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節
士兵繼續道:“可是,他長得夠寒磣。” 袁一摸了摸下巴,皺眉道:“長得寒磣?” “我也沒見過他,不過聽人說,他長得青面獠牙,蒜鼻凸眼,大嘴豎眉,體壯如牛。他一開口,聲音就像雷聲,他要是發火,一拳就能打倒一百個壯漢。他扛著大刀,往戰場上一站,呲牙咧嘴地沖著敵軍吼上一嗓子,敵人都被嚇得屁滾尿流,哭爹喊娘。他再一揮刀,敵方便潰不成軍,只能夾著尾巴鳴金收兵。” 聽到士兵的這番描述,袁一苦笑道:“我看榮郡王,這丑絕的相貌,這逆天的戰斗力,他哪里是人,分明就是在世鐘馗。” 士兵笑道:“這回我倆可想到一塊去了。說回正事,若你真想要討好都尉,可以先從他身邊的心腹下手。他的這個心腹事情辦得挺順溜,可貪財好色,愛賭好酒,可謂是五毒俱全,像這樣的人,只要肯下點本錢,隨隨便便就能搞定。” 袁一面露喜色道:“兄弟,這條路指得好。他的心腹是?” “果毅都尉,衛安。” 袁一點點頭:“有了這番提點,日后的事情就好辦多了。我欠兄弟一頓好酒,改日兄弟一定要賞臉哦!” 士兵笑了笑:“客氣了!到時,一定要跟兄弟喝個痛快。對了,我們聊了這么久,還沒互通過姓名。我叫趙虎子,兄弟?” 袁一回答道:“趙兄弟,可以叫我袁一。” 趙虎子瞇著眼上下打量他一眼,狐疑道:“你也姓袁,不會是榮郡王的” 見趙虎子欲言又止,袁一笑道:“我可跟他不熟。再說,我跟他哪里像親戚?” 聽到這話,趙虎子滿臉釋然地笑了笑:“也是。你這么俊,他那么”說著,他和袁一心領神會地相視一笑。 袁一辭別趙虎子后,就往存放典籍文書的后院去了,拿著那塊知事的腰牌找到保管典籍的官員,說榮郡王需要折沖府所有的典章制度,獎懲條列和折沖十二府所有官吏的官檔。 見袁一雖然有可以證明身份的腰牌,卻沒有帶來借用典籍官檔的正式公函,官員心里便有些犯嘀咕,他一下子借去了這么重要的典籍和官檔,萬一他要是弄丟了,或是沒還回來,這個責任自己可承擔不起。 官員想著,便直言不諱地向袁一說出了自己的顧慮。見此,袁一將手中的腰牌放到書案上,而后,將其推到官員面前,道:“你有這樣的顧慮,我也能理解。都怪我一時疏忽,忘了把郡王交代的公函帶來。我把腰牌放你這里,等到明日我把典籍和官檔回來時,你再把腰牌給我,如何?” 聽到這樣的提議,只見留著山羊胡的官員,板著他那張如同教書先生般嚴肅刻板的臉,上下打量了眼袁一,置疑道:“你真是忘了把公函帶來,還是,覺得你是郡王府里的人,來折沖府辦點小事,怎么還會需要公函?” 袁一賠著笑臉,可是,這種笑不是浮于表面的應承,而是一種發自內心的贊賞:“我真忘了帶。明日我來時,一并把公函帶來,讓你能夠交差,你就通融通融嘛!再說,現在郡王成了甩手掌柜,而折沖府的大人們也不管事,這么寬松的環境下,何必那么較真?你就當買個面子給我,讓我把事情辦好了,等到郡王一高興,我替你美言幾句,豈不是更好?” 說著,袁一把腰牌塞到官員手中,順便把方才藏在手心的幾兩銀子,也不漏痕跡地塞到了官員手中。 官員見他塞來銀子,滿臉不悅:“腰牌留下,銀子拿走!我看在郡王難得關心政務的份上,今天就給你一個面子,下不為例!記得,明天把公函補給我!” 他裝出一副生氣的樣子,小聲嘀咕,又故意讓官員聽到:“難怪這一把年紀,還是一個不入流的小吏,做人也太死心眼,太不懂得變通!如今,世風日下,鐵面無私,清廉正直能當飯吃嗎?” 官員正要去拿典籍和官檔,聽到袁一這番陰陽怪氣的諷刺,他也不氣不惱,只當沒有聽到,自顧自地往存放典籍的書架中走。過了大約一盞茶時間,官員便把袁一需要的東西全都找來了,他拍了拍放在書案上厚厚的一摞典籍和官檔,道:“你要的東西,都在這兒了。” 袁一點點頭,搬起典籍和官檔,正要邁開步子,聽到官員用告誡的語氣道:“剛入官場時,我以為憑借自己的才能,再加上一點好運,就能平步青云。