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將近卯時,孫滿貴從殿里走出,低聲喚袁一進殿。 武后看了眼走進殿中的袁一,放下手中的茶盞,用一貫冰冷而威嚴的聲音道:“你來這兒也有段時日了,覺得宮闈怎樣?” “稟告娘娘,奴才覺得宮闈是個講規矩,對待主子必須盡心竭力的地方。” 武后嘴角浮現,一絲若有似無的微笑:“都這些日子了,你這眼力勁怎么還像個宮外人!” 第30章 生死黎明 見到這話,袁一心里不由得冒起絲絲寒意:“奴才愚鈍,請娘娘教誨!”。 武后起身,不緊不慢地走下玉階,站在袁一面前道:“你隨本宮去一個地方。” 袁一隨著坐上步輦的武后來到內侍司,當走過一張張依次打開的銅釘朱門,他感覺自己進到了宮中談虎色變之地的最深處。 武后的步輦走過一條被燈火照得通明的大道,來到一處高墻邊,武后叫停了步輦,起身對跟隨行的人,道:“你們在這兒候著。”說罷,看了眼袁一道:“你跟我來。” 見此,孫滿貴被將背上的箭袋遞給袁一,雖不知道他是何意,可袁一不敢多問,接過箭袋,隨武后走上臺階,登上了城樓。 他站在城垛邊,借著昏暗的光線,眺望其中的景象,只見四面高深卻不寬闊的墻,將墻內圍猶如深不見底的井口。 這時,武后望了眼深沉的黑夜,問道:“知道一天中,哪個時刻最黑暗嗎?” 袁一搖搖頭:“奴才沒有留意過。” “黎明來臨前,也就是現在。” 聽到此話,他驟然感覺,這萬籟俱靜,黑暗得仿佛再也等不來日光的天空,真是最黑暗的時刻。 武后若有所思道:“本宮最喜歡,這個黑暗極致便是光明的時刻,它就好像窮途末路,咬牙再挺會兒,就能出現轉機。” 他心語:“她可日理萬機的武后,帶我來這兒,難道是為了看日出?陪女人看日出,我一直以為是件浪漫的事,可現在,我怎么感到有種說不出的驚悚?”這樣想著,他往下看了眼,可依舊什么都看不到。 見狀,武后道:“在城下正中,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的位置有個火盆,若你箭術了得,就會知道,本宮為什么會帶你來這兒。”說著,她看了眼袁一背上的箭袋:“東西都在里面。” 袁一點點頭,取下箭袋,拿出火折,點燃裹了油布的箭,搭上弓,利索地射出,準確地命中火盆,就在熊熊大火燃起的同時,黎明的第一縷陽光透過云層射在他臉上。 這時,樓下的景象清晰的出現,在他眼前,只見許多被黑布堵住嘴的宮人,被牢牢地綁在一根根木樁上,見此,他驚恐道:“他們……” 可他話還沒說完,下面突然萬箭齊發。居高臨下的武后,漠然地看著這場屠殺:“這三十九人是隨行國法寺,伺候公主的宮人,他們為何落得如此下場,你應該很清楚!” 眼看著木樁上的宮人頃刻間被箭射得如刺猬一般,袁一捂著嘴連連向后退幾步,待內心的憤怒與痛苦稍平復。眉頭低攏的他看著武后,憤然道:“你再了不起,再至高無上,也不能這樣草菅人命!” 武后依舊一臉冰冷,道:“寫信時,你不會沒有料到,你活,他們就得死的結果吧!” “信?”他努力回憶有關信的內容,卻一無所獲。 武后抬手拂過面前熹微的陽光,看了眼袁一,道:“本宮說過,他們只要等到今日黎明就不用死,可惜,被你分毫不差的箭,斷送了性命。” 他看了樓下的弓箭手,似有所悟道:“我知道了,點燃火盆,就是他們射箭的信號,為什么要讓做儈子手?” “宮闈之中,錯一步就得死,就算你有本事保命,往往都要踩著別人的尸體活下來。”說著,她往樓下指了指道:“你明哲保身,那些就是代價。” “那信,我……” 他還沒說完,就被武后打斷道:“告退吧!” 待袁一走后,孫滿貴來到城樓向武后道:“奴才不明白,月歡宮那些晦氣東西,交給奴才處置就好了,何須勞煩娘娘傷神?” “本宮討厭,欺騙與失望!” 孫滿貴思索了片刻:“若袁一沒寫告密信,娘娘還會失望嗎?” “若那樣,本宮會讓他死得很風光。他不值得信任,待在公主身邊也是個隱患,等本宮過了生辰,想個法子把他處置了。” “袁一武藝高強,奴才怕有什么閃失。” “派人去他家鄉汾州,看他在三清庵的母親是否安好?