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節
這時,武后站起身,用不可置否的口吻道:“本宮把好好的折沖府交給你,你卻把它弄得像一盤散沙!本宮給你半個月時間,把折沖府整頓好。若半個月后,它沒有變成紀律嚴明,士氣震天,本宮所期望的折沖府。那本宮就把你的頭擰下來,掛到折沖府的大門上!” 袁一反駁道:“據我所知,在我沒有接任以前,折沖府并沒有像娘娘說得那樣紀律嚴明,士氣震天。相反,長安各個折沖府里,因為任用許多官宦子弟,恰好他們作為甚少,麻煩挺多,所以,暗地里士兵都怨” 沒等他說完,武后就打斷道:“本宮不管以前的折沖府是怎么樣,本宮只管現在的折沖府會變成什么樣。本宮剛才說的,你要是沒有做到,本宮不僅要你好看,還有,你身邊替你管事的那些昏官庸官,本宮一個都不會放過!” 他不得不佩服武后,她竟然可以如此準確地利用他在乎的東西,來控制他。 他曲意辯解道:“娘娘,有所不知,鑒于折沖府的特殊情況,我只是用一種特殊方法來管理折沖府。可惜,我的良苦用心,都被人給誤解了。” 武后冷冷一笑:“是嗎?那你倒說說,究竟用了什么特殊方法?” “我向來不善言辭,只懂埋頭做事。所以,到時,事情做好了,效果到達了,娘娘自然就知道了。” “你這是在忽悠本宮嗎?” 他皺眉道:“這天底下,還有人能忽悠娘娘嗎?” “諒你也不敢!見你胸有成竹,恐怕不需要半個月時間。” 他笑了笑:“那就給我三天時間。” 武后眼神里出現一絲懷疑:“三天?好!” “三天內,我若完成了娘娘的期望,那么,我也期望娘娘能夠,信任并且接受我特殊的管轄方式。” 武后道:“現在看來,你所謂的特殊管轄方式,就是不參與折沖府的應卯,缺席各省各部組織的軍情議會,政務全都交給下屬,自己卻窩在郡王府醉生夢死!” “表面上看,我好像有些不務正業,可實際情況是怎么樣,三日后,娘娘就能明白。” 武后用略帶嘲弄的口吻道:“這么說來,本宮真要拭目以待了!若一切如你所說,本宮也懶得管你。不過,前提是你所做的事情,有讓人驚嘆的說服力,能夠讓所有朝廷官員都認可你的特殊管轄。本宮看不到任何彈劾,聽不到一句不是,就會默許這種特殊管轄的存在。” 袁一沉思了片刻,有些猶豫道:“讓一個人認同不難,讓大部分人也能做到,可所有人都認同,這可是件大難事。不過,值得嘗試。” 武后點了點頭:“好。告退吧!” 見袁一走出大殿,武后轉身看了眼一旁的上官婉兒,問道:“現在,折沖府已經亂成了一盤散沙,你認為他真有應對的辦法嗎?” 第193章 復廊再遇 上官婉兒將方才的一切看在眼里,很清楚袁一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她知道的,武后自然也知道。她不能說真話,也不好說假話,因此,只能搖搖頭:“奴婢說不準。” “說不準?”武后笑著搖搖頭,用看似責怪,又語氣輕松的口吻道:“你這丫頭,怎么也學著忽悠本宮了?” 上官婉兒略躬身道:“奴婢不敢。” “本宮知道,他根本沒有應對方法,他說三天,只是自亂陣腳的虛張聲勢。本宮倒要看看他這場戲,要怎么收場。” 上官婉兒心中本有就幾分擔憂,再聽到武后的這番話,擔憂便略重了幾分。可她轉念一想,袁一能夠憑借區區幾萬人馬,就能結盟突厥,殺篤魯,勝吐蕃,這可不是單憑運氣就能做到的,他一定有獨特的過人之處。他應該有能力,把折沖府的事情處理妥當。 這時,袁一跨過大殿的朱漆門襤,走過一根根聳立的蟠龍柱,來到了層層復層層的臺階之上。在這數目多得令人眩暈的臺階之上,他突然停下腳步,仰頭望著紛紛揚揚雪片正從灰蒙蒙的天空中落下。 驟然間,他感覺這落下的雪片,都如一把把寒冷鋒利的冰刀,一片接一片地隨風而來,劃過他的心房,而后,帶著斑斑血跡落下。 