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節(jié)
卓印清無所謂地笑了笑。 彥帝的身體不濟,加之方才情緒波動過大,再坐下來時,眼前便有些發(fā)暈。他瞇著眼睛盯著卓印清看了許久,突然道:“看你的面色衰敗成這幅模樣,身上的五覺散之毒,怕是還沒有解罷?” 卓印清道:“我身上的毒能不能解,難道不是陛下最清楚么?” “是啊……”彥帝低低笑出聲來,“五覺散,自種下以后便會在五臟六腑生根。朕那兩個孩子斗不過你又能怎樣?反正你就要死了,朕也要死了,安寧已經(jīng)死了,到時候我們一家子在黃泉路上會首,如此想想當真是不錯。” “她不是會入地獄的人。”卓印清道,“即便你入地獄了,我入地獄了,她也不會在那里。” 彥帝的呼吸一滯,似是想到了什么往事,又開始在口中碎碎呢喃。 四月天是萬物充滿生機的時候,只是這紫宸殿卻一片陰氣沉沉,即便外間的陽光再大,也照不進這位垂死的帝王的心里。 卓印清輕嘆了一口氣,向老皇帝行了一禮,正要離開,便見到彥帝的眼眶紅了起來,壓抑著哽咽了一聲。 “你見到我的安寧了么?”他張口,嘴型如是說。 “她死了。”卓印清說完,又補充道,“被你毒死了。” 彥帝的眸光開始劇烈顫抖,蠟色的手指拼命撕扯著床榻上的鋪墊,濕潤著眼眸悲吼道:“如今天下盡安寧,她卻回不來了……” 卓印清轉(zhuǎn)身離開了紫宸殿。 他分明沒有聽過彥帝的聲音,卻句話卻似是生了根一般,帶著彥帝的音調(diào)和口吻,一遍又一遍地在他的腦中回蕩。 通向?qū)m外的甬道很是幽長,卓印清初始步履還平穩(wěn),到了后來卻漸漸急躁起來,仿佛想把彥帝的聲音從腦海中甩去。 眼前驀地昏暗,卓印清明白是因為心境起伏太過激烈,五覺散又要發(fā)作了。 今日是他的冊封大典,屈易無法跟在他的身邊,恐怕只能靠自己咬牙撐過去了。在一切徹底陷入黑暗之前,卓印清從懷中掏出了半塊似玉非玉的物事。 那是俞云雙留給他的半塊長公主令。 說來也奇怪,俞云雙的血分明只在上面沾染了片刻,便被屈易拭去了,卻不知道為何,血漬竟然順著碎裂的紋理滲了進去,再怎么擦拭都恢復不到原來的樣子了。 卓印清將那半塊長公主令緊緊攥在手中,視線已經(jīng)徹底黑了下來。 他不能死。他對自己道,如同每次五覺散之毒發(fā)作時對自己說的話一樣。 因為有人還在等他回去。 方才彥帝那句“天下盡安寧,她卻回不來了”依然在他的腦中回蕩,卓印清垂頭悶咳了兩聲,唇角勾起苦笑,他又何嘗不是? 如今滿目盡無雙,他卻回不去了。 彥帝終究沒能熬過這名為愧疚的煎熬,駕崩于一個暖意融融的六月天。 他是在沉睡之中悄無聲息地走的,當卓印清聞訊入宮時,彥帝已然僵硬了。 內(nèi)侍宣讀了傳位詔書,在眾人向新帝叩拜完畢之后,對著卓印清低聲道:“大行皇帝另有話教奴婢私下說與陛下。” 卓印清示意左右退下。 內(nèi)侍向著他跪下去,從袖中掏出一個用來盛放丹藥的錦盒遞向卓印清:“這是大行皇帝給陛下的解藥。” 輾轉(zhuǎn)到了最后,彥帝對于廢帝一族的恨與畏懼,終究是沒能蓋過他身為一個帝王的責任。 內(nèi)侍垂著頭繼續(xù)道:“大行皇帝說,這解藥是他留給安寧郡主的。如今二十多年已經(jīng)過去,藥效是否還在已不得而知,會不會變成了□□也不得而知,還望陛下謹慎處之。” 以卓印清對于大行皇帝的了解,前面那些話定然出自他口,后面那句話,只怕是內(nèi)侍害怕得罪新君,自己加上的。 卓印清打開錦盒看了看里面毫無光澤的藥丸,開口問道:“他……可還有什么別的話?” 內(nèi)侍將頭垂得更低,聲帶討好道:“大行皇帝臨走前還不住喃喃說,帝位上坐的人必須姓彥。