孫滿貴,本宮一直覺得你是個聰明人,別讓本宮再教第二次!” 孫滿貴頓時面如土色,“噗通”一聲跪地,連連磕頭認錯。 袁一知道被內侍司處死的宮人,尸首都會被送往城郊亂葬崗。他明白再內疚,再想彌補,可終究人死不能復生,而他唯一能做的,只有把這三十九人的尸體帶出陳尸遍野的亂葬崗,再找塊清凈之地,讓他們入土為安,不至于淪落為孤魂野鬼。 在湖岸邊,黑暗陰沉的天幕驟然被天光鑿開了一個缺口,金光像是天帝打翻的瓊漿,漸漸在龜裂的暗云中滲透,迫不及待地撒向人間。天空的一縷陽光再一次落到袁一臉上,他猛然睜開眼,深深地喘了幾口氣,躺在地上的他仰頭望著黎明初現的天空,感覺自己方才好像經歷了一個可怕的噩夢。 可當他起身看到,面前一個個高高隆起的墳頭,他知道一切不是夢,而是比噩夢更可怕的現實。 他拿起一旁酒壇,仰頭喝了起來,想要如昨晚那樣再次一醉方休,可心底突然涌起一股難以名狀的怒火,他將酒壇往地下一砸,吼叫著跳進湖里,發瘋似的往湖底游去。 等到體力耗盡,再也游不動時,他便張開雙臂,任由湖水擺布自己的身體。這時,他感到耳朵里的“嗡嗡”聲越來越響,胸口也越發憋悶,一種像是窒息帶來的瀕死感,讓陷入迷離狀態時,聽到耳邊響起父親熟悉的聲音:“袁兒,記得為父給你取名袁一的用意嗎?” 他費力的睜開眼,看到父親威嚴的臉龐,他難掩羞愧地回答道:“一元復始,萬象跟新。父親希望孩兒,能把人生絕境,看成新的開始。” “那你為何這般?” “孩兒難受!內疚!若當時不理公主感受,將她帶回國法寺,事情是可能就不會敗露,若我的箭術能差一點,那三十九個人就不會慘死!” 父親搖搖頭:“沒人知道將來,也不可能改變過去。所以,他們的死,不是你的過錯,你錯只是太優柔寡斷,對人狠不下心。” “他們的死,真不是我的錯嗎?” “不是你的錯!快上去吧!” 他點點頭,剛想要往上游,卻發現使不出半分力氣,見此,他沮喪道:“孩兒回不去了,恐怕要葬身于此!” 滿臉怒氣的父親,狠狠扇了他一個巴掌:“混賬!你肩負替我揚名沙場的夙愿,怎能就這樣輕生?你哪怕有一口氣再,也得給我游上去,不然,黃泉路上,別來見我!” “沒錯!孩兒,不能讓父親失望。”他說著,奮力離開湖底,往水面游去,每上升一段,他都痛苦萬分,恨不得立刻放棄,可他還是艱難往上游著。 當離湖面的曙光越來越近,種種心結也慢慢解開,他突然意識到,這些年他郁郁不得志,總覺得是世道不公,他便隨波逐流,甚至自暴自棄,將亡父的夙愿拋之腦后。 這次他還將這些人的死,完全歸責于自己,過激得想以死謝罪,或許一次跌倒,讓他優柔寡斷太久,是時候該醒來了。 游上岸的他感到筋疲力盡,他向后一倒,躺在淺灘的浪花中,望著金絲萬縷的太陽笑道:“爺的!你真美爆了!” 他將刻著名字的墓碑插到每座墳頭上,灑過紙錢,就提著酒向每個亡人告別。 最后,他來到小安子墳前,回憶起過往的種種,他蹲下身子,撫摸著他的墓碑道:“我知道,你是怕孤獨,才會喋喋不休,現在有這么多人……不說了,早些睡吧!” 晚間,上官婉兒回到自雨亭,點上燈看到書案上有張字條,像是袁一的字跡:想上屋頂看星星嗎? 上官婉兒愣了片刻,將字條燒了后,走到窗邊,仰頭看了眼,道:“今晚有星星嗎?” 此時,正躺在屋頂上袁一聽到問話,趕忙起身走到屋檐邊,低頭看了眼從窗口探出頭的上官婉兒,笑了笑:“剛才是有的,不過,現在被流云遮住了。” “那就不用看了。”說罷,伸手去關窗戶。 見狀,袁一慌忙道:“等流云散了,就有星星了,能陪我坐會兒嗎?” 上官婉兒停了下來,看了眼滿臉惆悵的他,點點頭:“好吧。” 倆人坐在屋頂上望著陰沉的天空,沉默了良久后,上官婉兒看向袁一,只見他心事重重,一臉憔悴,她眉心一緊,道:“月歡宮的事,我聽說了,你還好嗎?” 袁一轉頭看到上官婉兒眼神里盡是關切,心頭一暖,想要將所有事告訴她,可又不知該從何說起。 袁一低頭沉思了片刻,而后,將頭枕在上官婉兒膝上,見她抬起手像是要將自己推開,他便笑了笑:“若說不好,你能讓這樣躺一會兒嗎?” 