可后來發現,官場沒有純粹的平步青云,當我知道真相后,或者,當我明白游戲規則后,我很失望,也感到心灰意冷。” 官員輕微地停頓了片刻,方才繼續道:“兩條路擺在我面前,第一,慢慢熬出頭,熬個五年十年混個知縣,再熬個七年八年再混個知府,然后,又熬個十年二十年混個知州。這是仕途中最常見的升遷模式,可是人生中有多少個五年十年?當時,我年輕氣盛,覺得自己絕對是人中龍鳳,怎么可以淪為平庸?所以,我選擇了第二條路,利用我自以為是聰明才智,費盡心思地巴結權貴,這個方法很奏效,最后,我還娶到了朝廷重臣的掌上明珠。之后,我扶搖直上,在短短五年,我就升到了戶部侍郎。” 說到這兒,官員好像意識到,自己不應該向這個陌生人,袒露這段既風光,又痛心的往事。因此,他便停了下來。 袁一聽得真入神,可官員卻突然關上了話匣子,這可讓他覺得很不是滋味,因此,他便故意用話刺激官員:“戶部侍郎可是大官,你從一個大官變成小吏,是不是因為貪污受賄,才會被貶?” 官員頗有些激動道:“你少瞎說!我才沒有貪污受賄!” 袁一繼續問道:“那你貶官是因為?” 官員沉默了片刻,長長吐了口氣道:“是因為,我那位身居高位的岳丈犯事倒臺,我便受到了牽連。他身邊很多親信,有的被斬首,有的被流放,唯獨我,因為在戶部任職其間奉公守法,刑部的人查來查去,也沒查到半點罪狀,所以,我只是被貶官,成了小吏。而且,十年之后,我這個小吏的職位依舊做得穩穩當當的。” 袁一也聽出了官員話中頗有些自嘲意味,便道:“所以,你說這么多,就是想告訴我,做人不要投機取巧,做官不要想著平步青云,要腳踏實地,規規矩矩。要把自己當作一劑藥材,放到藥罐里熬啊熬,熬得苦兮兮,然后,等啊等,等著需要用藥湯的人,把我們倒出來,這樣我們就算熬出頭了,對吧?” 官員覺得,袁一的話中雖然帶著幾分嘲弄,可卻形容得很貼切,便苦笑道:“或許,你并不認同我的觀念。可我經歷過那些事后,一直都很慶幸自己是個循規蹈矩的人,同時,我也在反思,如果我不攀附權貴,以自己的真才實干獲得朝廷的認可,或許,現在我已經是知府,再樂觀點想,沒準我已經是知州了。” 袁一點了點頭:“可能吧!不過,你有沒有想過一罐藥在火爐上熬,有時候容易被人遺忘,也容易熬過頭。等人發現這罐藥時,好的情況是藥湯熬得太濃稠,加點水攪勻還能用。至于,壞的情況是藥熬太久,熬糊了,這時,就算這藥再珍貴,再難得,也只有一個下場,就算被當作廢物倒掉。” 袁一停頓下來,看了眼滿臉恐懼的官員,安慰似得拍了拍他肩膀,收起方才冷冰冰的語調,換做一種較為柔和的聲音道:“我看你的年紀,不過四十出頭,還有施展抱負的機會。” 聽到這話,兩鬢有些微霜的官員,像是找到一根救命稻草,雙眼迷茫的看著袁一,聲音低沉道:“我真機會嗎?” 袁一笑了笑:“使驥不得伯樂,安得千里之足。我相信,你有真才實干,只是還沒遇到賞識你的伯樂。我說的這位伯樂,可不是欣賞你做女婿的才能,而是,一位能夠看到你異于常人的價值,并且能夠為他所用的伯樂。” 第198章 密探折沖府(三) 一瞬間,官員感到面前的這位年輕人的談吐和散發出的自信,不像是一個沒有見識,又市儈的小吏,而是,一位深諳為官處事之道,又有運籌帷幄之能的云端之士。 這樣想著,他便試探性的問道:“您真是郡王府知事?” 看到官員神情變得緊張,語氣變得恭敬,袁一心語:“他還真有些夠眼力勁,竟然,能夠看透我不僅僅是個知事。” 這樣想著,他對官員的好感又多了一份。他答話道:“我的腰牌都在你手里,我這個郡王府知事還會有假嗎?還有,對于知事來說,您這個稱呼是不是太嚴重了?” 官員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見袁一拿起典籍和官檔要走,他猶豫片刻,開口道:“我覺得,我們聊得很投契,以后,有機會能不能一起喝茶聊天?” 袁一笑了笑:“喝茶?多沒意思。改日,我請你喝酒,那時咱們再好好聊,就當還今天這個人情。” “好,就喝酒。