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節
而后,施父病逝,無極道人見好友的女兒年紀尚幼就孤苦無依,便有心收她為徒,給她提供一些庇護。至此,施流光也拜入了無極道人門下,成了周引桓的師妹。 只是施流光自小體弱多病,并不適合學武,加之其年幼頑皮,病痛更是如同跗骨之蛆一樣常伴著她。索性她性子開朗,聰明伶俐,并沒有因為自己的身體而產生什么不好的想法。但這一切是建立在有人時常開導她的情況下的,施父在時,疼她像眼珠子一般,他一死,給施流光造成的影響不可不大。施父去后,施流光消沉了很長一段時間,此后笑容越來越少,心思也敏感了起來。 周引桓也日復一日的相處之中徹底愛上了自己當初的救命恩人,眼見著她越來越悶悶不樂,有心要開解她,于是提出了要帶她下山行走的建議。 當時的周引桓已經在外小有名聲,亦已和林一相識,并且頗為欣賞這位俠肝義膽的少年人,兩人常常結伴行走江湖,除惡揚善。這種近乎光明的生活是從前的周引桓沒有接觸過的,那時的他對此極富興趣,以為借此就可以洗去自己身上的黑暗烙印。連帶著,他對與自己完全是兩個極端的林一也難得的有了善意。 這一切,在施流光見到林一的時候,徹底變了。 少女的心像是晴雨不定的天氣,變幻莫測,難以捉摸。 十五歲的施流光對十八歲的林一一見鐘情,從此一發不可收拾。而林一對好友的師妹亦驚為天人,丟魂落魄。 風華正茂的少女和驚才絕艷的少年,郎才女貌,傾心相許,就如同天雷勾動地火,愛情來得叫人措手不及,又燃燒的那樣熱烈絢爛。 而周引桓,成了他們愛情里的最大笑話。 林一知道自己是在橫刀奪愛嗎? 他不知道,所以他愛的無所顧忌。他生性樂觀,什么事情都愛往好的一方面想,做事也大大咧咧的,壓根想不到周引桓是喜歡施流光的這種可能。 施流光知道嗎? 她知道,她很清楚周引桓喜歡自己。她同樣也清楚自己不可能愛上周引桓,如果有可能的話,那么天裕山上數年的朝夕相處中,她早就愛上他了,哪里還會有林一的事? 林一像所有尋常的墜入愛河的男人一樣,迫不及待的要給自己的愛人打上自己的標簽。沒過多久,林一就像無極道人提了親。 無極道人叫了施流光道面前,問了她的意思。 如果不愛,那就盡早說清楚。施流光是這樣的想的,也是這樣做的。無極道人一問她,她就應允了,將自己的態度表示的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她更是拋棄了以往的矜持,主動找到周引桓,說明了來意,希望他能放手。無可避免的,兩個人就此頭一次起了爭執。 對于周引桓來說,施流光是他的光明,他的救贖,他情感的所有寄托,她在的時候,他才能感覺到自己已經徹底的擺脫了那暗無天日的過去。 周引桓對施流光的感情始終蒙著一層飄渺的紗,帶著與他的人完全不符的夢幻,捉摸不透,或許,也因為此,施流光不能接受他的感情。 女人希望男人把她看作神,可她們也要食人間煙火的。周引桓的愛來得太猛烈,太壓抑,充滿了暴虐和黑暗,這是施流光所不能認同的。 周引桓先前的引而不發只是為了醞釀更大的風暴而已,但面對情緒激動,以死相逼的施流光,周引桓除了出了妥協,再也沒有別的選擇了。 先愛的人便先輸了,這一點,無論是對圣人,還是對惡棍,都是成立的。 十六歲之后的周引桓,永遠跳不出一個名為施流光的圈。 周引桓承諾,永遠不會破壞施流光的生活,也不會傷害林一,更不會破壞她和林一的感情。 無極道人后來慢慢知道了周引桓的身份,他沒有說出來,在他眼里,沒有絕對的好人和壞人之分,即便是世人眼中的十惡不赦的大壞蛋也有屬于他們的人性光輝。 他認為,從他收下周引桓的那一刻,就注定了兩人的師徒緣分。 