡的真想，一直宣稱自己的孩子沒有心臟病?！?/br>
    “那和父親有什么關(guān)系？”季從安不解，為什么那個男人要說是自己的父親殺了她的女兒？

    “本來是沒什么關(guān)系的，你父親最多是那場手術(shù)的主刀醫(yī)生。對于女孩的搶救，他已經(jīng)竭盡全力了，作為一個醫(yī)生他完全做好了自己的本職?！奔纠蠣斪訉⒓久饔畹恼掌呕爻閷侠?，舍不得將抽屜拉上，一只手搭在邊上，視線一直停在里面的照片上。

    “可是，手術(shù)的第二天，病人家屬還未離開醫(yī)院，t城的大大小小新聞媒體，都在大篇幅地報道，中心醫(yī)院某醫(yī)生醫(yī)術(shù)不精，手術(shù)室內(nèi)害死年僅十歲的女孩。這件事被傳得風(fēng)風(fēng)火火，雖然沒有明確地點名點姓，但是矛頭全都指向了你父親?！?/br>
    季從安全身都在發(fā)抖，抓著裙擺，緊了又緊，“這是造謠，是污蔑！”

    “從安，爺爺自然知道這是在往你父親身上破的臟水。你父親因為這件事，被死者家屬圍在了醫(yī)院里，他們?nèi)枇R他，毆打他，你父親都沒還過手，他和他們講道理，得到的更多的只是拳頭?！?/br>
    季老爺子回憶著，淚水潸然落下，“你父親......”

    季老爺子話還未說完，臥室的房門忽然被人從外面打開。季老爺子和季從安都嚇了一跳，兩人齊齊地回頭，門口站著的卻是剛從外面回來的季明杰。

    他看見從安的第一眼，臉色直接變了，“你又來這里干嘛？”

    季從安只看了他一眼，便收回目光。

    季明杰見她不理會自己，突然更加地生氣，直接沖了過去，“你到底來我家里做什么？這里不歡迎你，出去?！?/br>
    季老爺子見狀，立刻板起臉來，“明杰，你這是做什么？她是從安，你大哥唯一的女兒?！?/br>
    “大哥的女兒？”季明杰呵呵地笑了兩聲，伸手指著一直安靜坐著的季從安，“你說他是大哥的女兒？爸爸，她要是還是大哥的女兒，要是還認我這個叔叔，就不會想要開車撞死我。我是瘋了，才讓這樣的人留在我的家里?！?/br>
    “我讓你出去，你沒聽到嗎？”

    見季從安還是不理自己，季明杰又朝著她吼了一遍。

    季從安努力地掩飾內(nèi)心的憤怒，紅著雙眼看著他，“很抱歉讓您失望了，叔叔，我以后都要住在這里。”

    ☆、chapter 55

    因為季從安將要回到季家住下，這件事讓季明杰在家里大發(fā)雷霆，他見和季從安爭執(zhí)無果，有礙于父親的阻攔，于是將兒子季長風(fēng)單獨叫到了自己的書房。

    見季長風(fēng)一進門，劈頭蓋臉就質(zhì)問他，“這是怎么回事？長風(fēng)，你和我說說，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爸...”季長風(fēng)慢慢地走過去，立身與書桌文案前，與季明杰面對著面，“把從安接回來家里住，這是我的主意。”

    “砰——”季明杰一手執(zhí)起面前的茶杯，狠狠地朝著季長風(fēng)扔過去，但因為在扔的時候，收了一下力氣，杯子在一半的時候已經(jīng)掉落下來。

    “你的主意？”季明杰雙手插.著腰，哼哧兩聲，隨即轉(zhuǎn)過身來，手指著季長風(fēng)的右腿，“你知不知道她要殺了你爸爸，難道你都忘了自己的右腿是怎么失去的嗎？”

    怎么可能忘記，車禍當(dāng)時的疼痛感，一直歷歷在目，失去右腿時的絕望和悲傷也難以忘記。只是，當(dāng)時季從安針對的只是季明杰，季長風(fēng)自己硬是將車拐進了兩人的車子中間，季從安的車子沒有如希望的那樣撞到季明杰，季長風(fēng)的車子卻狠狠地掉下了橋。

    “爸，我知道你還在意當(dāng)年那件事情?！奔鹃L風(fēng)捏了捏手里的手杖，表情越加的沉重。

    “我能不在意嗎？如果不是你的車子橫在中間救了我，說不定我已經(jīng)死了，你現(xiàn)在叫著‘爸爸’的只是一張冷冰冰的照片?！奔久鹘軞鈶嵉卣f著，手上按耐不住地去砸書桌上的物品。

    “我知道?！?/br>
    季長風(fēng)沉沉地應(yīng)了一聲，然后又走近了季明杰一步，“前幾天從安遇到了綁架，這件事我一直讓人壓下來，就是怕爺爺知道了會擔(dān)心?！?/br>
    聽見季長風(fēng)說了季從安遭到綁架的事情，季明杰愣了愣，然后低聲念道：“綁架?！?/br>
    “是，我現(xiàn)在還不知道那些人是為了什么企圖而綁架從安，這樣的事情我不肯能看著它發(fā)生第二遍。”

    季明杰回應(yīng)過來，盯著兒子看，“所以呢？”

    “從安搬回來住，才能保證你的安全?！奔鹃L風(fēng)一字一句地說。

    看著一臉堅定的兒子，季明杰猛然拍著桌子，“我不允許?！?/br>
    “爸?！奔鹃L風(fēng)十分不解地看著自己的父親，“再多的恩怨，都不及從安的性命要重要，何況現(xiàn)在并不是談我們個人恩怨的時候，她是大伯父唯一的女兒，她就算有錯，你也不能因為那些錯誤而忘記她的好，小的時候......”

