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節
船艙里兩人對坐,雨驟風疾,卻奇異的吹不進這里。 搖曳的燭火下,雪亮的劍光如一道閃電,照亮整個船艙。 這是殷璧越第一次看見‘秋風離’出鞘。他目不轉睛的盯著,生怕錯過一絲一毫的光彩。 在橫斷山上,師父重傷余世,也只用了一指。 那時他就在想,這世間還有什么事值得圣人拔劍? 劍圣開始擦劍,神色很認真。殷璧越不忍出言打擾。 直到劍圣開始說話,“老四啊,你還有什么想問的?” 不知道為什么,殷璧越心里有種不好的預感。這種直覺一路都有,現在更是放大到極致。 師父這一趟見了很多人,做了很多事,教了他很多。 就好像了卻過往,與這世界做一場告別。 于是殷璧越開口,聲音有微不可聞的顫抖, “師父這些年,都在做些什么?” 第74章 人間別有行路難。 這些年都在做什么?這個問題很好回答。 但衛驚風想到的不止是近百年。他想起了西河村邊的大槐樹,春袖樓的浮生歡,云陽城里的一夜大雪,滄涯山上的云和風。 劍下殺過的敵人,門下收來的徒弟。 最后他答道,“百年前,李土根算到隕星淵開始飛速擴大,我便下去看看。” “那里……有什么?” 殷璧越還記得在興善寺,他和洛師兄闖入困住了觀的佛堂,師兄的幻境里,就有隕星淵底。 劍圣淡淡道,“是魔物。生生不息的魔物。” “有辦法除掉它們么?” 殷璧越心中一沉。魔物他只在典籍上看過。不同于魔修尚有人的心智,低等魔物只知道吞噬活物的血rou,并且無痛無覺。 “沒有。道魔大戰以后,死的人太多,天地間生死平衡被打破,又遭天劫。天流火,地裂淵,戾氣在深淵下積累,孕育而生了魔物。”劍圣放下劍,“百萬年過去,已經成了氣候。魔物饑餓到一定程度,就會出來覓食。即使沒有莫長淵轉世,它們也快該出來了。” “所以師父下去除魔?” “那些東西殺了還能長,治標不治本。” 猜想被證實,師父果然在做一件大事。即使他做的這件事情沒什么人知道。 如果這百年間沒有劍圣三番五次入深淵,只怕世道早就亂起來了。 衛驚風似是猜到自家徒弟在想什么,起身朝船艙外走去,“都說天塌下來有高個兒頂著。” 他站在船頭,江上大雨傾盆,風波如怒,“可是天下誰比老夫更高呢?” 衛驚風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好人,他劍下的亡魂無數,公認的不講道理。也自認沒有什么‘茍利天下生死矣’的覺悟,如果可以,他更喜歡天天睡覺喝酒,看君煜練劍。 但事情來了,逼到眼前,別人做不了,他就去做,理所應當。 “李土根算到了道魔大戰時留下的劍冢方位,地脈與隕星淵相克,老夫下去一趟,把里面的劍氣引出來,能封一半的深淵。” “真的有劍冢?” 殷璧越一直以為劍冢只存在于傳說。萬千正道修士戰死在大戰中,尸骨被魔息腐蝕,只有劍留下。無處埋骨,卻可埋劍。后來不是沒人想去碰運氣找一把神兵,但百萬年過去,也不曾有人找到。 “有,只是那上面有個陣法,諸圣時代留下的,到現在也有七成威力。一般人過去,別說破陣,連方位都看不出。” “師父要去多久?” “不好說,辦完事兒就回來。” 殷璧越覺得自己太沒出息。 聽到這句的瞬間,眼眶竟然酸了。能讓劍圣說出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這種話,其中兇險可想而知。 劍圣斥道,“一個兩個都哭哭啼啼,像什么樣子,都去學學你大師兄!老夫是去辦事,又不是去送死!老三還不如你,還說要跟老夫一起去,去了能干什么?找死添亂?!” 殷璧越深吸一口氣,“師父,我們在滄涯等你。” 這樣一件決定世界未來走向的大事,卻只能由劍圣一個人承擔。因為他站的太高,竟然連一個能比肩的人都沒有。 未免太殘忍,太不公平了。 可這世間事何曾公平過? 無形的屏障驟然消失,滔天風雨嘩嘩的打下來,冷風深入骨髓。 