不過這話沒傳到外人耳中去,陛下若是不想改姓,這句話聽聽便是,奴婢的記性差,事情說出口就忘了,這世上也就知道陛下一人知道此事。” “哦?”卓印清琥珀色的眼眸仿若不可見底的深淵,微笑道,“其實他說的沒有錯,我亦認為在那位置上坐的人,理應姓彥。” 元熙元年六月,彥帝駕崩,繼承帝位的不是萬民所向的皇太子卓印清,而是當年廢帝太子留在世間的唯一一條血脈,名喚彥長庚。 長庚登基那日,卓印清的五覺散發(fā)作地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嚴重,病榻前守著的人換了一撥又一撥,他的脈搏卻愈來愈微弱,完全沒有醒轉(zhuǎn)的跡象。 楚鶴將卓印清從宮中帶回的那個錦盒攥在手中,緊鎖著眉頭陷入了沉思。 “楚老先生。”蒙叔的眼眶干澀,指尖搭在卓印清腕間的脈搏上,不敢移動半分,似乎只有這樣才能讓他感覺到卓印清依然活著,“這藥既然已經(jīng)證實是五覺散的解藥,為何到了這樣危急的關(guān)頭還不用?” “師父。”一旁守著的阿顏亦低低喚了楚鶴一聲。 “你們懂什么!”楚鶴將錦盒“啪”的一聲闔上,焦躁道,“這解藥確實能解五覺散之毒不假,卻是以以毒攻毒的法子!你們可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這句話一出,蒙叔還在疑惑,阿顏面上的血色已倏地退下來,看起來比病榻上的卓印清還要頹敗。 卓印清的五覺散是從安寧郡主那里遺傳而來的,因著隔著一個安寧郡主,他體內(nèi)的五覺散之毒沒有直接入口服用那么霸道。 以前大家總慶幸卓印清的毒沒有別人的深,如今這一點卻意味著能解五覺散之毒的丹藥,不可能解卓印清的毒,甚至會在強行服用后毒性相沖,變成另外一味要么見血封喉,要么潛伏在身體里,不知何時便可能置人于死地的□□。 “那……”阿顏張了張嘴,六神無主道,“我們該怎么辦?” 話音甫一落下,蒙叔的背脊驀地僵硬起來,手從卓印清的腕間松開,顫顫巍巍地探向他的鼻息,而后又瘋一樣地移到他的脖頸間摩挲,聲音尖利道:“沒脈搏了……楚鶴!楚鶴!” 楚鶴三步并作兩步地走了過來,方拉過卓印清的手腕要為他把脈,便聽到了一聲脆響。 卓印清自陷入昏迷起一直緊攥著的拳松開了,半枚沾著血色的長公主令墜落,在地上翻轉(zhuǎn)了幾下,發(fā)出“嗡——”的一聲悠長嗚咽。 六月十九日,寧國帝都凌安。 早朝散去,俞云雙下御座回內(nèi)殿,換了一身常服,溜達著溜達著便出了宮門。 自古以來帝王衣食住行皆在宮中,眾臣也希望今上只呆在宮中哪兒都不去,偏偏俞云雙自即位之后,便沒有隨過他們的愿,皇夫之位一直空缺著不說,還時不時就往宮外跑。 幸好她最常去的地方不多,除了自己手下鸞軍的校場,便是長公主府。 因著她的做法一不是出游,不勞民傷財,二總有侍衛(wèi)相護,安全無虞,百官便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由她去了。 俞云雙今日去的便是長公主府。 六月的晌午,總歸是燥熱難耐的。俞云雙佇立在長公主府墻投下的陰涼處,拭了拭額上的薄汗,正要抬步跨入府門,便聽到身后有人喚她“陛下”。 俞云雙回身,是裴鈞立在石階之下,躬身向她行禮。 俞云雙道:“既是在宮外,裴大將軍無須多禮。” 裴鈞起身,想凝視她卻又情卻,便只能收斂了視線,不著痕跡地落在她弧線柔美的下頜處:“陛下又來了。” 耳畔是此起彼伏的夏蟬鳴叫之聲,讓人萬分愜意,俞云雙笑了笑道:“御園里的榴花五月后便開了,這里卻不知道為何一直含著苞。朕今日過來,便是想瞧瞧它開了沒有。” 裴鈞問她:“這里的榴花是新植的么?” “去年植的。”