他見不得下雪,更見不得大明宮中的雪,因為,他對太平記憶的□□,就是從月歡宮的雪夜開始的。 只要看到雪,他的記憶就會莫名的倒退到那一夜,滿腹牢sao的他看著飄雪,忍著寒風,小聲咒罵著素未謀面的太平,然后,他跪在暖香四溢的大殿里,聽到太平用略帶戲謔的聲音問道:“那里是件衣服,還是個人?” 昨日重現,無數回憶驟然涌上心頭,他覺得千瘡百孔的心上,好像被抹上了蜜,然后,又被無情地撒上了一把鹽。 此時,在雪中行走的他,不知如何形容這種滋味,也不能夠訴說這究竟是怎么的一種心情。可有一點,他能確定,他在思念太平,這種思念清晰而強烈,炙熱而痛苦,這種思念好似這滿天的飛雪,無邊無際,好似覆蓋了整個世界。 袁一來到含元殿后的亭子,看到尹玉書正望著遠方出神。待他走近,回過神的尹玉書將狐裘脫下,遞給了他。 他穿上狐裘,邊邁開步子,邊道:“我們得去趟折沖府。” 聽到他要去折沖府,尹玉書略感驚訝:“郡王,要去折沖府?” 他笑了笑:“我是折沖總都尉,要去折沖府很奇怪嗎?” 尹玉書用略帶戲謔的口吻道:“您一直把榮郡王做得深入人心,突然要行使總都尉的職責,難免讓人有些不適應。” 他也自嘲道:“如果說,我是被逼無奈。這樣是不是就更好理解一點?” 尹玉書笑著點點頭。 這時,倆人各自走著腳下路,都是一臉沉默。其實,在尹玉書眼里,現在的袁一有些不思進取,甚至有些昏庸,完全不是他認識的那個殺伐決斷,威震沙場的袁將軍。他知道,這一年以來,袁一經歷了許多常人所無法想象的事,而這些事造成的傷痛折磨的確能夠改變一個人。 可尹玉書能夠感受到,這些日子袁一的種種表現,又不真像安于享樂,而是,他好像正承受巨大的痛苦,這種痛苦無法宣泄,無從排遣,只能用醉生夢死的生活來麻痹痛苦的感受。 想到這些,尹玉書猶豫再三,終于開口道:“我一直覺得,郡王好像變了許多,郡王有這樣的感受嗎?” 袁一笑了笑:“變了?以前我是怎樣的?”他的聲音略有些苦澀,戲虐的神情里夾雜著些許迷茫。 見此,尹玉書不覺得唏噓道:“是啊!以前的郡王究竟是怎樣的?以現在來說,郡王不僅擁有權勢,地位,財富,女人,男人夢寐以求的一切,而且,郡王還有大把的光陰可以揮霍。擁有這些,郡王感到快樂嗎?” “快樂嗎?”喃喃自語的袁一陷入了沉思,他心想,如果他沒有錯手殺了篤魯,沒有讓他娘內疚自盡而死,沒有放開太平,那些從未發生過,而自己恰好擁有了現在的這一切,或許,他會快樂。 可是,若篤魯不是為了保住他的性命,故意受了他那一劍,那么,他不可能活著回來。若他娘沒有自盡,他沒有對人生失去信念,那么,他就不需要太平重新點亮他的生命,他不會把太平當作活著全部意義,更沒有勇氣做出私奔這樣愚蠢的決定。 若他沒有與太平私奔,就沒有與武后的那場交易,他不可能獲得現在的一切。發生種種好似互無關系,可細細想來,它們卻微妙地盤根錯節。他不想再否認過去,也不想再假設現在。 可他心里一直都有這樣感覺,他現在擁有的權勢,地位,財富,那些讓人夢寐以求的一切,都是用他爹娘的性命,失去最愛的女人所換來的。 他覺得,只要有半點享受它們的心思,只要有半分因為它們感到快樂,或是幸福的念頭,他就會感到無比恥辱,無比禽獸! 所以,對待現在所擁有的這一切,他只能像個苦行僧,用痛苦來鞭撻自己,用懺悔來懲罰自己,可頓悟卻好似遙遙無期。雖然,他心中飽受痛苦,卻想對看出他痛苦的人掩蓋實情,因此,他笑著回答道:“快樂。” 聽到他的回答,尹玉書點點頭:“快樂,那就好。” 至此,倆人再次一次陷入沉默。不覺,袁一領著尹玉書走來了,上次曾與上官婉兒走過的那條復廊。當他回過神來,見自己竟然鬼使神差地走來這里,他感到出奇的詫異。 