為了方便稱呼,我先自報家門,在下姓馮,單名一個寅字。他們都叫我老馮,你也可以叫我老馮。” 袁一點點頭道:“我姓袁,名一。我稱呼你老馮,你的年數又長于我,那么以后,你就叫我小袁吧!” 馮寅欣然接受道:“好!以后,我就叫你小袁。” “我還有些事情要辦,先告辭了!”說罷,捧著典籍官檔的袁一便轉身往門走。 這時,馮寅突然想到了一些事情,嘴里不由得念叨起來:“姓袁,名一。袁一?袁一?榮郡王也姓袁,之前,我翻開他的官檔時,還說他的名字有‘一元復始,萬象更新’的寓意。沒錯,榮郡王也叫袁一,難道他是?” 有了這番發現,馮寅忍不住叫住袁一道:“小袁,不不不是”心中莫名激動的他,不由得結巴起來:“不您真叫袁一?” 袁一轉過頭道:“沒錯。說起來,我的名字剛好也有‘一元復始,萬象更新’的寓意。” 馮寅面露尷尬,聲音變得有些顫抖:“剛才您都聽到了?這么說,您真是?” 袁一笑了笑:“您這個稱呼,對于郡王府知事來說,太嚴重了。你叫我小袁,就挺好。” 馮寅連連擺手,表示拒絕這樣稱呼袁一,而后,他又想到,袁一借著郡王府知事的名義而來,又一再強調自己這一身份,想必是有重要的事要辦,可能不想讓人知道自己郡王的身份。 這樣想著,馮寅對袁一道:“剛才那個稱呼不怎么順口,不如,我還是稱呼你袁知事吧!” “一個稱呼而已,你喜歡就行。” 這時,馮寅發揮起在混跡官場練就的敏銳嗅覺和偵查能力,試探性的向袁一問道:“之前,我聽到過一些或真或假傳聞,覺得皇后娘娘讓榮郡王出任折沖府總都尉,實在是一件極為冒險的事。” 他輕微停頓了片刻,方才繼續道:“以目前來看,皇后娘娘肯定承受著巨大的壓力,可是,以榮郡王向來偏好奇兵突出,以險取勝的戰績來說,近來,他的所作所為,其實,都是有一定道理。他不會讓皇后娘娘感到失望,對吧?” 袁一沉默了片刻,用極為平淡的語氣道:“以我的了解,如果娘娘也像你這樣看待榮郡王,她可能會要失望。” 聽到這話,馮寅神采飛揚的臉上出現一絲失落,可他又聽到袁一道:“不過,榮郡王喜歡千里馬。” 此刻,馮寅無法形容自己內心的激動,他想要說些感激的話,可又怕顯得過于唐突。 他想要說些推辭的話,表示謙遜也順便抬抬自己的身價,可是太懷念騎著權利的駿馬,馳騁于官場的感覺,太渴望得到云端之士的賞識。 他實在等待太久太久,幾乎都忘了自己還在等待,現在,機會毫無預兆的降臨,好像稍縱即逝,他實在太想牢牢把它抓住,所以,他嘴里說出的任何推辭之言,肯定會顯得無比僵硬,甚至滑稽可笑。 馮寅感覺,自己的喉嚨像是被一個拳頭堵住,不允許半個字出現在自己嘴里,破壞自己獲得賞識的最好,可能也是最后的機會。 他不能讓自己嘴笨說錯話,所以,只好調節面部每一塊肌rou來表現自己,可沒想到,各種表情卻一股腦地涌到他臉上,有僵硬的微笑,有克制的激動,有憋著話的難受總之,各種表情在他臉上重疊交織,然后,融合成了一臉怪異滑稽的笑臉。 他的表情雖然復雜,可都發生短短的一瞬間,所以,看在袁一眼里,種種表現便被概況為激動。 袁一見馮寅半晌都沒吭聲,始終帶著笑臉呆立著,便道:“老馮,要是沒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馮寅機械似的點點頭,目送袁一跨過門襤,走進后院的漫天飄雪中。 他突然熱淚盈眶,因為,他看到暗無天日的前路,又照進了一束希望之光,他知道,自己一直都在等待著,那個認同自己堅持的人,而袁一就是那個人。 告別馮寅后,袁一打算離開折沖府,他抱著那一大摞東西往大門方向走,腦子里則籌劃這,如何在三天內,把折沖府改頭換面。 他不得不承認,時間太過緊迫,有太多計劃無法施展,當時,自己的腦子是進水了嗎?怎么會嫌事不夠大似的,偏要把時間改為三天,這就好像,閻王留命到五更,自己偏要爭著三更死。 事已至此,以目前的情況來看,只能打一記出手快,力道狠,直擊要害的重拳,可是一拳打倒一個人容易,要是這拳同時打倒幾十,甚至上百個人,那就是個難題。 