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蕭瑀便派了兩個護衛押著他過去。 這時,其余護衛已經帶著那些被關押的女子走了過來,都是衣衫不整心如死灰的模樣,其中一個女子走上前來盈盈下拜:“多謝恩公救我們。” 蕭瑀見她舉止得體,想來是大戶人家的小姐,正想問她家住哪里,卻見那被救出來的幾個女子在她說完這句話后,紛紛觸柱而亡。 看著腳下多出來的幾具尸首,蕭瑀的心頓時沉了下去。 沒多久,從后堂傳來那山賊呼痛的聲音,蕭瑀連忙走了幾步,就看到兩個護衛皆是怒氣滔天,一人揪著那山賊的領子往前拖,一人的手里抱著一具小小的身體。 蕭瑀頓時覺得仿佛一盆冰水澆在了心上。 他仿佛想起那個躺在床上宛如破敗的布娃娃的小小身影,想起他瘋了一般地沖上去打那群害死他女兒的紈绔,卻被人一腳踩在地上,眼前的塵土中,是靈兒的一只小小繡鞋,想起沈晏抱著女兒心如死灰,宛若看陌生人一般地看著他。 那一刻他恨極了他的皇兄,卻更恨自己。 可是現在他重生了啊,他沒想過謀反,沒想過他愚蠢的野心,為何還是救不了他的靈兒!為何他就是阻止不了這人間慘劇!為何還是眼睜睜地看著一條鮮活的生命變得了無生氣! 蕭瑀木然地走近,有些顫抖地想要碰一碰小姑娘的手,他記得她的手那樣冷,他想要碰一碰她的臉,可那臉上滿是傷痕。他的靈兒乖巧可愛,臉上總是掛著甜甜的笑,她怎么會是這樣的模樣。他想要抱抱他的女兒,就像她每次惹娘親生氣了,就會躲到他的懷里來,讓他舉高高,一邊拍著手叫著娘親打不到,一邊發出銀鈴般的笑聲。 這才是他記憶中的靈兒,他的靈兒不是那具冰冷的尸體。 蕭瑀捂著頭,腦海中一會是靈兒笑著喊大哥哥的模樣,一會是靈兒叫爹爹時甜甜的聲音,這兩個身影交錯著在他的腦海中旋轉著,卻漸漸地變成了兩具冰冷的尸體。蕭瑀頭痛欲裂,一時之間甚至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前世被賜流放的蕭瑀,還是今生重來一切的蕭瑀。 正在此時,旁邊忽然傳來杭進的聲音:“她沒有死,只是昏過去了。” 這聲音讓他從過去的幻象中解脫了出來,蕭瑀呆呆地看著杭進:“沒……死?” 杭進的臉色卻沒有好轉,他脫下外衣遮住小姑娘全身青紫的瘀痕,然后一腳踹翻了那個山賊,“畜生!” 此時四處搜索的護衛也很快回來,杭進便道:“將人綁住,晚些時候送到縣衙去。” 殷羽不服氣地看著他,在他看來,這些人都是死有余辜,死在法場和死在這里有什么區別。 進只能無奈同他說道:“這些人縱然罪惡滔天,但自有法律懲戒他們,我們若是行使私權,又與這些人有什么區別?” 殷羽又急又氣,卻也無能為力。 然而就在所有山賊以為暫時逃過一劫的時候,蕭瑀默不作聲地抽出杭進的佩劍,直接刺進那個山賊的胸口,然后冷冷的看著杭進:“本王說都殺了!” “可是……” “杭進,你要抗命嗎?” 杭進皺著眉頭,想要說些什么,殷羽已經直接上前,一腳結果了一個。 杭進:“……” 殷羽見他們都沒動靜,不由得回過頭:“你們怎么不動手?不殺了還留著過年嗎?” 杭進無奈地嘆口氣,向著四周的護衛隊點點頭。 一聲聲刀刺入身體和山賊們的慘叫響起,曾經為禍整個千鳥縣的山寨在火光中漸漸化為飛灰。 此時,在千鳥縣的一家客棧中,醫官將靈兒的手放回被子里,轉過身就被面前沉著臉的錦王給嚇了一跳。 “靈兒怎么樣?”蕭瑀問。 醫官嘆了口氣:“她這三日來未進水米,又……”那個詞他沒有說出口,只能罵一聲畜生,才接著道,“她現在身子極其虛弱,但好在已經緩過來,接下來只要靜養些時日便可痊愈,只是……” “只是什么?” “那些畜生給她下了啞藥,雖然屬下已盡力醫治,但還是太晚了,日后恐怕無法再說話了。” 