他或許不知道,或是不敢承認,其實,他是被難以遏制的思念帶來這里,懷著一顆期待偶遇的心,用最具欺騙,最不經意的方式看一眼太平。 此時,他的心陷入了詫異的慌亂中,可他的腳步卻因害怕期待落空,而行走得越發緩慢。 他的身體卻很誠實的挨著有漏窗的墻走著,他的耳朵更敏銳地捕捉著四周的聲音,他的眼睛說服他的心,他只需要輕輕一瞥,任何人都不會發現他的秘密。 在期待中,每一刻都過得很慢又很快,慢的是期待遇見的煎熬,快的是害怕希望落空的腳步。他所有的緊張,擔憂,期待都表現得極其細微,旁人難以察覺。 即便此時,當太平真如他期待的那般出現,他眉梢驚訝地上揚,瞳孔因為興奮而放大,又不知如何應對的向后退了一步,這種種的慌亂,手足無措都被他掩蓋得極其微小,甚至可以達到旁人眼中的自然程度。 好似,他曾為這樣的相遇,在心中排練過成千上萬次,現在,他只是在熟練運用著排練技巧。 這次,太平不是出現在復廊的另一側,而他也不是像上次那樣,通過漏窗默默地偷窺她,此時,她與他走在同一側復廊,她正朝他迎面走來,而薛紹依舊陪伴在她身邊。 他愣了片刻,方才重新邁開步子,用鎮靜卻顯得有些僵硬的腳步,走向太平和薛紹。他將冷汗直冒的手背在身后,他昂頭挺胸裝出一副趾高氣揚的樣子,可他卻能夠感受得到自己每個毛細孔都散發著沮喪無助的氣息,就好像是挨了棍棒的流浪狗。 這時,像是滿腹心事的太平一直低著頭,只見她身穿杏色團花錦緞裙,外披銀狐貂裘披風,梳著飾以金步搖的隨云髻。 她不經意地抬頭,看到袁一正昂首挺胸朝自己走來,這是自從回到長安以來,他們的首次見面,一剎那間,她感覺自己像被雷電擊中了一般,僵硬的愣在原地,無法再移動半分。 太平的反應都被不遠處的袁一看在眼里,他每向前邁進一步,就有一種關于下一刻,將有什么發生的猜想浮現在他腦海。 太平會憤怒的沖向他? 太平會轉頭跑開? 太平會哭泣著投入他的懷抱? 各種猜想交織在一起,在他腦海中嗡嗡作響,他內心思緒翻騰,無比焦灼地等著下一刻的到來。他努力保持的原有的步態,原有的神氣,原有的冷漠,可高傲的視線總是不自覺的垂下,飄忽而閃躲地落向太平。 見他一步步走近,太平的千種情緒,萬般怨恨驟然涌了上來,刺痛心頭,酸了鼻尖,模糊了視線。她一種驚人的克制,將淚水阻攔在眼眶,而后,又讓泛濫的淚水退了回去。 當她止住了軟弱的淚水,血管里每一滴帶有怨念的血液,仿佛都透過心臟的泵送到臉上,變成如火一般的憤怒,在臉上的每一存肌膚上燃燒。終于,她邁起步子,要向眼前這個她心心念念的混蛋,發泄她的憤怒。 第194章 深情難知 此時,薛紹正牽著太平的手,他輕輕拉了一把邁開步子的太平,見她側過頭,他便搖了搖頭,好似勸服太平放棄行動。 見眉頭低攏的太平陷入沉默,他又用一貫溫暖而讓人安心的語調道:“昨晚,你說想要逗圣上開心,特意想了一個笑話。我覺得很有意思,我想再聽一次。” 聽到這話,太平的怒氣頓時消失,她喃喃自語:“是啊!我要逗父皇開心。” 薛紹點點頭,向她投出一個溫暖而寵溺的微笑。她也對他抱以淺淺的一笑,好似,這是他們之間特有的一種默契。 在他們的笑意中,目無表情的袁一與他們擦身而過。袁一沒想到,他與太平的相遇會以如此平靜,甚至形同陌路的方式結束。有那么短短的一瞬間,他有一種想要朝薛紹揮拳的沖動,薛紹這個混蛋怎么能這么輕易就說服倔強的太平,怎么能毫不費力的就能把太平逗笑?! 這些只有他能做到,憑什么那個混蛋也能對做到?原來他不是無可取代,原來他并沒有那么重要,原來他以為的愛并沒有那么多。 正在他萬分憤慨時,他心底突然冒出一種聲音,對自己大聲咒罵道:“袁一,你這無恥的混蛋!你怎么能這樣仇視薛紹?怎么能嫉妒他們的幸福?難道你要看到令月終日以淚洗面,恨你恨地發瘋,一輩子都活著痛苦中,你才滿意,才會高興嗎?現在看到的這些,不都是你希望的那樣嗎?