俞云雙回答完,似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勾起唇角道,“去年他一面吃著枇杷一面植木栽花,石榴樹十株里面活了兩株,墨蘭一株都沒活,地上卻發(fā)出來不少不知名的小芽兒,我尋了花匠來打聽,才知道那是枇杷芽。” 俞云雙雖然沒有明說,但是裴鈞卻知道那個他,說的便是卓印清。 將頭垂得更低,裴鈞道:“既是新植的樹,陛下總歸要多給它些時間適應的。” 俞云雙說她也是這么想的,而后話鋒一轉(zhuǎn),問他:“裴小珩的親事準備的如何了?” “已定好了日子,在下月初十。” “御史大夫邱老家的嫡女我見過,是個性情溫婉的女子,總歸是配得上他的。”裴珩當年對于阿顏癡迷的模樣俞云雙依然歷歷在目,如今他的性子雖然內(nèi)斂了不少,對于這樁婚事卻多多少少還是有些抗拒的。 俞云雙輕嘆了一口氣,對裴鈞道:“他會明白你的苦心的。” “希望如此罷。”裴鈞低垂的眼簾蓋住了眸中的復雜情感,虛虛向上抬起看了俞云雙一眼,又重復了一遍,“希望如此罷。” 俞云雙與他又閑話了幾句,便提起裙裾入了長公主府。昔日繁華的府邸,如今沒了她,沒了駙馬,沒了入宮隨侍的囊螢映雪一干人等,看起來冷清了不少。 沿著抄手游廊,俞云雙緩步向著內(nèi)院的方向走,在游廊盡頭的轉(zhuǎn)彎處,她無意間向著側(cè)旁一瞥,便被眼前的景象釘在了原地。 前幾日還含苞的石榴花已然盡數(shù)綻放,樹下有人著一件月白色素衣,靜靜佇立在那里賞花。 石榴花開嫣紅似火,染不上他的衣衫鬢角,只將他的背影襯得更加朗潤風流。 “你……”俞云雙的嘴唇動了動,聲音小的連她自己都聽不見。 那人卻捕捉到了,轉(zhuǎn)過身看到是她,精致眉眼漾出一抹笑意:“你來了,我等了你許久。” 俞云雙覺得自己是被夏風迷了眼,才會以為他回來了。伸手揉了揉眼睛,再睜開時,他依然在。 他向著她走來,將半枚沾著血色的長公主令遞向她:“我來將它還給你。” 俞云雙卻未接,冷冷道:“你便只是向朕來還它的么?” 她的態(tài)度倨傲,像極了兩人初識的模樣,只不過當時她對他自稱“本宮”,如今變成了“朕”。 卓印清“啊”了一聲,面露尷尬之色道:“我也來將自己還給你,就是怕你不要了。” 俞云雙薄唇微抿,偏過頭去不看他。 卓印清趁機執(zhí)起了她的手:“讓我看看你手上的傷。” 不問她最近如何,不問她還要不要他,先看她手上被長公主令劃破的傷。 俞云雙氣笑了,抽回自己的手,聲音卻染上了濕意:“一年都要過去了,哪還有什么傷!” 卓印清最見不得她哭,她一哭,他便會心亂如麻。手足無措地將她攬在懷中,讓她靠在自己的肩頭,卓印清笨拙地輕撫她的背脊,口中一遍又一遍勸哄道:“是我回來的太晚,我錯了,莫要再哭了,好么?” “當然是你的錯。”俞云雙將臉埋在他的頸間,聲音悶悶道,“你這次回來,還要走么?” 卓印清的手一滯,對她說不會:“以后都不會再走了。” 所幸那枚解藥終歸是頂些用的,日后如果還會發(fā)生什么,只要他還活著,就都不會再離開了。 卓印清能感受到領(lǐng)口淡淡的濕意,帶著一絲溫熱,那是俞云雙的眼淚。他將她攬得更緊一些,輕舒一口氣道:“幸好你在等我。” 俞云雙“嗯”了一聲:“也幸好你沒讓我等太久。” 我知你在等我,又怎么舍得你失望。 愛你如飲鴆,憑此解相思。 ——完—— ●━━━━━━━━━━━━━━━━━━━━━━━━━━━● 本圖書由(色色lin)為您整理制作 作品僅供讀者預覽,請在下載24小時內(nèi)刪除,不得用作商業(yè)用途; 如不慎該資源侵犯了您的權(quán)利,請麻煩通知我及時刪除,謝謝! ●━━━━━━━━━━━━━━━━━━━━━━━━━━━●