    “住嘴！”季明杰不耐煩地打住季長風(fēng)的話，“這個家什么時候要你來做主了？我說不準就是不準，現(xiàn)在，馬上讓外面那個人離開我們季家?！?/br>
    季明杰說完這些，已經(jīng)氣到在椅子上坐了下來，他不停地撫著自己的胸口，等了許久仍不見季長風(fēng)有所行動。

    他哼了一聲，“你現(xiàn)在沒聽到我說話嗎？我說讓她滾出去，這個家永遠都不許那樣危險的女人進來。”

    “爸?！奔鹃L風(fēng)用力地叫了季明杰一聲，然后微垂著眼皮，“我做不到?！?/br>
    “你說什么？”季明杰不可置信地聽著兒子的話，從他將季長風(fēng)從孤兒院帶回季家，收養(yǎng)他開始，這個兒子就從來沒有違背過自己的話，就連兩年前他提議將季從安趕出季家，季長風(fēng)也是同意的。為什么現(xiàn)在，兒子開始學(xué)會忤逆自己的意思了？

    季明杰站起來，佝僂著背，指著季長風(fēng)的手顫了顫，“你再說一遍？什么做不到？”

    從小到大，季長風(fēng)都很聽話，因為知道自己不是父母親生的孩子，所以一直盡力去表現(xiàn)乖巧，讓他們喜愛自己。他都忘記自己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生活里沒有了‘不喜歡’這樣拒絕的詞語，逢人就笑，對所有人點頭。

    哪怕是父親和母親離婚，他也不敢搖頭說不同意，因為害怕會被趕出這個家。這個，他得來不易的家。

    “我做不到，對從安的安危置之不顧?！奔鹃L風(fēng)紅著雙眼，頭一次固執(zhí)地昂著頭，和父親說‘不’。

    誰都可以，季從安不行，他的親人不行。

    “你做不到？好一個做不到。”季明杰被他氣得臉色發(fā)青，一直不停地喘著粗氣，“你要被她害死了，才知道她有多可怕，才會明白做父親的良苦用心。”

    季明杰失望地看著自己的兒子，無論他說什么話，發(fā)多大的脾氣，季長風(fēng)都固執(zhí)己見。他十分傷心，再次坐回椅子上，閉上眼睛，“滾，你給我滾出去?！?/br>
    “嗯。”季長風(fēng)不忍地看了一眼父親，然后頭也不回地往書房外走。

    他不知道為什么父親一直這樣看重當(dāng)年的事情，從安雖然有錯，但是初心是為了自己的父親，大伯父的死亡如果真的沒有問題，父親完全可以拿出證據(jù)，讓從安心服口服。

    為什么要讓這樣的誤會一直誤會下去，而且慢慢變得嚴重起來？一家人就不能坐下來心平氣和地將心結(jié)解開，互相傷害彼此的事情，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現(xiàn)？

    季長風(fēng)突然害怕起來，父親的態(tài)度讓他越發(fā)覺地想要了解得當(dāng)年事情的真相。

    他從父親的書房出來，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后，聽著里面罵罵咧咧的聲音，和玻璃破碎的刺耳聲，默不作聲地杵著手杖往季老爺子的房間走去。老爺子已經(jīng)吃過藥睡著了，季從安安靜地守在一邊。

    季長風(fēng)站在門口看著兩人，心里有些酸。

    “哥?！奔緩陌不剡^身發(fā)現(xiàn)了一直站在門口的季長風(fēng)，將季老爺子身上搭著的被子拉高一些，才輕手輕腳地出去。

    帶上房門，“哥，爺爺已經(jīng)睡著了。”

    “嗯。”季長風(fēng)點點頭，視線落在她哭紅的雙眼上，忍不住抬手輕輕地摸了摸她的眼睛，“怎么哭了？”

    “我沒有，可能是太累了。”怕他擔(dān)心自己，季從安隨便地扯了一抹微笑，樣子看上去更加的可憐。

    季長風(fēng)看著她，忽然就想起小時候兩人時常玩在一塊，每次受了委屈，從安都會第一時間告訴自己?，F(xiàn)在她也需要在他的面前掩飾自己真實的情緒，季長風(fēng)心里覺得很難受，“從安，父親他......”

    季從安知道他要說什么，搖搖頭，扶著季長風(fēng)往陽臺的方向走去。

    兩人站在陽臺上，季從安先開口對季長風(fēng)說：“哥，我可能做不到你希望的那樣子?！?/br>
    季長風(fēng)輕轉(zhuǎn)過頭，抿著嘴角看著她。

    “我知道，你希望一家人和和睦睦地生活在一起?？墒牵瑑赡昵鞍l(fā)生了那樣的事情后，我們這一家人就不可能像你所期許的那樣。而因為爸爸，我和叔叔的關(guān)系也不可能會到從前的樣子。我們再見面，待在同一個屋檐下，只會有不斷的爭吵和劍拔弩張?！?/br>
    季從安的手輕輕地挽著季長風(fēng)的胳膊，“對不起，哥哥。因為我，這個家可能要變樣了?！?/br>
    “從安?！奔鹃L風(fēng)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像是小時候一樣，輕抬手摸著她的發(fā)頂。

    他嘆了口氣，“從決定讓你搬回季家開始，哥哥就知道，這樣的局面完全不可避免。”

    季從安詫異地望著他，“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