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節
他張了張口,突然腦袋一沉,知道這是酒勁兒上來了。 想不到這入口清冽的浮生歡,后勁這么大。 他斜撐著頭,暈沉沉的看師父和三師兄碰碗拍桌,聊得興起,卻已聽不清他們在說什么。 然后他睡了過去。 這一覺睡的很沉,醒來時雨已停了,天色也暗下來。桌上不知何時多了盞青燈。 酒香混著潮濕的寒風撲面,殷璧越只覺神清氣爽,比打坐入定一夜更舒暢。 是一種心境的舒暢。 劍圣起身關上了窗戶。 喝完了最后一碗酒,對自家三徒弟道,“老夫走了。別送。” 殷璧越和燕行告別,起身跟上。 在他們踏出推門而出的瞬間,燕行喊了聲,“師父……” 聲音不高,出口便淹沒在大堂的喧囂里。 劍圣腳步微微一頓,背對著他揮揮手,姿勢瀟灑至極。 老板娘走過來,什么也沒說,放了一壇酒在他桌上。 小巷里,有姑娘三三兩兩聚在滴水的檐下,輕薄的浣碧紗被打濕,低低的笑。有人將鮮花搬回二樓的露臺,順手點上紅穗金彩的花燈,遠望去一片紅光漫漫。 有人走進巷里,熟門熟路拐進某個小樓。狹長的巷子愈發顯得逼仄。 殷璧越與劍圣逆人流而行。走出來見空蕩的長街,落葉梧桐,盡染蕭索,就像另一個世界。 劍圣看了眼半暗的天色,自語道,“還得辦件事……” 殷璧越還未聽清,忽覺腳下一空,就知道師父又帶他飛了。 大風呼嘯只在一瞬,耳邊就靜下來。 明月在云上露出邊角,仿佛觸手可及。 殷璧越站在云端,萬里山河盡收眼底。 劍圣的聲音有些縹緲,“老四啊,等你以后收了徒弟,帶人駕云,記得要擋風啊。” 殷璧越一怔,乘奔御風至少也得亞圣以上,現在自己還差的遠。但師父好像很肯定。 喝了一場酒,見過三師兄與師父插科打諢,高山仰止的劍圣親近多了,他也沒了原先的幾分拘束。 于是他點頭,“這還早,等我有了徒弟,師父就是太師父……風怎么擋,掐訣么?” 劍圣搖頭,“也不用,到那時候,你心念一動,想沒風就沒風了。” 殷璧越覺得自己真是找虐。戰五渣確實理解不了大神的境界。 劍圣像是想起來什么好笑的事,“老夫第一次帶君煜,沒擋風,自己當然不冷,結果直接凍僵了你大師兄。” 殷璧越想到冷肅如冰雪的大師兄真的冰雪了。明明聽著很慘的事,不知道為什么,也像劍圣一樣笑起來,“師父別幌我,以大師兄的境界,還能怕冷?” “不信啊?那時候君煜小,站著還沒我腰高,拎起來就像拎個小貓,嘖,你笑什么,是真的……還沒什么修為,冷了也不知道出聲……”劍圣說著說著,聲音低下去,“我不是個好師父。不知道怎么教人,也沒好好教過你們……” 殷璧越從前也覺得自己有個便宜師父。除了知道他修為天下第一,別的一無所知。 但后來,他聽過師父的很多故事,聽過別人口中的師父。 常常也會想,劍圣是一個怎樣的人呢? 直到他在重明山下,頓悟所至,使出青天白日劍。仿佛透過雨幕,看見了那個向天斬劍,天也要避三分的疏狂身影。感受到了那人出劍的心境。 再后來,他真的見到了師父。 劍圣不同于他的每一種想象。 沒有掌院先生萬事俱在掌握的淡然超脫,也沒有初見了觀時,那種前輩高人的風度。 雖然總是自稱老夫,卻好酒嗜睡,嬉笑怒罵,鮮活的好似個少年。 殷璧越原先不可置信,喝完酒后豁然開朗。 因為沒人規定圣人應該怎么活。 他笑起來,“師父,你確實沒怎么教過我。說實話,第一次在興善寺見到你,我根本沒認出來,因為峰里掛的畫像,比你老二十歲。” 劍圣嘟囔道,“那樣不是顯得老夫穩重么……” “那時候我以為已經走到絕路了,覺得大羅金仙也救不了我和洛師兄了,但師父來救我們了……” 劍圣聲音依然低低的,“還是去的晚了……” 殷璧越斂起笑意,正色道,“我不覺得晚。