說完這句話,醫官便覺得蕭瑀身上散發著冷氣,咽了一口口水:“屬下出去煎藥了。”便趕緊逃了出去。 等到房間安靜下來,蕭瑀才坐在床邊,靜靜地看著仍在昏迷的靈兒。蒼白得毫無血色的臉頰,甜甜的笑和酒窩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緊緊皺著的眉頭。 蕭瑀看著看著,忽然覺得自己的臉頰濕濕的,伸手摸到滿臉的淚水,他卻渾然不覺。 自重生以來,他所想到的都是好的方面,卻從未想過壞的結局,靈兒出事與其說讓他自責,倒不如說讓他陷入了深深的恐慌,他很怕這只是一場夢幻泡影,他很怕自己醒過來的時候,看到的仍舊是冰冷的房間和旁邊妻子女兒冰冷的牌位。 蕭瑀看著自己的手掌,這雙手養尊處優,除了練箭留下的幾個繭子,其他的手指沒有半分瑕疵,這不是前世那雙做粗活而變得蒼老粗糙的手,他在心底一次又一次地提醒自己,他已經不是以前的蕭瑀了,他能改變一切的悲劇,仿佛只有這樣才能讓自己確信,他并非是在做夢而已。 就在此刻,靈兒的眼睫動了動,發出一聲低低的□□,蕭瑀才猛然回過神來,緊張地注視著慢慢清醒的靈兒。 靈兒張開眼時還有些茫然,還未等蕭瑀說話,她就臉色大變,慌忙躲在了墻角,將自己蜷成了小小的一團,一邊發著抖一邊嗚嗚嗚地叫著。 蕭瑀的手僵在原處,又是心疼又是憤怒,許久才柔聲開口:“靈兒,你還記得我嗎?” 靈兒捂著耳朵拼命地搖著頭。 蕭瑀也不靠近她,仍舊輕聲道:“那些傷害你的人都死了,靈兒不用害怕了,爹……哥哥帶你回家。” 大約是那個“家”字觸動了靈兒,她頓了頓,才從胳膊中小心地抬起頭,但那雙眼睛里仍舊盛滿了懼怕。 蕭瑀伸出一只手,卻并不朝她靠近,只是說道:“靈兒日后就做我的妹子吧!哥哥養著你一生一世,讓你一世平安喜樂。” 蕭瑀陳懇地看著靈兒的眼睛,看到那里頭的懼怕漸漸褪去,許久許久,一只冰冷的手慢慢地落在了他的掌心里。 這一抹冰涼,是他兩世的救贖。 ☆、第十章 回到朔京已經是半個月以后的事情了,緊趕慢趕好不容易才趕上姜皇后的千秋。然而宴會上的錦王滿面塵土,人也變得沉默了很多,倒是讓不少人側目。 宴后,蕭瑀來到椒房殿,向著周帝和姜皇后深深下拜:“不孝子遲歸,望父皇母后恕罪。” 姜皇后心疼兒子,趕緊讓左右將他扶起來。 周帝卻問道:“這次出門你可有什么收獲。” 蕭瑀便將這一路上的見聞說了出來,對于沈靈均的消息避重就輕,但仍被周帝聽出了一絲端倪,而姜皇后則在他說起那群山賊的時候氣得不輕,又心疼兒子這一路受的苦,連聲道:“如此禍害,怎配活在世上!” 周帝卻無奈地嘆了口氣,不管一旁義憤填膺的妻子,直接問蕭瑀:“那你想如何做呢?” 蕭瑀還沉浸在憤怒中,聞言便道:“兒臣恨不得領兵蕩平這些賊窩,好讓百姓得享清平!” “領兵?”周帝搖了搖頭,“小七,朕明白你的心情,但朝政不是兒戲,你當初的話可還記得?” 蕭瑀不甘地咬了咬唇:“兒臣……記得。” “你可后悔選了工部?” 蕭瑀猶豫了一下,但還是搖搖頭:“不曾后悔。” 周帝滿意地點點頭:“朕還是那句話,你若只是想當個太平王爺,只要不過分朕都由著你,但你若想進入朝政,你便是朕的臣子,君臣之間,沒有父子。”說完了嚴厲的話,他又和藹地看著自己的幼子,“但是這次,朕愿意給你一次后悔的機會,你可以再選一次。” 蕭瑀看著自己的父親,他想起上輩子,他的父皇也是這樣和藹地看著他,哪怕他的選擇讓他失望,可他依舊對他說“小七,朕給你一次后悔的機會。” 可惜,直到他駕崩,蕭瑀也沒有用上那次機會。 