你還有什么好怨恨的?” 聽到心底的聲聲質問,他如同要窒息般深深吸了口氣,心語:“我不是圣人,我也有感情,也有情緒。我已經親手把她送到另外一個男人身邊,并且,在所有人面前笑著祝福他們。為什么還有剝奪我對自己訴說痛苦,發泄嫉妒的權力?” 這時,袁一已經走到復廊盡頭,他不由得停下腳步,轉頭看向已經走遠的太平和薛紹,看著倆人的背影,他似乎能夠想象到,太平正繪聲繪色地講訴方才提及笑話,而薛紹則面對微笑的聽著。 其實,一切正如他所料,復廊那一頭的太平正講著笑話:“從前,有一對男女坐在崖邊賞月,月宮里的嫦娥低頭一看,得意地說‘凡間有兩只螞蟻正抬頭窺看本仙’她懷中的玉兔反駁道‘他們可不是螞蟻,明明是兩個人’嫦娥不服氣‘你怎么知道’玉兔回答道‘因為螞蟻不能抬頭望月’。” 這個笑話并不好笑,可等太平說完,薛紹便開懷笑了起來。見他笑了,太平也笑了起來,可是笑中有淚。 這時,袁一和尹玉書已坐著馬車來到了折沖府,經過一路的沉默,袁一已經整理好思緒,現在,他要全力以赴的將折沖府整頓好,不然,梅仁就要大禍臨頭,至于他,大禍臨頭正是所希望的,可武后卻偏不讓他有機可乘。 袁一有豐富的治軍經驗,他認為,當知道了折沖府的問題所在,就等于解決了一半的問題。至于剩下的那一半,就只能憑借他多年積累下的經驗,見招拆招了。 在馬車里,他讓尹玉書跟他互換了衣裳,而后,讓尹玉書留在馬車里,他則獨自來到了折沖府。 當袁一走到府門前,兩個手執長矛的士兵擋住了他的去路,用極為嚴厲的聲音問道:“什么人?來這里干嘛?” 袁一拿出一塊郡王府知事的腰牌,在士兵面前晃了晃:“我是郡王府的知事,郡王讓我來折沖府辦點事。” 聽說他是郡王府的知事,士兵趕忙收起長矛,換做一臉和顏悅色道:“原來是知事大人,方才多有得罪,還請大人包涵!” 他恭謙道:“嚴重了。折沖府是長安城的軍事要地,你們都是按規矩辦事嘛!說到這里,我剛才趕著來辦事,一個疏忽忘了拿通行公文,若再往郡王府跑一趟,恐怕會耽誤了正事,不知道兩位能不能通融一下?” 這時,士兵連想都沒想,就欣然同意道:“大人有能夠證實身份的腰牌,這樣夠了,何必為了一個可有可無的程序,讓大人再跑一趟呢?” 袁一笑了笑:“這個人情我記下了。” 士兵也心領神會地笑了笑,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袁一點點頭邁開了步子,他邊往折沖府里走,邊在心里思量,他這個假冒的郡王府知事,在折沖府并無一官半職。這些士兵在沒有見過自己的情況下,就這樣輕易地把自己放進來。說明他們沒有憂患意識,甚至連最基本的職責觀念都沒有。折沖府管轄的府兵雖然比不上禁衛軍,可府兵作為帝都長安的軍事保障,可容不得半點疏忽,難怪今天面對折沖府的問題,武后的火氣會那么大。 袁一在折沖府轉了一圈,發現原本應該用于cao練的校場,竟然成了馬球場。只見在周正寬闊的校場上,二十來個士兵,騎著飛馳的駿馬,揮舞著手中的球棍,追逐著圓形的皮制馬球。 雖然,天正下著雪,可并不影響場上的士兵打球的熱情,而場邊也吸引來了數百士兵圍觀,只見他們凜冽的寒風,站在紛紛揚揚的飛雪中熱烈喝彩歡呼著,好似他們高漲的熱情,能夠融化了冬雪的寒意。 袁一走進沉浸于馬球戰局的士兵中,先是看了一會兒,而后,跟著他們喝彩起來。如此,過了好一陣,袁一身邊的士兵才發現,有外人混進了他們中間,士兵用戒備的眼神打量了眼袁一,只見他身著深藍色暗花圓領袍,系石青色錦緞腰帶,頭戴平頭小樣款幞頭。 瞧他這身打扮不像府中的將士,也不像負責公文處理的文官,士兵便怒聲問道:“你是什么人?來校場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