我知道師父不會教,因為天賦很高,修行近乎直覺。師父經常不在,因為在做一件很大的事。不只是我,我相信大師兄,二師姐,三師兄還有五師弟,都是這么認為的。” 關于‘做件大事’只是猜測,但劍圣沒有反駁。 “是師父讓我看到了一種可能。即使修行大道俱是荊棘泥途,即使活過漫長的生命,也不用處心積慮,不用老謀深算,不用活成千帆過盡,盛年不再的模樣。想睡覺就睡覺,想喝酒就喝酒,行事全憑本心……我很羨慕,但或許我一輩子也活不成師父的樣子。因為師父是天上地下,獨一無二的劍圣衛驚風!” 劍圣朗聲大笑,笑聲震徹云霄, “哈哈哈哈——你根本不用活成我的樣子。因為你也是天上地下,獨一無二的殷璧越。” 被圣人這么夸獎,殷璧越一時赧然。 劍圣想起剛才自己那句‘我不是個好師父’,覺得太酸了,反要徒弟來安慰他。于是大手一揮,“走了。” 他帶人從云端一躍而下。 “啊——” 毫無防備,高速下落帶來的失重感讓殷璧越大叫起來。呼嘯的風聲伴著劍圣的大笑,貫穿耳膜,只覺心臟都要跳出來。 最終在他能提起真元之前,下落停止了。 殷璧越白著臉大口喘氣。 就聽劍圣問道,“刺激不?老四,你看,生活處處是驚喜。” ……我收回剛才的話。qaq 他們仍在云霧中,腳下不是真實的土地,綿延的山嶺卻能看的一清二楚。 夜色已深,寒風吹散青山間的云霧,隱隱有淡銀色的流光覆在那座最高的山峰上。 那是陣法催發的光輝。 與夜空秋月無邊相映,顯得很美。 殷璧越回過神來,想起這一路的方向,“我們現在……在橫斷山?” 劍圣漫不經心的‘嗯’了一聲。 橫斷山上有抱樸宗。 抱樸宗有一座護山大陣。 雖不是興善寺那般,從百萬年傳承至今,但它與山勢靈脈和為一體,開啟時由四位大乘境的長老壓陣,亞圣主陣,更可借橫斷山天然之力。 殷璧越不知道師父為什么來這里,但心中隱隱猜到幾分。 他現在想看師父會如何破陣,而且是威勢催使到全盛時期的陣法。那定然是地崩山摧,風云變色。 然后劍圣帶他下去了。 什么事也沒有發生。他們站在了山巔,就像站在自家后院。 殷璧越愕然,又覺得仿佛理應如此。 圣人就該這樣,要來便來,要去便去。 哪個陣法能困他? 山巔不止有他們兩人。還有一位老者,站在嶙峋的山巖上。 風滿袖袍,仿若搖搖欲墜。卻淵渟岳峙,氣象恢宏。 余世回過頭來。 看見神情漠然的衛驚風。 他年輕的時候常想,自己不該與衛驚風活在同一個時代。 如果劍圣不在世間,他便是最高的山。 他站在橫斷山上,萬里山河都在腳下。 只要他愿意,甚至可以看到浮空海上的波瀾,南邊青麓山上的竹樓,東陸光也照不進去的深淵,北皇城連綿一片的金色屋頂。 這些都不如他高。 但劍圣回來了,誰還會記得世上第二高的山峰是哪座? 余世目光微寒。 衛驚風沒有看他,而是轉頭看向身后的徒弟, “你看,就是這個老匹夫,老夫不在的時候沒少使手段。你現在打不過他,為師先替你出口氣,等你以后出息了,再自己把場子找回來。” 劍圣語氣太平常,就像商量晚上吃什么。殷璧越聽得怔住。 余世面色更冷,他袖袍被狂風灌滿,高高鼓起。 陣法光華大盛,如天上的明月落在了橫斷山間,而在九天之上,濃云翻涌,云中透出恢宏的威壓。 陰影愈來愈大,殷璧越才看清那是一個劍的形狀。 巨大的劍影籠罩整座橫斷山。 那是余世的八卦劍。 但劍圣沒有拔劍。 狂風和沙石也吹不到他身前。他從廣袖下抬起手,遙遙一指。 就像順手而為。 上一刻還在酒暖花深的春袖樓里喝酒,這一刻就能站在萬山之巔的橫斷山上出手。 因為對于衛驚風來說,這兩件事沒有難易之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