蕭瑀閉了閉眼睛,沙啞著嗓子道:“父皇,小七不后悔。” 和椒房殿一樣,東宮此刻也正在說著同樣的事,蕭玨捏著茶杯的手因為用力而關節發白,幾乎是恨聲道:“這些河盜真是死有余辜!” 但很快他和周帝一樣無奈地搖了搖頭:“但七弟的做法也著實欠妥。”他屈起手指敲了敲桌面,問道,“夜鳶,你覺得杭進真的能夠當此大任嗎?” 厚重的帷幔后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能讓殿下全心信任又有此能力的,除了杭進還有誰?” “赭衛首領楚臣灃呢?” 夜鳶沉默良久,才道:“他不如杭進。” “我本來也覺得杭進的確是最好的選擇,現在卻有些遲疑。” “杭進行事的確有些莽撞冒失,對于一個統帥來說是缺點,可也還沒嚴重到致命。” “其實我還有一個人選。”蕭玨說,“你覺得錦王如何?” 這一次夜鳶沉默地更久:“殿下,不可。” “為何不可?” “錦王或許是將才,但不是政客。” 聽了夜鳶的話,蕭玨也沉默了,他對夜鳶道:“你不覺得錦王自從上次落水后就心性大變?” “可他依舊是錦王。”夜鳶頓了頓,“哪怕大夢三十年,有些東西不會變。” 蕭玨苦笑著搖搖頭:“夜鳶,若你不是墨衛首領,這個位子原本應該是你的。” “若屬下不是墨衛首領,此刻已經是個死人了。” “夜鳶!” “殿下恕罪。” 蕭玨按了按額頭:“我知道你不忿我讓你去七弟府上,然而整個朔京,再沒有哪里比錦王府更安全了。” 這一次夜鳶卻再也沒有回答。 蕭玨抬眼看了看帷幔后消失的影子,嘆息一聲,隨即又低頭看著奏章上被紅筆圈出來的那個名字。 “沈靈均……” 雍平十五年很快就過去了,年后沈靈均脫孝回京,本以為自己復職應當不會這樣快,誰知回京第二天便收到吏部關于他復職的函。 沈靈均翻來覆去地看著手中的函,他絕不相信他守孝這三年,朔京官員們的辦事效率就會有這樣翻天覆地的變化,最后還是在吏部的同年給了他一個線索。 “太子?” 沈晏也是一驚,她倒是懷疑過蕭瑀,卻沒想到竟然會有太子的手筆。 沈靈均想了半天也想不起來太子為何會記得他這個從未打過交道的官員,但他生性灑脫,想不通就不想了,倒是沈晏將這件事記在了心里。 回到房中,沈晏揮退了侍女,站在書桌旁半晌,才提筆寫下:雍平十六年初,父復職,任御史大夫。 寫完后,她有些怔怔地看著這一行字。在她的記憶里,雍平十六年父親回到朔京后,足足等了半年之久才復職,而且從回京直到她嫁給蕭瑀這一段時間之內,父親都沒有和太子打過任何交道,這讓她實在想不明白,太子為何會插手一個御史大夫的任職。 沈晏也猜測太子會不會也和他們一樣是重生的,但很快就打消了這種念頭,但不管怎么樣,沈靈均這個名字已經引起了太子的注意,這都不是好消息。 沈晏眉間深深的憂慮,她從書架底下拿出一個箱子,然后打開鎖,從里頭拿出一疊寫了字的紙,最上面那一張寫的就是——雍平十五年重陽,錦王瑀至宛城。 這里頭都是她重生以后,發生了和記憶里不同的事情,她一件件紀錄下來的,因為時間久遠,有些記憶已經不甚清晰,但這兩件事她卻是記得一清二楚的。 沈晏將這里頭的紙張都拿出來,一張一張仔細地看過,然后扔進炭盆里,火光映著她臉上變幻不定的表情,漸漸地變成了堅定。 蕭瑀不知道,因為這一趟本不該有的外出生生毀掉了杭進的晉升之路,他也不知道,就在剛剛,沈晏也做出了一個極其重要的決定。因為現在的他還滿心沉浸在,媳婦和他如今在同一個朔京見面的機會會越來越多的美夢中,然而很快,晴天霹靂就下來了。 “什么?!”蕭瑀不可置信大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