現在,他能想到的辦法是,把這些從大到小排成一行,把狠辣的這一拳打在最大的那個人身上,然后,再借由他倒下的力,把排在他身后的那個人壓倒,以此類推,借力打力。 如此,這支隊伍就會一個接一個倒下,如果這一拳的波及力度,只能讓那些大人物倒下,剩下那些小的,只要自己向他們晃晃拳頭,他們也會嚇得乖乖倒下。 他知道,自己的想法很好,可具體如何實施,才能到達滿意的效果,那才是最難的事情。 幸好,他已經找到合適的切入點,陳精忠的心腹衛安,可又如何在短時間內,確切的說,如何在今天之內接近他,并且取得他的信任呢? 如果,自己是個女人,那應該好辦,可惜自己是個大男人,要在一天之內把他搞定,這絕對是個挑戰。 他正想得入神,突然感覺有個東西擋住了自己的去路,等他回過神,他已經撞了上去,他聽到“哎呀”一聲,手中的書籍和官檔已落了一地。 他定睛一看,有個人正四腳朝天地躺在地上,他心想,應該是自己撞到了他。因此,他便伸手把那個罵罵咧咧的人扶起,再道了個歉,便躬身去撿掉在地上典籍。 只見,方才被袁一撞到的那個人,身著深青色圓領官袍,像是折沖府的官員。 那個人看了眼散落滿地的典籍和官檔,又打量了眼袁一,見他有些面生,又是穿著便服,便滿臉警惕的問道:“你拿著這些典籍和官檔要去哪里?怎么沒有見過你?” 袁一抬起頭看了那人一眼,只見他中等身材,略有些肥胖。看他身著的官服,佩戴的腰帶,像是折沖府長史。 袁一在心里琢磨了一番,便回答道:“我能在折沖府走動,又能拿到這些典籍和官檔,當然是有公事要辦。長史大人應該見過我,可能是貴人事忙,才會把小人給忘了。如果大人仔細想想,應該能夠想得起。”說罷,他又自顧自地撿起典籍。 長史小聲嘀咕道:“他好像知道我是誰,我真見過他嗎?” 他邊小聲嘀咕著,邊在腦海搜索著以往的記憶。有時,記憶這種東西很容易被混淆,也很容易被替代,所以,記憶并不可靠。 此時,長史的記憶也遇到了這樣的不可靠,只見他一拍大腿,笑容滿臉道:“我記起來了。” 說著,他蹲下身子,邊幫忙撿著典籍,邊小聲道:“你是咱們陳都尉的遠方表親,大人本來是要給你安排一個好的差事。可你運氣實在太差,遇到像現在的特殊時期,所以,大人沒法給你安排個正經職位,只能先讓你在折沖府抄抄寫寫。” 對于這樣的誤認,袁一心里自然是很樂意。因此,他便接下話茬道:“我真是一輩子都沒這么倒霉過,不知道這樣的特殊時期還有多久?” 長史安慰道:“大人比你更煩,你就別發牢sao了,暫且忍忍,等時候到了,大人不會忘了給你謀個好差事。” 第199章 密探折沖府(四) 袁一深知“三軍未動,糧草先行”的道理,再則,以這個陳精忠的品性來說,就算是親戚,也難免要向他打點些銀子。 有了這樣的猜想,袁一便試探性的說道:“長史大人能夠跟我說這些話,也是把我當自己人看,我也不藏著掖著,實話跟大人說,我花了銀子,連一身官服都沒撈到,真是憋屈,真是不痛快!” 長史點點頭,壓低聲音道:“我明白。你的事情是都尉大人吩咐我去打點的。雖然,你銀子花了好幾百兩銀子,可這錢都拿去打點了兵部,吏部的人,都尉大人可是一個子也沒拿啊!只要等我們同心協力把那個不管事郡王弄下來,就輪到陳都尉當家作主了。到時,他替你寫道升遷公函,兵部,吏部都會心領神會地通過你升遷。這樣一說,是不是就明白了。” 袁一長長吐了口氣:“聽大人這么一說,我就放心多了。” 長史親昵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就好!再說,你家可是稱富一方的大財主,對你來說幾百兩銀子還不跟撓癢似的,何必那么在意呢!” 袁一便順著他的話道:“我家的確挺有錢,還真不在乎這幾百兩銀子。” 長史眼里閃現一絲狡黠的光澤,笑道:“我遇到了一件為難的事,你能不能幫我這個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