周引桓做他徒弟的近十年間,沒有什么做的不是的地方,至少,他挑不出半點錯來。 無極道人擔心施流光成親之后,周引桓會做出什么事來,他掐準了施流光是周引桓的命脈,想用施流光來牽制周引桓,給他時間緩沖,讓他慢慢走出來,于是無極道人對林一提議,既然你們兄弟倆感情這么好,不如以后比鄰而居。 周引桓自然說好,林一更是如此,而施流光又怎么能反對自己師傅呢? 于是邀月山下有了誅邪和風月兩座山莊。 后來兩人一人嫁人,一人生子,各自定居在相離不遠的風月山莊和誅邪山莊,生活似乎就此平靜了下來。 可無極道人失算了,他低估的周引桓的偏執,或者說,周引桓所展現出來的偽裝足以欺騙所有人。但無極道人在施流光嫁人的第二年就去世了,所以他看不到了,也無法阻止后來的事情。 悲劇從一開始就是注定了的,周引桓不是個君子,或許他愿意為了施流光做一回君子,可他的本性壓抑久了,總有爆發的一天。 周引桓深愛施流光,但林一對他們師兄妹倆的糾葛并不清楚,經常還會在出遠門的時候拜托周引桓照顧施流光。 而施流光知曉周引桓對自己的感情,自然會回避他。 幾次三番的回避之下,周引桓終于受不了了。 當年施流光嫁給林一之后,他一度低迷不振。在一次醉酒之后,他將當時對他“芳心暗許”的柳彎彎當成了施流光,壞了她的貞節。 這事之后,柳彎彎說自己是自愿的,不要他負責。 周引桓本身就不是什么好人,他所有的柔軟都給了自己的師妹施流光,柳彎彎這樣說,他樂得輕松。 但一個多月之后,柳彎彎告訴他,她懷孕了。 那時施流光和林一新婚不久,正是蜜里調油的時候。 憋著一口氣,周引桓作下了決定。 沒有幾天,柳彎彎便成了他的妻子。 過了八個月,柳彎彎“早產”了,生了一個男孩兒,周引桓給他取名為周仲安。 周引桓最初結婚的時候,施流光是松了口氣的,直到她偶然之下見到了柳彎彎的真容,她才知道,自己放心的太早了。 施流光了解周引桓,怕他會做出什么事來,所以一向避著他,能不見就不見,即使見了也極力回避單獨呆在一起。 施流光雖然有心叫林一帶她離開,也曾有過暗示,但林一向來是個粗心大意的,哪會留意這些,他拿周引桓當作兄弟,對他信任非常。施流光總不能直白的告訴他,你的兄弟窺伺你的女人,而且在你們成親之前,他就對她有意。 如此過了四五年,除了施流光一直沒有孩子以外,日子也還算和美。 但天不遂人意,事情無獨有偶,在林一又一次出遠門且叮囑周引桓照顧施流光,而施流光卻無視周引桓暗中的討好之后,周引桓爆發了—— 他借酒裝瘋,jian污了她。 施流光懷孕了,懷的是周引桓的孩子。這讓她無法面對林一。 而后,施流光謊報了孩子的月份,瞞天過海,在孩子快要足月的時候,故意失足,造成了早產的假象。心情極度抑郁之下,施流光生下孩子沒多久就去了。這個秘密也就成了無人知曉了謎。 直到胸膛被刺穿之后,鮮血灑在林清時的身上,周引桓看著自己多年前種在女孩兒身上的子蠱從傷口里爬出來,他這才意識到,自己究竟錯過了什么。 當年施流光那般幸福的告訴他,她懷了林一的孩子,她希望他再也不要做錯事了,只要他保證以后能像以前一樣兩兩相安,那些不該發生的事情,就此一筆勾銷。 他心痛著,然后信了,應了。完全清醒時候的他,是沒有勇氣決絕的拒絕她的。 可她欺騙了他。 周引桓覺得自己應該感覺到痛苦才對,可他又很想開心的大笑一番,她恨他,那就代表他在她心里不是無足輕重的,哪怕是恨,也是有分量的。 她恨他,同時也恨著林一。 所以她將他們倆的女兒當成了報復的工具。她怨林一沒有保護好她,將她置于危險之地而不知。她怨他jian污了她,使她再也沒有臉面對林一。 