衛驚風站在船頭,孑然自立,廣袖浮在江風中獵獵飛揚,抬手間自生萬丈豪情,“老夫是何等人物!老夫的胸懷能容天地!” 他又低下頭,神色忽有幾分寂寥,“天地卻容不下我。” 劍圣平生快意恩仇,來到這世間開啟群星時代的序幕,轟轟烈烈。要離開時,也不能黯然退場。 他毀興善寺千百廣廈殿宇,去抱樸宗重傷亞圣余世。兩件大事震驚天下。仇是清了,羈絆卻還在。 他拿起手中的劍,垂眸端詳。 ‘春山笑’和‘秋風離’自鑄成之日起,就是一雙劍。 可是人在秋風中,聚散不由我。 殷璧越站在師父身后,聽見一貫略有散漫的聲音在江風中起伏,“老四,我教你的不多。這次一去,怕是也趕不上給你加冠了。” 修行者的加冠禮,都是由師門長輩主持。是對弟子長大成人的認可,也是對未來修行大道的祝愿。 劍圣回過身,手上多了一個烏木冠,“你年紀雖然不到,可眼下也該到時候了。” 到了該成長擔當的時候,到了直面風雨的時候。 殷璧越跪下來,俯身端正的磕了一個頭。劍圣將他的白發攏起,收進冠中,動作還有些笨拙。 殷璧越扶了扶冠,站起來又行了弟子禮,就算禮成了。 沒有祝詞,沒有掌聲,沒有看客。只有夜雨孤舟,駭浪浮天。 劍圣看著他笑起來,持劍轉身。 殷璧越喚了聲‘師父’。 小船猛然搖晃一瞬,衛驚風拂袖踏江而去。 江水滾滾奔騰,拍山擊石,卻不敢沾濕他的衣擺。 江風嗚咽,好似為他送行。 莫道江頭風波惡,人間別有行路難。 ************ 云陽城里烏云遮月,秋風煞人。 院中空蕩蕩,掌院先生站在藏書閣的飛檐上,看著偌大如城,燈火明滅的學府。 他好像明白了衛驚風為什么喜歡站這里,真是風景獨好。 但也很冷,因為睥睨天下,所以高處不勝寒。 他對殷璧越說,“或許衛驚風是對的。那就試試吧。” 試試與天相爭,破局改命。 但試也需要時間。殷璧越需要成長的時間。即使他已經成長的很快了,放眼千百年,哪有更年輕的小乘境? 可對于當今的天下,依然不夠快。 所以衛驚風去了,去給他換時間。 這件事掌院先生一直是不同意的。或者說,這才是他與劍圣之間,真正的分歧。 但衛驚風是不會改主意的,與其說他相信殷璧越,不如說他相信自己的判斷,堅持心底的原則。 “沒有人能決定他人的生命,天道不行,圣人也不行。” 他想殺洛明川的時候,衛驚風如是說道。 掌院先生抬頭,他想看看那顆明亮的冰藍色星星。眼卻花了,視野里的天空一片模糊。 他喃喃道,“真是老了……” 君煜在崖邊練劍,練的依然是小重山劍訣。沒有真元,自有劍光斬開夜色。 每日揮劍六萬三千次,自入門那天起就是這樣。三月春山如笑,十月秋山如牧。 寒暑春秋,孤鶩長風。很久之前,這里還不叫兮華峰,只有他和師父。 他不怎么會與人交流,劍圣那時也不太會說話,兩人練劍就能練一天。 天心崖流云茫茫,就像云陽城里那夜的大雪。他縮在街角,被披著狐裘大氅,撐著天青傘的少年公子遇見,從此開始叫做君煜。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想起來好像還在昨天。 燕行依然在春袖樓,他趴在桌上,酒壇碎了一地。 近來半月春袖樓沒開張,只有他一個客人,露華姑娘隨手翻著賬本,也不說話。 “凄涼寶劍篇,羈泊欲窮年。” 燕行當時想,哪個夯貨這么酸,這種時候還不跑,等著和他一起挨揍啊。 滿眼血光中,他就看見了坐在窗邊的少年公子。“黃葉仍風雨,青樓自管弦。” 劍圣當然沒有挨揍,還替他揍跑了別人。 那時露華還不是姑娘,是個豆蔻梢頭的小女孩,怯生生的躲在柜臺后面,看他們和人打架。 而現在,窗外風雨大作,窗里一燈如豆。微啞的歌聲響起,“英雄莫問歸路,風雪送,仗劍登樓,勸君酒,解離愁。” 沒有琴瑟相和,幽幽的回響在春袖樓。 燕行起身,推門走進風雨里。他醉了半月的酒終于醒了。只身向滄涯山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