上官婉兒滿臉無奈地收回手,這時,他仰頭看了眼上官婉兒,聲音疲憊道:“皇后比我想象中還要狠毒可怕,雖然,隱隱感覺你是她的人,可我一直相信你和她不同,是嗎?” 第31章 妙寫錯字 “既然相信,為何還要問?”上官婉兒的話雖有責怪之意,但語氣極為平順溫和。 袁一垂下目光,深深吸了口氣道:“以前,我一直以為能夠保護身邊人,可現在來到這如同蛛網般的宮闈,感覺自己都是被困在蛛網上,任人魚rou的食物,更何況是我身邊的人。除了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被蜘蛛蠶食,我什么都做不了?我知道你聰明,不甘于平凡,可有時平安比什么都重要,早些回月歡宮吧!” “你來這兒,是因為我擔心嗎?” 袁一笑了笑:“我是來看星星的。” 她抬頭望著天空,沉思了良久,道:“我的祖父是上官儀,知道嗎?” 袁一思索了片刻,起身驚訝道:“我曾在捕衙的卷宗上看到,在麟德元年宰相上官儀因密謀造反被判滿門抄斬,你怎么?” “我母親王氏是權臣之后,所以,我和母親被法外開恩,沒有被處斬,只是沒入掖庭終生為婢。” 袁一點點頭,若有所思道:“麟德元年,皇上曾命上官宰相,起草過廢后詔書,最終武皇后沒有被廢。可上官宰相卻在七個月后,因涉嫌造反而被處斬。事情發生得太過巧合,其中的隱情明白人一眼就能看清。所以,你留在武后身邊,莫非?” 她淡然一笑:“你都這樣想,那娘娘該怎么看我呢?” 袁一摸著下巴道:“是啊!她的行事作風,我是領教過的,不過,她怎么放心把你留在身邊?” “因為你不了解她。”她起身拍了拍塵土,道:“時候不早了,送我下去吧!” 袁一知道她不便細說,因此,也不再多問,上前抱住她,將她回到進自雨亭中。 這日傍晚,在麟德宮中,見武后處理完政務,上官婉兒便將她壽誕用物清冊呈給她過目。武后邊翻閱著冊子,便詢問道:“明日就是本宮壽辰,這是同宮中各司各房,商榷的最后結果嗎?” 上官婉兒躬身道:“啟稟娘娘,是商榷的最后結果,為了避免錯漏,清冊都由奴婢親自書寫。” 武后翻看了幾頁,滿意地點點頭:“等壽宴結束,本宮想把麟德宮掌監的缺補上,你有推薦的人選嗎?” 上官婉兒知道,武后想要讓她毛遂自薦,可她并不覺得自己能當此重任,因此,便道:“按照慣例,外朝宮院的掌監,必須在妃嬪等級的宮院中擔任過五年以上的掌宮,才有機會出任,依奴婢之見,鳳儀宮的孫姑姑正符合條件。” 武后搖搖頭:“她年過半百,有時難免頭昏眼花,本宮看重的是才干,而不是資歷。” 上官婉兒又道:“奴婢以為,若論才干,孫公公辦事出挑,為人機敏圓滑,是掌監的不二人選。” 武后又搖搖頭,道:“孫滿貴就是太過圓滑,不成!難道不曾想你,自己……”話說到一半,她突然停了下來,重重合上冊子,看著上官婉兒,滿臉不悅道:“這就你最后的結果嗎?” 上官婉兒慌忙跪下,伏地認錯道:“奴婢該死!望娘娘恕罪。” “知道哪錯了嗎?” “奴婢愚昧,望娘娘教誨。” “想想你的膳字是怎么寫的?” 上官婉兒想了一會兒:“奴婢寫‘膳’字有個壞習慣,總忘記寫右邊的兩點,奴婢知錯,請娘娘降罪!” 武后像是明白了什么,會心一笑,道:“關于國法寺的事,本宮記得袁一在的告密信,有這樣一句‘掌宮察覺端倪后,便趁給公主送晚膳之際,證實猜測’其中的,膳字右邊好像也少了兩點。” 那日,孫滿貴將告密信交給上官婉兒后,她便臨摹袁一的筆跡,重新寫了封信,不過,她故意將膳字寫錯,這次,壽誕清冊上的膳字也是她故意寫錯的。 因為,她深知武后向來厭惡被欺騙,而她更知道“紙包不住火”真相遲早被發現,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選擇一個恰當的時機,用恰當的方式讓真相浮出水面。 對于上官婉兒的心思,武后也很清楚,她頗有深意道:“婉兒,本宮隱約記得,你好像欠過袁一人情,有這回事嗎?” 上官婉兒點點頭:“沒錯。娘娘真是好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