所以周引桓默默的笑了,含著一絲竊喜,又忽然升起了一絲絲的愧疚,那愧疚是對那個無辜被他傷害的女孩兒的,他沒有盡到做父親的責任,盡管對他來說,這個消息來得有點遲了。 他其實是有力氣開口的,但他選擇了什么都沒有說,放棄了最后一絲掙扎的機會,安靜的死去,讓某些秘密永遠埋藏下去。就好像,他剛剛什么也沒有看到一樣。但其實,他是想聽那個女孩兒叫一聲父親的。如果今天婚禮成了的話,他就能聽到了。 他有點可惜。 但似乎目前這樣已經足夠了,他睜大了眼睛,想要再看一眼女孩兒,再看看那張相似的面龐,啊,原來長得也有一點像他呢! 死亡的最后時刻。 周引桓好像又看到了施流光。 他其實想問:你來接我了嗎? 可他又明確的知道,他若是這么問了,她必然不會高興。 她是那么的恨他,估計很不愿意見到他。 周引桓恍然憶起在遇見施流光之后的那段堪稱無憂的少年時光。 那時他們還年少,探春出游,偶然看見一只兔子,她驚喜異常,追著那只兔子跑來跑去,歡快極了,后來兔子跑遠了,她追不上,那時就對她存了心思的他自然不會放過這個討她開心的機會。 他出手了,帶回了那只紅眼睛的胖兔子。 她哭了。 因為他帶回來的兔子,是死的。 ——他殺了它。 他的世界里只有弱rou強食,他曉得,兔子rou是可以充饑的,且做好了十分美味。 可施流光只是覺得那兔子很可愛而已,她想同它玩。而他一出手便是殺招,一點余地未留,兔子死的不能再死。 那時他不懂她為什么哭了,所以他問她:“我把兔子帶回來了,你不開心嗎?為什么要哭?” 她說:“你不懂。” 是啊,他的確不懂。 年少的他不懂。后來的他懂了,卻寧愿從未懂得。 一個渴望溫柔體貼的女人,你給她家財萬貫轟轟烈烈,讓她坐擁金屋美婢,卻偏偏給不了她想要的耳語廝磨,就像一個人渴到極點,你卻給她干巴巴的饅頭,還問她為什么不吃,蠢笨的討好在被討好的人看來永遠都充斥著令人生厭的惡意。 畫虎不成反類犬。 縱使再怎么偽裝,只要一個小小的舉動,就可以讓他無所遁形,讓他知道,他與這個充滿光明的世界始終是格格不入的。施流光少女情懷里期冀著的是一個英姿颯沓光明磊落的大俠,而周引桓,生于黑暗,只會搏殺。 沒有人天生就是會愛的,何況是周引桓這等從出生就未享有過絲毫溫情,從一開始就只是為了存在而存在的人。在擺脫了從前的陰影之后,他笨拙的花費了十來年去學什么是愛,可他最終也沒有學會施流光需要的那種。于是,后來的悲劇幾乎是可想而知的了。 施流光是周引桓心里的那片白月光,純潔無瑕的,帶著淡淡的惆悵和蕭瑟,像是他永遠不會完整的愛情,殘缺,縹緲,捉不透摸不著,卻讓他無法放手。 放不下,得不到,愛若珍寶,恨入骨髓。 沒人能理解他那種充滿了矛盾的心理。 年少時剛剛成為周引桓的槐陰天真的以為,放下仇恨,放下榮華,忘記過去,他就能擺脫黑暗,就能跟隨她一起去往她所在的光明世界,和她永遠在一起。他放下了,放棄所有,變成一個連自己都快要不認識的人,他只有她了。 可是,她不要他。 那他該怎么辦呢?或者說,他能怎么辦呢?他有萬千手段,他舍得對她用嗎? 那是他為之放棄所有,曾發誓一世守護的人,他能怎么辦! 或許施流光嫁給林一的那一刻,才是周引桓放棄曾經身為槐陰的過去的真正時刻。 他瘋了。 一個瘋子,怎么會擁有過去呢?一個瘋子擁有的過去又有什么意義! 施流光是他僅存的理智,然而她一日日的疏遠他。 他連最后恢復清明的機會也沒有了。 槐陰徹底死了。 周引桓活了下來,懷著痛苦的,絕望的心情,安靜的瘋狂,行尸走rou的活著。 他還能記得那是一個漆黑的夜晚,夜空一點兒星星也無。 他喝了很多酒,很多酒,但他很清醒,前所未有的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